第一百七十九章 草桥

一面大旗出现在旷野中。

旗尖之上,挑着枚干瘪的人头。

大旗之后,沙沙的脚步声连绵不断。

逯明登上一处高地,伏于草丛之内。

前方是一条小河,乃漳水支流,向东流淌。

河上有桥,曰“草桥”,并不是真的用草做的桥,本意是“草市之桥”,事实上这座桥是石头做的,非常坚固。

河对岸已经出现了晋军先锋的身影。

他们胆大无比,骄横桀骜。

即便斥候都已被捕杀或驱逐,他们仍然敢向前方挺进,不怕被埋伏。

或许,充当先锋的人已经不怎么在乎被埋伏了吧。

敌军先锋已经穿戴齐了甲具,弓上弦、刀出鞘,及至桥前,全军三千余人停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们挑选了百余猛士,直朝草桥冲去。

战斗立刻爆发开来。

逯明耐着性子看了会。守桥的己方兵士只有千把人,多老弱病残,交手没多久,直接就被那百人突入阵内。

刀盾手纷纷倒地,长枪手慌忙回撤,步弓手无所适从……

所以,没有丝毫意外,这千把人崩溃了。

晋军开始了追杀,草桥另一头的后续兵马也在大踏步跟上。

“就是这时候!”逯明下了高地,来到

正在等待的骑兵纷纷上马,紧随其后。

斜坡之下的草地上,溃兵四处乱跑,忙不择路。

骑兵从树林各处冲出,如溪流汇成江海,渐渐收束成一线。

逯明一边冲,一边挥舞着马刀,鼓舞士气。

“杀!”千余骑大声应和,震动了整片旷野。

马蹄踏地,匈奴骑兵维持着匀速前进的态势。

军士们或抽出箭矢,拈弓搭箭。

或一手挽缰,一手持矛。

或左手圆盾,右手铁剑。

还有人扛着厚背砍刀或木棓。

人人肃然,个个勇武。

再一次鼓舞士气时,逯明扭头看了一眼,非常满意。

这就是大胡重金招募的壮士。花费是大,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的表现是值得这笔钱的。

骑兵带起一溜烟尘,拐了个弯之后,出现在草桥西北方。

逯明回首最后一次鼓舞士气。

所有人都高举刀枪,齐声应和。

逯明哈哈大笑,一提马速,冲向前方。冲锋之前,他下意识看了眼,结果惊了一下——

刀盾手一手执牌,一手握刀,斜举于额前上方,以利于劈砍。

大地上烟尘四起,不过区区一排刀盾手,齐步前进时,也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刀盾手之后是数排步槊手,斜举着黑色长槊,跨步前进,气势汹汹。

对方似乎也没料到会遇到骑兵,因为他们摆出的是扫荡残敌的长排横队,此时远远见到骑兵,大惊失色。

仓促之间,他们也没有乱。

令旗挥舞之下,几乎刻到骨子里的“一字横队变五排纵队”即兴施展。

敌方骑兵的速度越来越快。

黑矟军仍在紧张地变阵。

后方有弓手上前,远远迎着骑兵射箭。

少许游骑也集结了起来,向敌人发起了仓促的反冲击。

箭矢破空而去,敌方骑兵不断落马。冲锋过程中,他们的队形再一次收束,呈尖锥形状,试图凭借着勇猛和速度,一举冲垮这支晋军。

黑矟军的变阵已到后期,最前面两排已经整理完毕。

刀盾手将盾牌置于身前,蹲在地上。

步槊手上前半步,长槊遥对敌骑。

弓手穿过他们的间隙,来到盾手身后,拈弓搭箭。射完两箭之后,也不看结果,扭头就走,将战场让给别人。

敌骑又有不少人落马。他们咬着牙,怒气勃发,速度愈发快了。

两翼的弓手已经撤回,一部分人重新拾起步槊,斜举向外。

射术较好的人仍然握着步弓,等待命令。

敌骑已近在眼前。

“唏律律——”马儿人立而起,高高举着前蹄,侧身避让锋利的槊刃。

“杀!”刀盾手挥舞着环首刀,劈斩马腿。

步槊手挺槊直刺,将在马背上竭力稳固身形的骑兵刺落马下。

也有骑兵强行驱使着马儿,“轰隆”一声撞进了步兵人丛之中。

盾手被撞飞了出去,口吐鲜血。

步槊手也稳不住身形,摔跌在地。

马儿痛苦地倒了下来,压倒一片人。

后续骑兵顺着缺口冲了进来,长枪、大刀挥舞不停。

黑矟军稍稍有些混乱,但并未崩溃。

一部分人从地上爬起,另一部分人则持槊上前,不断刺击左右腋下空当巨大的骑兵。

双方一时间竟然战作了一团:黑矟军骤然遭袭,有些混乱,匈奴骑兵却也没能成功冲散他们,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

