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势丹前,有人拍他的肩膀。
“你怎么边走路边发呆啊。”
有人出声叫唤,星野和繁猛然一惊,回身而望。
眼前出现一名青年,笑容满面,看起来像是个颇有才干的上班族。
“咦,原来是淳啊。”
和繁那张平易近人的国字脸展露欢颜,发出一声欢呼。
看到他这种表情,淳苦笑道:
“你惊讶个什么劲啊。我刚才在地铁入口处看到你,就一直跟在你后头。一会儿假咳嗽,一会儿站在你身后,但你都没发觉。”
“是吗?可能是因为我在想事情吧。我都不知道呢。”
“如果我是扒手,你已经被我下手三次了。”
淳对毫无危机感的和繁感到惊讶。
“你还在上班吗?”
和繁朝淳身上那件合身的名牌西装望了一眼。这是当然,现在是平日的傍晚时分。若是普通上班族,此刻还在工作。
“不,我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我是来御苑前和客户谈事情。打算待会直接回家。你呢?”
“我刚才到纪伊国屋查数据。一面在脑中整理资料,一面闲逛。”
“你还是老样子没变。待会儿有没有什么节目?”
“没有啊。原本想去看场电影的。”
“要不要去吃个饭?”
“好啊。你想吃什么?”
“找家日式居酒屋吧。因为最近常接待客户,净是一些客套死板的饭局。”
“末广亭附近有家不错的居酒屋。”
“好,就去那家吧。”
长相正好呈对比的两人,穿越前往各自目的地的熙攘人潮,朝人行道走去。
黑濑淳是一家大型广告代理商的业务员。他的外型与职称很搭调,穿着也相当讲究。一头刻意剪短的利落短发,配上无框眼镜,展现出能干的模样。从学生时代起,他的穿著便很有品味,出社会后也许是更能花钱了,只见他大幅升级,西装、领带、手提包、皮鞋等,全身上下都很注重搭配,而且全是上等货色。不光只是外表,他还给人一种心思细腻的印象,不过,其实他从以前就一直很杰出,行事大胆而果敢。
而另一方面,悠哉走在他身旁的星野和繁,看起来活像是圆滚滚的小熊布偶或是狗狗玩偶。塌扁的淡茶色帽子配上留着胡子的国字脸、满是口袋的卡其大衣搭配棉裤,厚厚一层鞋底的慢跑鞋、背带粗大的侧肩袋,从这样的外型不难看出,他从学生时代至今一直是从事自由业。事实上,曾和他同一个读书会的淳,出社会都已快满五年,但他却仍在大学里工作。不过,从和繁的履历来看,他既不是学生,也不是研究人员。他是个兴趣广泛的男人,从大学时代开始,便已拥有好几个自己创立的公司。从那之后,他开了好几家公司,但也倒了不少家,如此一再反复。现在也一样,一想到有什么可以赚钱的事业,便四处找寻目前日本人还有点陌生的“angel”,亦即承担一切风险的出资者,暂时全力投入事业中。然而,当一切经营上轨道后,他便不再感兴趣,就此转让给别人接手。当中有些事业后来相当成功,超乎预期,但他不曾流露惋惜之色。根据他的说法,这一切都只是他经济学研究的一环。
和繁与淳相反,他给人的印象是个性豪爽、不拘小节、对任何事都不会太过执着,但其实他心思细腻。两人昔日在同一个读书会里,并没有多深厚的交谊,所以今天还是他们两人头一次独处共饮。尽管两人没什么交集,但之所以从以前便能彼此感到共鸣,或许是双方互为表里的个性使然。
有些人尽管鲜少有机会交谈,但总觉得彼此谈得来,只要有机会,或许能成为好朋友。就和繁来说,淳就是这样的人。
没想到机会就这样突然到来。
和繁走在通往地下商店的楼梯上,对这样的偶然感到不可思议。
也许是时间尚早,还没坐满下班的上班族;平时总是人山人海的店内,显得空空荡荡。
面前摆着店员送来的前菜,和繁一面将啤酒倒进酒杯里,一面嗅闻淳肩膀一带的气味。
“你这是干嘛?”
淳一脸诧异地往后缩,和繁则是不怀好意地笑着。
“你身上散发浓浓的上班族气味。”
“咦?”
淳露出嫌弃的表情,鼻子凑向自己的肩膀。
“你应该是闻不出来的。不过,上班族确实有一种独特的气味。就算穿上同样的西装,自营业和服务业的人就没那个气味。”
“真的吗?”
“没错。那气味怎么形容好呢。是公司的气味。不,是组织的气味。组织散发的气味。”
“组织散发的气味是吧。”
淳如此复诵,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一名留着长发,身形清瘦的男子前来问他们点什么菜,淳脸上沉思的表情立即消失。两人从写在墙壁黑板上的推荐菜单中挑了几道小菜。
“你有在哪家公司上班吗?最近创投公司成为热门话题,你应该有不少机会上门吧?”
淳从衬衫口袋里取出七星牌的香烟盒丢在桌上,如此问道。和繁的名字,在年轻的创业家当中颇有名气。
“我对流行的东西没兴趣。如今想多方尝试的人多得是,交给他们去做就行了。”
和繁意兴阑珊地说道。
“你这个人可真古怪。”
“大家都在做的事,跟着凑热闹实在没意思。”
“说得也是啦。”
服务生送来下水汤和竹荚鱼生鱼片。
“我现在投入一个全新的兼差工作中。”
和繁喝着下水汤,喜孜孜地说道。
“咦,什么样的兼差工作?”
