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时还没过,朝野上下,便一片嗡嗡然了。
不经相府而自出胸臆,这是今上践祚以来的第一次;门下封驳,亦为今上践祚以来的第一次,两个第一次凑在一起,能不热闹吗?
手诏的内容,更是引人遐想,今上和皇后,到底只是为照顾“旧恩”,还是有意剃杨太傅的眼眉呢?
如是后者……只想一想,便觉惊心动魄!
给一个白丁五品堂皇,对“旧恩”的照顾,未免过了些,但若是为了“剃杨太傅的眼眉”,情形又不同。
多少人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了?
原因无他,实在是杨骏主政以来,专擅过甚,打压的朝士太多了!
另有一个说法,在口耳眉眼之间,悄悄的流传开来:
这位何云鹤……其实是皇后的面首!
不少人的潜意识中,以当今皇后之秉性,就有啥夏姬、文姜之行,也不算啥出奇的事儿——事出非常,“面首”,还真是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呢。
这个说法很快流传开来,颇为成功的替皇后塑造了一个“欲火焚身、烧坏了脑子、逼着郎君为自己的情郎加官进爵”的形象。
于是便有人说,这道手诏,不过是笔风流账,并不是冲着杨太傅来的,今上并无“亲政”的意思。
大伙儿抻长了脖子,要看看,昭阳殿咋样下这个台?
大多数人都认为,本来就不是可以摆到台面上的事,还能怎样“下台”?灰溜溜夹起尾巴,继续“给使昭阳殿”就是了。
过了一天,此事热度有增无减,而如同一勺沸油浇到热锅上,又是正正卡在丑正时分,第二道手诏送到了崇义阁。
又来?!
手诏的开篇,更令人大跌眼镜:
大大的夸奖了段广一番,说他“守正不阿”、“为台省型范”、“古名臣不过也”,因此,“赐绢五百匹”、“以成吾直臣之气”,云云。
接着,便坦然承认,何某为皇后“旧恩”。
来龙去脉,细细譬说。
何某“生性恬淡、不求闻达”,因此,入京之后,根本就没有想过“攀龙附凤”,直到于东宫意外邂逅散骑常侍贾谧,皇后才晓得,“旧恩在彼”。
皇后并未向朕提出任何要求,但她“追思先君、留念故人”,乃至“清夜垂泪”,朕都是看在眼里的,“伉俪情深、宁不感伤?”
因此,才有赠何某散骑侍郎之举,“以慰眷眷之心”。
朕深知,“国家名器不可滥授、黎庶膏血不可虚耗”,但何某虽然“资历浅薄”,可“自幼苦学、修身正意、明识雅度”,略假时日,一定可自证其无愧于这个名位、这份俸禄的!
朕可做他的保人!
最后,“朕既不德,以私意而干常典,以君父而怍色于赤子之前,甚矣!”
异日,必告罪太庙,求恕于列祖列宗,云云,云云。
如果说朝野对于第一份手诏的反应是“热闹”,对于第二份的手诏的反应就是“轰动”了——
还替人家操心“咋样下这个台”?殊不知,人家根本就没打算“下这个台”!
手诏的意思明明白白——还是要拜何云鹤为散骑侍郎!
对于“到了洛阳、不登贾府的门、却跑到东宫去做苦力”的解释,也颇合理:
天底下那许多高人逸士不应公府之辟,凭啥俺何苍天就一定要去打贾家的秋风?
段广手足无措!
臣下不肯奉诏的情形,自然不算太稀奇——历朝历代都不乏“强项令”一类人物;但那种事情不会出于门下。
君主一定用自己亲信管机要,君臣政见一致,没啥冲突的空间。
此次封驳,根源在君主并未“亲政”,段常侍不是君的亲信,而是相的亲信。
门下封驳,已是极罕见的事情了;封驳之后,皇帝坚持己见,那是真正绝无仅有了!
这意味着君权、相权直接对立,针尖对麦芒,要往大里闹了!
还有,诏书最后,皇帝几乎可算是在“罪己”——
作为臣下,将皇帝逼到如此窘境,绝不是啥光荣的事情!
毕竟,皇帝不过是要给新妇“旧恩”一个五品的散职,又不是像后汉哀帝那样,替自己的情郎无功封侯!
一定会有人说你“以下逼上、无人臣礼”甚或“心怀异志”啥的!
天地良心,说俺跋扈,容或有之,反逆的心思,那是半点也没有啊!
诏书开头那一段,也叫段广异常尴尬。
段广为官,其实尚属清廉,他替杨骏卖命,主要还是感激于舅父的知遇,同时,自己也有一番治世的雄心;五百匹绢不是小数目,在这样情形下,因为这样的事情受赐,叫他如何不尴尬?
咋办?
再次封驳?
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如是,真就要闹的无可收拾了!
可是,若不再封驳,太傅的眼眶上,就干干净净,一根眉毛也不剩喽!