草桥那边擂响了战鼓,数百黑矟军步兵快步过桥,来到了河北岸进行增援,但他们距离厮杀处还有一小段距离。

一部分匈奴骑兵绕至两侧,骑弓连连,与两翼的步弓手展开了激战。

一方威力强,一方人数多,双方不断有人厮杀,鲜血、惨呼充斥着左右两翼。

骑射手很快兜向远处,将位置让了出来。

过桥的黑矟军步兵加快了速度,已经有弓手冲到最前面,准备施展常年习练的“行进中拈弓搭箭射草人”战术。

匈奴近战骑兵上来了。

他们冲到骑射手让出的场地上,手持长枪大戟,冲锋中挑开只有薄薄一两层的黑矟军步槊,撞进了步兵队列之中。

步弓手们抱头鼠窜,纷纷避让。

匈奴骑兵大喜,正要加把劲,从侧翼冲垮中间最厚实的步兵军阵时,侧后方飞来了密集的箭矢。

增援的步弓手们完全顾不得暴露在无遮无挡的战场上。他们一边快步前进,一边从腰间抽出箭矢,行进中不断发箭,在近距离上给匈奴近战骑兵来了一次箭雨洗礼。

人垂死的惨叫声、战马痛苦的嘶鸣声不断响起。

鲜血飚洒得到处都是,战场上尸横遍野,一片狼藉。

左右两翼被冲垮的步兵慢慢回过了神来。

也没什么阵型了,混乱之中更是难以指挥,所有人拿着随手捡到的武器,朝离他最近的骑兵招呼。

步骑再度混战在一起,各自伤亡都十分惨烈。

匈奴骑射手再度冲了过来。

增援的黑矟军步兵直接冲到了混战的场地中,也不要阵型了,与匈奴骑兵进行人马混杂的乱战。

骑射手们兜了一圈,有些犹豫,似是不知道该不该连自己人带敌人一起射死。

就这么一犹豫,机会已经没了,因为草桥上又来了第三批援军。

领头之人呼哨一声,带着骑射手们远离了战场,到别处去寻找机会。

而此时的正面战场,厮杀刚刚过了最惨烈的阶段。

失了速度的匈奴骑兵坐在马背之上,笨拙地刺着长枪,却战果寥寥。反倒是他们,因为目标太大,不断被打下马来,刀劈斧斫之下,很快死于非命。

逯明的战马刚刚被一杆步槊刺中,马儿发狂般地乱冲乱撞,激起一片惊呼,制造了大片混乱。

逯明迅速从地上起身,抽出佩刀,迎上了两名步槊手。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勉强抵挡了两下之后,他抽冷子干掉了一名步槊手,然后且战且退,试图回去取马再战。

前方冲来一人,挺槊直刺,又快又准,直奔面门。

逯明挥刀格挡,架住此人的槊杆。

不料侧面又刺来一槊,逯明下意识侧面闪避,却见对面槊刃微微垂低,直接扎进了他的大腿之中。

剧痛瞬间传来,逯明脚底一個踉跄,刚抬起头,却见之前那人又挺槊刺来,扎进了他的腋下。

仿佛浑身力气都消散了一般,逯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呼!”一柄长柯斧袭来,几乎将他的脑袋击碎。

逯明的亲兵抢救不及,悲鸣地冲了上来,以伤换伤,以命换命,与晋军绞杀在一起。

但此时的正面战斗其实已近尾声。

从空中俯瞰而下,草桥北岸的黑矟中军数百步卒已渐渐恢复了阵型,开始向外推,不断把失了速度的匈奴骑兵斩落马下。

匈奴人也不是傻子,这般定在原地战斗实在太吃亏,于是纷纷拨转马首,向后退去。

左右两翼的混战还在继续,但匈奴人已经不往上增派援兵了,残存的人亦拨转马首,试图溃围而出。

骑射手们兜至正面,射了一轮箭,让正在前进的黑矟军步卒攻势为之一滞,有些倒霉鬼直接就躺下了。

草桥南岸的侯飞虎看了大怒。

追击之时骤遭突袭,阵势尚未摆开,却让这群匈奴骑兵占了便宜。

战斗至今,他们的伤亡竟然比敌人还要稍大一些,更有一些小阵直接被冲乱了,实在难以容忍。

亏他还曾经幻想黑矟军可与银枪军一较高下呢,现在看来,还得苦练。

南风拂过大地,战斗渐渐平息。

双方默契地脱离了接触,远远看着对方,惊魂未定。

一方骤然突袭,主将身先士卒,带队冲锋,不但没冲散对方,还折了大将。

一方成军两年有余,苦练不辍,装备精良,却付出了更大的伤亡。

停战后的双方士卒都喘着粗气,默默回味着方才那场血肉横飞的大战。

草桥南岸响起了鼓声。

“进攻!”侯飞虎冲了过来,下令反击。

“杀!”黑矟军将士整理完队形后,持弓、槊挺进。

匈奴人沉默了一会,消失在了远处。

当天(七月二十三)午后,作为先锋的黑矟军抵达邺城之南,挖掘壕沟、安放鹿角、环车为营。

三台为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