淳竖起耳朵。他过去多次亲眼目睹和繁感兴趣的事和商业有紧密关联,所以此事激起他的好奇心。
“帮人找东西。”
“帮人找东西?”
淳一脸诧异,和繁朝他点了点头,嘴里兀自嚼个不停。
“这可说是我的个人嗜好。这并不是找寻离家出走的人,或是走失的宠物,而是搜寻信息。如今网络发达,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能找到不少东西,不过,我找的是很难找寻的事物。‘找书侦探’不是已经成了一种生意了吗?像是帮人找寻小时候爱看的书之类的。说起来,和它有点类似。找寻笼统而又模糊不明的事物。”
“例如呢?”
“最近找过三角旗。”
“三角旗?”
“没错。很怀念对吧?因为最近已经很少看到了。以前常贴在观光地或是山中小屋上。是以毛毯做成的三角形布,上面写着地名。我接受的委托工作,是找寻雇主一九七六年在穗高某处的山中小屋看到的三角旗。听起来很笼统对吧?那年夏天,有对夫妻在五天四夜的旅程中,住过几间山中小屋,他们在其中一间发现一面画有俄国十字架的三角旗。他们想再看一次那面三角旗。很有意思对吧?我靠人传话找寻,在登山杂志上张贴广告,从中也学到了不少事。这带给我启发,感觉似乎能当作生意来经营。”
“什么样的生意?”
淳很用心地进一步细问。和繁微微发笑。
“应该赚不了什么钱啦。单纯地说,就是人类会为了满足好奇心而付钱。虽然就其它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事,但是就当事人而言,却是很重要的信息。举例来说吧,有时像这样闲聊,会一时想不起某个电视节目的主持人叫什么名字。感觉名字都快来到嘴边了,也很清楚对方的长相,但就是想不起来。那种感觉很不舒服对吧?人们会打电话问人,或是回家翻杂志查询。这时候,面对这已经按下启动开关的好奇心,人们会不惜任何代价去满足它。”
“嗯……”
“不过,姑且不提生意的事,现在我很沉迷于‘找寻’的行为中。”
“确实很像你的作风。有点像是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店内突然热闹了起来。热闹店家的客人不是慢慢变多,而是突然大批涌入。当中有些客人就像事先约好似的,会在指定的时间到来。不过,说到客人蜂拥而来的时间,大多只有短短的五到十分钟。和繁对此总是感到很不可思议。刚才还只有小猫两三只的店里,猛然惊觉时,已是人山人海。当中掺杂着白天生活的疲劳,以及从日常生活中解放的安心感,店内满是迷蒙温暖的喧闹。
“那么,我也请你帮我找样东西吧。”淳像是忽然想起似的,如此低语道。
“好啊。我可以免费替你服务。虽然现在手上同时有几个案子,但只要你不急,我可以帮忙。”
“不急,你有空再做就行了。因为那也许是我自己记错,或者是幻觉。”“说幻觉,听起来不太单纯喔。”
“我也不知道用幻觉这个字恰不恰当。那是我记忆中的一幅画。已经不记得是在何时何地目睹那幅画,我想知道它是出自何人之手。”
“哦,好啊。我就是想找这样的东西。”
和繁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
淳沉默了一会儿,取出香烟。瘾君子可分成两种,一种是边喝酒边抽烟,一种是喝完酒才抽。淳是边喝边抽的那种人。
他确实是这样没错。和繁看着他,觉得无限怀念。他想起当初读书会举办联谊时,淳总是还没干杯就拿出香烟。
“你说是一幅画对吧。什么样的画?”
和繁见淳迟迟沉默不语,开口引他继续往下说。
“是一幅满是乌鸦的画。”
“乌鸦?黑色的乌鸦吗?会翻找垃圾的那种?”
“没错。那是一幅很大的画。因为是我小时候看的,所以或许会有点夸张,但大概有这么大。”
淳极力张开双手。
“哗,真的很大。你在哪里看到的?”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淳将酒杯凑向嘴边,以困惑的表情悄声道。
“不,或许该说是一无所知。应该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见过,也就是我上小学之前。记得我妈当时就在附近。因为她穿着外出服,所以不是在家里。而我只知道自己和我母亲前往某处看那幅画。”
“这么说来,会是你亲戚家吗?”
“有可能。但也可能不是。关于地点,没半点线索。”
“有问过你母亲吗?”
淳摇头。
“我妈去年过世了。我们家只有母子两人,没其它家人。”
“这样啊。抱歉。”
和繁微微低头鞠躬道歉,同时从记忆中回想起,自己过去曾在读书会里听闻,他们家只有母子俩相依为命。
“没什么。我家运不好,爷爷奶奶也都早逝。”
“这样啊。想必很孤单吧。”
“不过,也有人说这样比较没压力。”
淳脸上浮现爽朗的笑容。
好个淡泊的男人。和繁脑中浮现这样的形容词。他之所以如此潇洒,也许是因为他对任何事都毫不执着,凡事都感到淡泊。也许这也是起因于他没有家累的缘故。
“你很在乎那幅画是吗?”
