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西登玉台(四)

事已至此,萧扶光也不需要将周木兰藏得死死的。

好事者众,新生儿竟是狼咽,传出去别人只会认为这家祖上未积德,谁管你是不是服丹用药带来的病?

旁人见后避之尚且不及,

她当夜便命人去周府送了信,在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周尚书就带着儿媳上了山。

周木兰正睡着,她的母亲便扑了上去,还挂念她,还不敢吵醒她,只能握着她的手、捋着她的发无声流泪。

帘外,周尚书拱手对萧扶光拜了又拜:“老臣来前隐约听到宫中传出钟声,钟响六声。出门时见城中守卫来回奔走说,太子殿下薨了?”

萧扶光按了按眼角,道:“是。”

周尚书连连叹气,说:“太子殿下也是可怜人,郡主千万节哀…”末了抖着唇瓣,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开口:“那,木兰诞下的那孩子…”

萧扶光看了内间一眼,低声对他道:“周老是见过世面的,孩子我只给你一个人看。”说罢带他悄悄地离开。

二人来到孩子的房间,乳娘正在看护,绿珠在一旁守着,见了他们后默默退了出去。

周尚书满心欢喜地上前,在看到襁褓中的婴儿时大吃一惊,连连后退几步倒地。

半晌,他大哭起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周尚书也算劳苦功高,在户部逾三十年,从头到尾都是干干净净。孙女虽不聪慧,好歹瞧上去也是正常人,怎的却生出了个狼咽?!

“我究竟

是做错了什么?!”周尚书悲哭时突然发了疯似的拼命扇自己的脸,“我若是做错了,天收我便是!为何生出了这么一个怪物来?!”

“得亏是个‘怪物’。”萧扶光气结,反问,“怎么,是觉得这‘怪物’丢你老周家的人了?”

周尚书双手薅着头发,边哭边打脸。

萧扶光看不下去,揪起他的衣领,“他若不是怪物,是个好生生的男孩儿,你看他有没有命活到成人!我已经将人弄出来,宫里这会儿约摸已经发现太子妃失踪,我要如何交代还不知,你倒在这儿哭起来!赶紧收收泪,带着发妻回你的老家去!”

周尚书听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抬起头,又是拱手又要磕头。

萧扶光见他果真是嫌弃这孩子,心中伤心郁闷无处倾吐,只能挥挥手:“快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周尚书听后匆忙起身,看都未看那孩子一眼,踉踉跄跄地向外走。

此时婴儿恰好饿了,张嘴便哭起来。因唇腭缺了一块,与普通婴孩发声不同,呼吸啼哭都带着风哨音,怪异得很。

萧扶光眼见着周尚书两条老腿跑得更快,气得要抓起门边彩瓷花瓶要砸,又怕会吓到孩子,最后只得放了回去。

她坐在床边,看着乳娘解开上衣喂孩子。

狼咽儿面目可怖,乳娘喂时手臂也有些哆嗦,只是知晓聘她的主家来头大,出手又极是阔绰,才忍着恶心害怕去喂奶。

萧扶光坐在床

边,就那么静静看着,鼻子酸得难受——想要活命,他这副丑模样再好不过。可眼下这关过了,等将来孩子长大问起自己爹是谁、问起自己为何这样丑陋可怕,那时的她该如何回答?

丑婴的嘴缺了一块,吃奶吃了一脸,呛得浑身都是。

绿珠在一旁忙前忙后,见状又拿干净帕子仔细替他擦干净了,又小声对乳娘道:“这孩子金贵,只是嘴开了缝儿,你小心着,别叫他饿急眼了,慢慢喂就是。”

说罢绿珠又回头,对站在门边的小婢道:“不是请了两位,另一位怎还不到?”

小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准是今天下了大雨,耽搁在路上了。”绿珠自言自语说。

乳娘一听,这家还聘了人来喂丑孩子的,自己若做不好岂不是要砸饭碗?当下对待孩子也小心了几分。

萧扶光看在眼中,点点头道:“绿珠,多亏有你。”

绿珠笑了笑,同她走到外间廊下,避开了人后道:“说的什么话,若没有郡主,我现在不定在哪儿喝西北风呢…”

萧扶光又说:“你不怕这孩子?”

绿珠讶异得很,“奶娃娃一个,有什么怕的?”说着又叹了口气,“郡主不知道,从前在兰陵那家花楼,我还跟在七夫人身边时,就见过这样的。有个姑娘,应是早些年吃过不少伤身子药,后来偷偷生了个孩子便是这样。当时大家都吓了一大跳,那姑娘就做主,将自己孩子掐

死后埋了…长得丑些罢了,他有什么罪过呢?不过是想来世上走一遭罢了,真真可怜得紧!”

萧扶光又何尝不明白这个理?

她又叹口气,问:“你现在想好了么,日后是回老家还是留在这儿?”

绿珠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抬手指了指这片山。

“我刚来时,发现后山荒废一半儿。你把这儿交给我,后面也归我做主吧?我叫人砍了树,劈了柴,建了农庄种地,山脚有大片草地,又养了些牛羊马匹——现在还是小牛犊小羊羔呢,可爱得紧,等长大些,就能自给自足了。”

萧扶光愣了愣,“你倒是会经营。”

绿珠有些不好意思:“我爹又死了,还能去哪儿呢?对我来说,有个落脚地比什么都重要。我看出来了,这孩子的娘有些来头吧?年纪轻轻生了个这样的孩子,只瞧了一眼就吓晕过去了,日后叫她怎么再生第二个?”

萧扶光默了一瞬,说:“她是我堂弟的妻子,刚刚丧了夫婿。”

哪里还有第二个呢?

绿珠琢磨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啊!那这孩子是——太子殿下的骨肉?”

萧扶光颔首:“可他的父亲今夜薨了。”

“怪不得方才王爷带了那样多人进来,要杀人似的!”绿珠痛心疾首,“多可怜的孩子,托生在当朝太子妃腹中,原该一生荣华富贵无忧才是。幸而长成这般模样,王爷才饶过他性命,可他日后长大了怎么办呢?

萧扶光也为这事儿发愁,频频叹气。

绿珠却笑了。

“我也没了父母,郡主给我找了个落脚处,我却整日整夜挠秃了头也不知如何回报。”她认真地道,“不妨将他交由我照料,我不下山,这儿便没人敢说他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