迥异于前天的气势如虹,段广的后背,冷汗一层层的冒出来,中衣都湿透了。
他本就有体虚之症,大白天的,甚至看见了星星。
思来想去,无可奈何,还是要去向朱振讨主意。
一见朱振,看他脸色阴沉,便晓得,在自己到来之前,太傅府已经得到消息了。
一坐定,不等段广开口,朱振便沉声说道,“伯始,你务必坚定心意——这第二道手诏,也一定要封驳回去!”
段广心中一声哀吟。
“若驳不回去的话,”朱振咬着牙,“用不了多久,咱们就都只好回家抱孩子了!”
段广不说话。
“当然,文书的措辞上,要多多斟酌,不能再像第一次那般硬邦邦的了……伯始!”
“啊?”
朱振心中冷笑:“就这点担当,也好主持门下?太傅的眼光……哼!”
不动声色,“依某之见,既然此事是皇后的首尾,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一回,封驳的重点,要摆在皇后身上。”
段广茫然,“如何摆?指斥何某为其……面首?”
“嗐!”朱振哭笑不得,“你想哪里去了!这种事情,不管有无过硬证据,不到废后那一天,如何可以摆到台面上?”
“那……”
“反将她一军!”
“啊?”
“大致这样落笔——”
“皇后眷眷于旧恩之义……而陛下笃于伉俪之情,我们做臣子的,都是……很感动的!但正如陛下所训谕的,此事有干常典,陛下不以臣猥鄙,使戴罪门下,臣就不能不持正守常,以答天恩!”
“何某之于皇后,虽有旧德宿恩,但他的情形,只可赏以钱帛,不宜酬以功名,五品堂皇,国家名器,皇后是最明大义、最顾大局的一个人,何忍虚掷之?”
咦?这番腹稿,听上去有点儿意思哦?
“‘虚掷’之说,绝非指何某并无真才实学——”
“何某若如陛下所奖谕的……‘自幼苦学、修身正意、明识雅度’,回到平阳,以德才兼茂,以皇后‘旧恩’,何愁中正不评以高品?何愁州郡不举秀、孝?到时候,再入洛阳,又何其风光也?也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
段广叹口气,“君之智思,除了一个‘服’字,我再没别的话可说了,可是——”
可是,俺的压力,还是好大、好大、好大呀!
朱振不接他的话头,“要用典!后汉顺帝乳母宋娥之典可用!”
段广茫然,“……宋娥?”
“宋娥之于顺帝,非止有哺乳保育之功——顺帝之立也,宋娥与其谋!这份‘旧恩’,岂是何某之于皇后可比?然,顺帝欲封宋娥为山阳君——”
略一顿,“请稍候。”言罢起身入内。
片刻即出,将一张纸摆在几上,“这是我就此典做的一点笔记,聊备参详吧!”
段广看时,只见法书草草,墨汁淋漓,尚未完全干透,可知是堪堪脱稿的急就章。
朱振讲解,“顺帝欲封宋娥为山阳君,尚书令左雄上封事切谏,以为‘案尚书故事,无乳母爵邑之制’,‘追寻小恩,亏失大典’,‘岁以千万给奉阿母,内足以尽恩爱之欢,外可不为吏民所怪’,等等。”
“宋娥为人,亦非全无分寸,乃畏惧辞让,然顺帝恋恋不能已,卒封之!”
“诏书既下,京师地震,乃诏群公、卿士各直言厥咎,左雄复上疏曰:‘封山阳君而京城复震,专政在阴,其灾尤大!臣前后瞽言,封爵至重,王者可私人以财,不可以官,宜还阿母之封以塞灾异。”
加重了语气,“请留意‘王者可私人以财,不可以官’——这一句,实为点睛之笔!一定要叙进封驳的文书里!”
“还有,‘灾异’啥的,也要摆进去!稍后,我再条列几种灾异,一并供君参详!”
时人多深信天人感应,段广就是其中一位,但“条列几种灾异”——
似乎,仅仅是为了立论而临时寻出来、甚至……编出来的?
你不是精通朱、管之术吗?
朱振继续,“李固亦上书,‘汉兴以来三百馀年,贤圣相继十有八主,岂无阿乳之恩,岂忘贵爵之宠?然上畏天威,俯案经典,知义不可,故不封也’,云云。’”
“清议可畏,顺帝终于撑不住了,乃出宋娥还舍——只是出宫‘还舍’而已,山阳君的封爵还在。”
“最终如何呢?宋娥后与宦官交相货赂,求高官,增封邑,终被‘夺爵归田舍’!”
“‘旧恩’不终,宁不可叹?若当年便‘还阿母之封’,又何来最终的没下场?”
“殷鉴不远,可不惕厉?”
段广的脑子里,依旧乱糟糟的,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朱振不许他后退——太傅不许他后退!
半响,终于艰涩的点了点头。
“好!伯始,封驳的文书,倒不必着急今天就递上去——一个是文字要好好斟酌,一个是动作太急,同婉转进言的语气不符。”
顿一顿,“我会私底下同昭阳殿打招呼:待这件事情大致凉下来了,可给何某……譬如说殿中人那里吧,补一个中郎校尉或是羽林郎啥的,太傅府这里,就当没看见。”
若是这样的话,还好点,彼此还留有些转圜的余地。
咦?不对……
欲擒故纵,引蛇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