和繁将生鱼片分向两人的盘子上,如此问道。再怎么说,线索未免也太少了。
“嗯,最近时常出现小时候的梦境。那幅乌鸦的画出现在我梦中。于是我才想到,自己小时候看过那幅画。从那之后,我开始很在意这件事。”
“嗯。我希望能再多给我一些数据。比如你的出生地,或是你母亲娘家的住址。”
“我明白了。我回去后看有什么线索,再寄封电子邮件给你。”
“那就麻烦你了。”
淳取出自己的名片,在背面写上自己的电子信箱,交给和繁。和繁也取出自己的名片递给淳。虽然没有固定工作,但他总是随身带着只写有姓名和联络方式的名片。
“线索是吧。”
淳在玻璃烟灰缸内拧熄香烟,说了这么一句。
“没错,我需要线索。什么都行。像是当时一同记在脑海里的气味,或是悲伤情绪之类的线索。”
和繁很认真地问道。
“我有个线索,但不是像你说的那种。”
淳的眼神显得有些茫然,略带自嘲地扬起嘴角。
“我记得一件很奇妙的事。不过,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
“说来听听吧。”
“我在看那幅画的时候,整个人走进画中。”
“咦?”
和繁望着淳的脸,一时当是自己听错了。淳脸上泛着冰冷的笑意,望着和繁,就像在说“你看,我就说吧”。
“就像我说的那样,整个人走进画中。我站在某个宽广的场所。空中有许多乌鸦在飞翔。全都是用油画颜料画成的乌鸦。”
淳语气平淡地说着,取出一根全新的香烟。
“很玄吧?不过,我记忆中就是那样的情形。整个人走进画满乌鸦的图画中。”
走进画满乌鸦的图画中。能走进里头的一幅画。
和繁脑中想象那幅情景,但只浮现一幅远方有乌鸦飞舞的图画,无从想象。
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年幼的孩童,觉得自己走进图画中,这是什么现象?那个让淳在脑中留下这种记忆的过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和繁对此很感兴趣,但他并未进一步深入思索这个问题。
这故事到此中断,之后变成两人交心的闲谈,以及工作上的话题。
就像缠紧的弹簧逐渐松开,有种轻柔的迷醉感。和繁沉浸在这股舒适感当中,但另一方面,却又感觉自己体内有一部分正慢慢清醒。
这是他的习性。每当他很在意某个点,潜意识里的某个部位便会变得像锥子般尖锐,朝向那个目标。如今他在意的那个点,就是坐在身旁,以俊秀的侧脸面向他,聊得正起劲的黑濑淳——他的手指。
叩、叩、叩。
开始喝酒后,和繁便很在意淳的手指。
他的手指细细长长,相当好看。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样的手指。淳从刚才起,便一面说话,一面用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奇妙的节奏。蓦地,他手背上的烫伤疤痕映入和繁眼中。因为他的手很美,所以伤疤尤为显眼。
淳很紧张。
和繁有这样的直觉。淳心里很在意某件事。那件事紧紧扣住他的心。理应对任何事都淡然处之的淳,他的心究竟被什么给扣住了呢?
淳的上半身还是一样冷静、潇洒,但敲着桌面的手指却泄露了他的心事。
和繁猛然想起,小时候有个游戏,是让人从手指的形状中猜出当中暗藏何种规则。
——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那么,这是多少?
在学校的课桌上,有位同学动着手指,摆给他看。和繁侧头不解。因为不管怎么看,都像是随便弯曲手指,没有规则可循。
——是二吗?
——不对,是三。
——和刚才比的三不一样啊。
——再来一次。这是二。这是三。这是一。那么,这是多少?
和繁始终看不出当中的规则。直到他被这个游戏骗了好几回之后,才明白“那么”这句话的含意,以及对方同时不动声色地将另一只手的手指摆在桌上的用意。
“是不是有事困扰着你?”
和繁在无意识中如此说道。
淳的手指骤然停住。
像戴着面具般面无表情的脸,转头望向和繁。
“为什么这样问?没有啊。”
紧接着下个瞬间,淳脸上露出平时那完美无瑕的笑容。但和繁并未错过当中的破绽。
淳用另外一只手紧紧握住敲着桌面的手指,握得手指几乎发白。
自称是成濑信一的男子,给人的印象高大而温暖。
父亲好像第一眼便很欣赏他,太阳都还没下山,便频频劝酒。
整理得干净清爽的起居室里,正上演着电视剧中常有的场面。
这对情侣比想象中还要登对。
捷略显紧张地坐在桌子角落旁,很惊讶自己竟然会对此感到意外。他原本想象他们应该是一对很会精打细算、追求名利的情侣,但这名高大的男子似乎是打从心底喜欢姐姐。香织也不同于平时,脸上笑靥如花,感觉就像是正值二八年华的少女般可爱迷人。
“你是捷对吧,我常听香织提起你。听说你目前就读于W大的建筑学院,对吧?”姐姐离席准备菜肴时,信一以轻松的态度和捷搭话。他说话的口吻不像社会人士刻意装学生样(像是把人当傻瓜看、明明不熟还装熟、刻意摆出怀念过往的模样之类的——就像在说“现在是我们好好聊聊的最佳时刻”一样),感觉很自然。
“我姐姐很可怕吧?她一定管你管得很严。”
捷以略带恶作剧的口吻说道。他当这是对信一表现善意的态度。
“早就被管得死死的了。”信一深有同感地回答道,两人皆露出共犯般的笑容。
“她常提到你的事。我觉得她非常疼爱你。”
捷再次感到惊诧。不知道姐姐都怎么说他?他对此感到好奇,同时也觉得可怕。
“怎么说好呢。因为她一直是姐代母职,觉得对我有一份责任感吧。姐姐算是我们家中抽中下下签的人。她是个责任感很强的女人,一路走来,始终如此自我要求,也许今后她可以轻松些了。”
捷试着营造出新新人类有话直说的气氛。
信一静静望着捷,开口说道:
“你大概是错看香织了。”
“咦?”
“你可能认为香织是个生性严肃、做事讲求效率的女人吧?”
捷被人猜中自己的心思,不禁一怔。同时,他觉得信一并没有因为他是自己结婚对象的弟弟,而刻意附和他说的话;相反地,他很坚持自己的看法。捷完全不会因此而对信一的印象打折扣。
“她身为姐姐,又要扮演母亲的角色,所以在你面前总得刻意摆出那副模样,其实她并不是那种人。”
“是吗?”
捷露出很吃惊的表情。他希望信一能多透露一些姐姐从未在他面前显露的真实面。
“没错。你一定没想到,她其实跟你很像。”
“怎么可能。你错了。从小大家都说我姐姐做事一板一眼,说我个性懒散。”
“我指的不是这个。就本性来说,其实你们两人很相像。”
信一以自信满满的口吻说道,这时,香织端着托盆走进,里头盛着一盘炸春卷。
“啊,捷,你在说我坏话对吧?”
香织见他们两人交头接耳,劈头就这样说道。
“不不不。”
捷急忙抽身与信一保持距离。但刚才信一说的那番话,却仍在脑中回响。
就本性来说,其实你们两人很相像。
就本性来说?这是什么意思?
捷百思不解地望着信一将啤酒杯凑向嘴边的侧脸。
就本性来说。
当天晚上,捷钻进被窝打开书本,心里仍在思忖那句话的含意。
父亲劝信一多喝一点,自己倒先醉了,早早便已就寝,留下他们三人和乐地共进晚餐。用完餐后,信一就此返家,没机会继续之前的话题。
就本性来说。
传来一阵敲门声,捷朗声应了一句“什么事”。
“捷,你睡了吗?”
香织从门外探头。
“不,还没睡。”
“你觉得他怎样?”
“是个好人。他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是吗?那就好。”
虽然与信一聊得不多,但这样就够了。香织此时脸上流露放心的神情,可见她应该很担心家人对信一的评价。
“成濑先生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什么?”
香织原本正要关门离去,闻言再次转过身来。
“他说我和你的本性很相像。”
那一刻,香织就像全身急速冻结般,露出奇怪的表情。
“明明一点都不像嘛。”
捷接着又再补上一句“真是莫名其妙”,但香织刚才的表情,却令他胸口微微一震。
姐姐为何会有这种表情?
“就是说啊。”
香织露出僵硬的笑容,以不安的眼神朝捷凝望了一会儿。
捷也以惊讶的表情回望。
“晚安”
香织冷冷地关上房门,留下一脸惊诧的捷。
捷做了个梦——孩提时的梦。
这里是哪里?有好多人。是冬季吗?没错,大家全身裹着厚重的衣服。此时正值隆冬。
这里看起来像是银行。柜台坐着一排身穿制服的女子。
没错,是银行。那天我和姐姐一起待在银行。
捷在梦中,看着小时候的他坐在银行的沙发上,一脸无事可做的表情。
当时是月底,银行正忙得不可开交。
香织穿着制服。高中时的香织。那一定是母亲刚过世时的事。
香织打开参考书,口中念念有词地低语着。香织从不浪费时间,在等候时,一定会找事做。
捷望着当时还只是小学生的自己,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他手里捧着漫画杂志,但因为等候的时间太长,早已看完。
开着暖气的银行内,挤满等候多时的客人,空气显得浑浊。
“就快好了,你再忍耐一会儿。”
香织已看出捷的无聊,就像要加以压抑般,语气平静地如此说道。啊,每次只要她这么一说,我便无言以对。香织不会厉声大吼,也绝不会有激动的情绪,所以捷总是无法忤逆她。
“嗯。”
捷心不甘情不愿地颔首,以食指轻抚着沙发。
这时,他猛然抬头。
一名男子从前方十公尺远的自动门走进银行内,吸引了他的目光。
紧接着下一瞬间,捷看得频频眨眼。
那名男子浑身是血。
此人年约三十岁左右。身材修长,五官端正。他以发蜡将长发梳理得服服贴贴,身上穿着一件苔藓绿的西装。手上拎的手提包和皮鞋似乎也是高级品,高贵的装扮令人觉得他出身不凡——但却浑身是血。
此人西装外披着一件大衣,不论肩膀、手臂,还是前胸,仿佛有人拿着水桶往他头上淋似的,全身满是濡湿的鲜血。
但男子却神色自若地快步走向柜台窗口,朝女性行员说了些话。
女性行员抬起头。
捷全身一僵,心想——她一定会放声尖叫。但那名女性行员却露出和善的笑容,和蔼可亲地接待他。周遭也没有人特别注意这名浑身是血的男子。
捷深感惊讶。静静注视着那名男子。
男子大衣背后沾满鲜血。沿着腰间滴落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银行的蓝色地毯上,鲜血渗进地毯内,缓缓形成一圈黑渍。
“姐,你看那个。”
捷尖声叫道,扯着香织的衣袖。
“嗯?”
香织心不在焉地应道,望向捷手指的方向。
“什么事?”
香织望了那满身是血的男子一眼,面无表情地回望捷。
捷慌了。
“你看,那个人浑身是血。”
“哪个人?哪有你说的那个人。别闹了好不好。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伸手指别人吗?”
香织再次将目光移向参考书。看来,她看过那名浑身是血的男子之后,并不觉得有异。
“一九七号的客人,让您久等了。”
突然响起一阵铃声,香织搁下参考书,迅速站起。
“你可别睡昏头喔,要好好在这里看着行李。”
香织冷冷地说道,快步朝亮着红色数字一九七的柜台窗口走去。
姐姐看不到。
留在原地的捷,一脸纳闷地望着男子的背影。这时,他发现男子背后吊着某个东西。
捷不知不觉地站起身。
那是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跨步向前。缓缓朝男子背后接近。
是手。
一只小孩子的手,只露出手掌的部分,抓住男子背后的大衣。
那只被鲜血染成粉红色、微微摇晃的手掌,紧紧抓住大衣的布面,摇摇晃晃地往下垂落些许。
大衣的布面到处被扯出放射状的拉痕,但这名穿着不俗的男子似乎浑然未觉。
捷蹑脚朝男子背后靠近。
那只被斩断的手掌红肉外翻,粉红色的肌肉中,露出灰色骨头的圆形切面。
捷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手,无法将视线移开。
不知不觉间,他已贴近男子身后。
男子脚下形成一滩血池,画出一道圆弧。吸满血的蓝色地毯化为黑色。“这位叔叔。”
捷伸手扯了一下男子尚未沾血的大衣衣袖。
男子停止与银行员的交谈,以一种故作冷酷、颇具智慧的表情回头望。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男子一看到捷,脸上出现的表情——
没错,就是那张脸。捷在梦中大喊。
这个表情,有好一阵子在我心中挥之不去。过去一再出现在我梦中,长期让我深陷噩梦中的那张脸。
男子像遭受电击般,全身一震,猛然后仰。
“吓!”
他发出紧张的叫声,脸部皱成一闻。
犹如一把沉重的巨锤,一币将男子剖成两半。他原本冷静俊俏的脸,刹那间变成另一种生物的脸。一种奇形怪状的生物。那头生物以全身后仰的反作用力,猛力将捷撞飞。
侧脸挨了一记重锤的捷,翻了个跟斗,跌落地面。
银行内众人纷纷望向他们两人。
不可思议的是,捷感觉不到疼痛。他惊讶地抬头望向那名男子。
男子背靠着柜台,全身不停颤抖,状甚滑稽。他脸部肌肉抽搐,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冷汗从两鬓滑落;就像全身神经完全失控般,因恐惧和惊愕而不住颤抖,充血的双眼紧盯着捷。
银行内宛如时间暂停。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们两人。
“叔叔,你的肩膀上有只手。”
捷发现此事,天真地伸手指着那只手掌。
男子悚然一惊,望向自己的肩膀。有只手从他背后往上爬,露出几根手指,上头有小孩子又圆又小的指甲。
男子瞪大双眼。捷见状后松了口气。因为男子也看得见那只手。
男子发出野兽般的凄厉号叫。捷从没听过如此骇人的号叫。虽然也曾多次在电视剧和卡通里听过可怕的叫声,但这名男子那声长长的凄厉惨叫,始终盘据在他心中,无法挥除。
男子朝墙壁冲去。附近的客人急忙后退,银行内的空气突然再度动了起来。
男子双手粗暴地乱挥,努力脱去大衣后,发出一声呼喝,将大衣抛向地板。
西装上别着臂章的男子与警卫,从另一头快步冲了过来。
“别过来、别过来。”
男子已完全失去理智。他紧贴着墙壁尖叫大喊。
在场的人们吓得捣住耳朵。
“救我,原谅我!别过来!”
银行内陷入一阵恐慌。客人们纷纷想逃离此地。
“别过来啊——”
男子的惨叫声仿佛会持续一辈子那么长。他嘴里冒泡,圆睁的双眼翻白,里头的每一条血管都看得无比清楚。
接着,捷望向他丢向地面的那件大衣。
垂吊在大衣背后的那只手掌正缓缓准备离开那件大衣。手指的动作就像尺蠖般灵活,缓慢移动。那五根手指以堪称可爱的动作,一步一步爬向男子。捷静静注视那只手掌的动作。那只手掌虽然行动有点笨拙,但却很卖力地一步一步靠近中。男子见状,发出鸡叫般的惊呼。警卫陆续冲向男子,抓住他的手臂。
“捷!”
香织发出一声紧张的尖叫,冲向捷的身旁,将他抱离那名男子。
香织抱着捷,死命逃向角落。
男子已离他们很远。在警车赶抵前的这段时间,男子不断放声鬼叫,犹如要将一切破坏殆尽。
香织以惊恐的表情紧紧抱着全身僵硬的捷。捷被姐姐抱在怀中,眼睛却仍紧盯着地板上不断移动的手掌。
警车的警笛声靠近后,那只手掌不再动弹,像融化般逐渐缩小消失。不知何时,染满大衣的鲜血也愈来愈淡,像退潮般消失无踪。
捷在梦中听着警车的警笛声忽远忽近。
对了,那名男子在私立高中当英语老师。
当捷出声叫唤,男子回头的瞬间,他看见最近被他杀害的男孩站在他面前。是和捷年纪相当的男孩。那男孩是丧命于这名男子手中的第十七名牺牲者。
男子首次犯罪,可追溯至高中时代。他在一个严格的家庭中长大,每次受到严厉的斥责,便会到外头找独自游玩的孩童。起初只是寻找一些看起来较懦弱的小孩,从背后吓他们,或是敲对方脑袋一下,转头就跑。这样他便觉得心情舒畅许多。
某天,他发现有名少年在补习回家的路上鬼混,因为那名少年个性狂妄,以轻蔑的眼神看他,于是便出手勒紧对方的脖子。起初少年还死命地挥动双手挣扎,但不久便再也无法逃跑了。这时,男子发现自己可以夺走他人自由,对此感到狂喜。
从那之后,他一再犯案,出社会之后仍末停手。他是名个性敦厚、彬彬有礼的人,周遭的人对他颇有好评。
对了。这件事我后来曾听人提起,也曾在报上看过。因为爸爸和香织都不想让自己看到有相关报导的报纸和杂志,而且自己也显得兴趣缺缺。
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当时并不觉得恐怖。也不觉得是什么特殊的事在面前发生。反倒是香织显得神经兮兮。她总对外解释,说是捷想向那名男子恶作剧,才会被撞飞,因而已不记得有谁对他说过哪些话。
两人的本性很相像。
他在梦中思索信一说过的话。
香织对那件事又是怎么看呢?香织看不到那名浑身是血的男子。但她应该还记得我说过“那个人浑身是血”才对。这么说来,也许香织当时已发现我看到了什么。
两人的本性很相像。
本性。人的本性是什么?我与姐姐之间有一份差异与疏离感。带有些许的恐惧。虽是至亲,却明白彼此无法相互了解。尽管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但我们对家中其它人的本性又能了解多少?
没错。少年时代发生过那件事。小时候曾有过这么一件事:捷目睹一件沾满鲜血的大衣,但其它人看不见。如此而已。只有那时候发生过这种事。为何现在这个梦又再度浮现?
捷在梦中如此忖度。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梦见这样的梦?
能走进其中的一幅画满乌鸦的油画。
在返家的电车中,和繁望着淳在名片背面写下的电子信箱,心不在焉地想着他说过的话。
后来淳一直没再提到那幅画满乌鸦的油画,也不再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那果然是他在无意识中显露的习惯。
不过,和繁并未就此死心。他绝口不提自己对那件事的看法,始终聊着一些不相干的话题。
就在两人杯觥交错,完全忘了先前的话题时,和繁若无其事地将话题导向到那件事周边,淳才略微说出他一直很在意的事。
——我目前在进行一项极机密的大型计划。
——极机密的大型计划?
——嗯,金额很高。高得教人不敢相信。甚至让我怀疑那名客户是否脑筋有问题。而且一般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计划。
——这样还称得上是计划吗?到底是何种计划?
淳轻舐酒杯,很谨慎地说道:
——也不是什么会对社会造成影响的计划啦。说起来,是没多大用处。
——什么?没多大用处?不会是什么娱乐相关的计划吧?
淳脸上表情微微一变。似乎很后悔刚才说的那句话。
——也有人觉得那是一种娱乐。不过,至少我不这么觉得。
之后,不管和繁再怎么催淳说下去,他都绝口不提。
这件事透着古怪。对社会没有影响力、没多大用处,也不是娱乐,而且是极机密的大型计划。到底是什么样的内容?
但显而易见地,淳很在乎那项工作。而且那项工作已深深掳获他的心。
淳在桌上敲出的奇妙节奏,在他脑中响起。
那节奏就像摩斯密码一样。
和繁翻过名片,不经意地看着印有企业标志的名片正面。
蓦地,当中一个头衔映入眼中。
G.O.G.计划推动总部主任
G.O.G.计划?
和繁静静望着那个名字。此外还列有几个头衔,但都是像二十一世纪媒体广告创意组织,或是网络推动委员会之类的,一看就知道内容是什么。和繁想起淳之前说过,若是没有头衔,客户会感到不安,所以他从年轻时便用过许多头衔。不过,当中唯独这个头衔让人看了一头雾水。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的简写?
和繁在电车抵达车站前的这段时间,一直在脑中玩着猜字游戏。
油压压床运作的低沉声响,像浪潮般从远处传来。
律子并不讨厌。那是长期使用的机器规律运作的声音。有人在那里工作,感觉得到额头滴汗的工人及其家人的存在。
律子从小就喜欢工厂的声音。从事生产活动的工厂感觉犹如一种生物。比起密封在亮晶晶的方形箱子里的大企业工厂,她更喜欢这种完全对外开放,可以听见工厂心跳声的小型工厂。
因为岁月腐蚀而变色的白铁皮屋顶,以及机械被丢弃在后门,与杂草融为一体的模样,看在律子眼中像是美丽的图画,也像是不可思议的前卫艺术作品。
就是它让律子开始意识到什么是“美”。
如今,她一面聆听油压压床发出的轻快响声,一面捏塑着黏土。
今天是“爵士即兴演奏会”的日子。
律子绑好头上的毛巾,卷起洗到褪色的黑色T恤衣袖。
她总是被课题追着跑。
所谓的才能是一种过度自信——这是老师常说的话。
忘掉形式和风格,不断动手去做就对了。你们要谈那种东西,再等二十年后吧。只要你们还是用头脑去创作,就不配谈什么个人风格。风格这种东西,日后自己会跟随而来,不过才二十出头,就大言不惭地说“这是我的风格”,这种人若不是只会做那样的作品,便是只做过那样的作品。所谓的个性,不是自己在嚷嚷,而是要让别人去感受,接受冲动的刺激。每一次创作,都当作是最后的作品。要反问自己,若这是自己遗留人世的最后一项作品,是否能就此满意地死去。
当自己是独当一面的艺术家,而进美术大学就读的学生,总会对这句话无法认同。他们对自己过去的作品深感自豪,总是很珍惜,今后也打算认真地创作每一样作品,绝不粗制滥造。但他们很快便尝到下马威的滋味。当老师开始要求数量和速度后,他们马上明白,自己该表达的话语和想要传达的故事,是如此贫乏;而过去自己创造的作品,又是何等上不了台面、微不足道。
律子是个很坦率的女孩。从以前人们就常说“律子就像水一样”;无论身处何处,她都能心平气和,别人对她的批评,她总是坦然接受。律子很认真地实践老师对她的教导,但有时仍会觉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
在平时的生活中,当律子专心处理课题时,她脑中会浮现自己化为一条小河的画面。哗啦哗啦,从上游流下清澈的河水,从她体内沿着双手流向眼前的作品。源源流出的河水,在她手中受阻汇集,缓缓成形。那是她熟悉的悦耳声音,就像此刻远处传来的油压压床运转声。
然而,有时河水会突然干枯。哗啦哗啦的优美旋律变得悄静无声,只有四处弥漫的干燥空气。当她觉得纳闷而回头望,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雪白世界,不见潺潺流动的河水。
这时候只有等待。每个人多少都会有这样的时候。等待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有许多艺术家因为等不及而毁了自己。
天生是乐天派的律子,有时也会对漫长的等待感到绝望;担心河水不再流,忧心再也听不到那优美的淙淙水声,更害怕回身一望,眼前永远只有干涸龟裂的河床无限绵延。
她曾两度体验过漫长等待的可怕。等候时犹如置身地狱,但时间并未因此而浪费。因为经过漫长等待后涌现的小河,往往会水量大增。
另一方面,长大成人意味着河底会有堆积物淤积。堆积物会改变小河的流向,也会影响水质。有时遗忘的重要事物会就此沉入河底。成了大人后,为了能继续创作自己的作品,得不时疏浚这些淤积物。正因为她平时总是勇往直前地追求明确的理想,所以自己在无意识中舍弃的事物,会像沉淀物般倾沉淤积。感觉它似乎逐年增加。
律子感到迷惘。人们总说她纯洁无垢、豪迈豁达、充满质朴无华的生命感,但她不知道这样的风格是否能一直延续下去。她甚至不确定这是否真是她自己的风格。感觉有这么多阴沉的淤积物堆积,难道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难道说,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想要维持人们期望她展现的风格?
孩童的画总是那么棒。人们评论律子的“纯洁无垢、豪迈豁达、充满质朴无华的生命感”,和孩童的画有着同样的特质。但若是经历过悲惨的生活和壮阔的人生,通晓人情事理后,还能画出这样的图画,倒还另当别论,律子担心自己单纯只是对现实充闻不闻、视而不见,一直画着孩童般的图画。
朋友对她说:
“如果真像你这样说的话,那艺术家不就全部都走毁灭风格吗。虽然悲惨的现实有时也是创造艺术的原动力,但若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些有心灵创伤的人不就都能成为艺术家了?这种错误想法我最讨厌了。这和孩子梦见自己是个可怜的孤儿,其实却是某户人家的千金大小姐有何不同?每个业界都有很多人认为艺术家就是思想古怪的人。真是傻得可以。明明作品平凡无奇,尽是模仿别人,跟上班族的领带一样稀松平常,但唯独模样和态度像是个艺术家,这种人多得是。喏,例如某某某就是这样。”
朋友屈指细数那些只有模样和言行标新立异的友人,说出他们的名字。律子在一旁笑着聆听,但还是一样闷闷不乐。因为她一旦产生疑问,问题便会一直萦绕心头。
她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就是这个“爵士即兴演奏会”。明明只有她独自一人,却取了“爵士即兴演奏会”这种名字,有点古怪,但她认为这是最恰当的名字。
她不会给任何人看。
也不会留下这个作品(不过,会拍下照片)。
不预设目的。
只是将心中浮现的事物赋予形体。
她如此要求自己,与黏土对峙了数小时之久。就算不是黏土也行。即便是火柴棒、牛奶空罐、面包,也都可以。只要是手摸得到、伸手可及的东西,她都想拿来做做看。
她曾经做过蛋糕。从超市买回一整条的海绵蛋糕,在上面抹上奶油、放上一间小屋子,又捏又揉的,最后再整个吃掉。
今天做什么好呢?
决定进行“爵士即兴演奏会”的日子总是特别紧张。律子频频神经质地摩拳擦掌。好久没这么做了,今天她打算认真地捏塑黏土。
这间废工厂是朋友亲戚所有,律子很喜欢这里。因为唯有历经漫长岁月、长期经营的场所,才有这样的寂静。在这里动手工作,会让人遗忘时间。
多年没有擦拭,已完全不透光的大玻璃窗外,是迈向春季尾声的迷蒙天空。像这种仿佛人人都沉沉入睡,无比慵懒的阴天午后,律子再喜欢不过了。飞驰而过的车辆,从车窗留下职棒实况转播的一幕精彩战况,宛如浪潮般的一阵欢呼。
附近一家居酒屋重新装潢开店时,律子向他们要来了一张破旧的小钢椅,她坐在上头,手臂懒瀬地垂落腿间。眼前是一团沉静柔美的黏土。
这时候,她总会感到微微的兴奋与不安。自己的双手会创造出什么作品,连她自己也无从预料。不知是否会出现令人欣喜的作品。吸收了这样的期待和恐惧,黏土看起来仿佛微微发光。
感觉窗外陡然变暗。
工厂内只有垂吊在天花板上的几颗灯泡。阴天的日子总是特别暗。
难道是成群的乌鸦低空飞行?
一想到此,她自己也暗暗心惊。
因为那对昏暗的双眸赫然浮现脑中,那道目光仿佛从脑中射穿了她的双眼。
是乌山响一。这名字对律子而言,带有一点恐惧。
从那之后,响一多次到店里光顾。他与老板的兄弟好像从艺大时代便有深厚的交谊。据说老板的家族在祖父那一代成立制药公司,经营得有声有色。他父亲是名财力雄厚的资产家,老板是家中的老么。也许是因为兄弟和亲戚们有很多人从事艺术相关的工作,而老板的父母也是收藏家,所以虽然他自己不会创作,但却有广泛的嗜好,涵养深厚,审美眼光在业界深擭肯定。他总是在店里摆设他欣赏的年轻艺术家创作的作品,当中有不少人后来打响了名号。律子也一样,她对店内的气氛感到憧憬,而老板也很欣赏她的作品,所以才得以从多名应征者当中脱颖而出,被雇用为女服务生。这家单纯的酒吧位于学生街外围,虽然不显华丽,但内部装潢匠心独具,深夜也有提供餐点,所以有不少媒体人和艺术工作者到这里光顾。对年轻艺术家而言,这里是他们最想来的打工地点。在这里打工,顺便向杂志推销自己设计的图画,因而鱼跃龙门,成为知名插画家的传奇故事,总是在学生们之间不断流传,人人称羡。
不过,响一只有在那时候注意过律子,之后便对她完全视而不见。
他总是在即将关店时前来,和老板共饮一个小时,然后迅速走人。看他们两人熟稔的模样,甚至让律子有些嫉妒。兴趣相投的两个男人,会形成一个女人无法介入的世界。看他们两人融洽地悄声谈笑,律子就像是被冷落在一旁的小孩般,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时那奇妙的幻觉(会是幻觉吗?)后来不曾再出现。
油画颜料画成的乌鸦。置身乌鸦群当中的响一。
那到底是什么?
律子缓缓轻抚着黏土,如此思忖。
响一的世界与她的方向截然不同。我的想法真的有错吗?所有创作者,都是抚摸着同样事物的不同部位,我的信念难道是错的?我朝向的目标,日后会与他那妖气森森的世界出现交集吗?
手指自己动了起来。
捏塑出某个形状。
律子是个能够充分展现活力、改变作品形状的创作者,但此刻她的手正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动着。原本是立方体的黏土,正慢慢改变成某个形状。
这是什么?
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脑中无比清明。可以看见油画颜料画成的乌鸦,飞舞在远处的地平在线。律子的头和身体完全分离。
我今天怪怪的。
双手还是一样小心翼翼,正一步一步创造出某个东西。
好熟悉的形状。这到底是什么?弦乐器的曲子开始在脑中播放。
那是一首很耳熟的曲子。一首名曲。优美悦耳的曲子。
呃……这是哪首曲子?
不知不觉间,她已置身白色的世界。这不是响一那充满乌鸦的世界。另一种白在这世界里不断扩张,宁静刚硬的白,覆满整个世界。
这是我的世界。我的白。
律子在脑中某个角落如此低语。世界被骇人的寂静所包覆,但是那清晰的小提琴乐音仍在律子脑中飘荡。
律子继续揉捏黏土。
猛然回神,发现有个熟悉的东西滚落脚边。
是书包?
律子紧盯着脚下那个东西。
白色的书包。才刚用没多久,皮革还很新的书包,就躺在她脚边。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这时候,律子察觉到某人的视线。
有人正看着我。
有人在这附近,就在我身后。
她的脖子开始刺痛地燃烧。全身冻结,两鬌冷汗直流。
好可怕。有人在我背后。
“抱歉,我并没有要吓你的意思。”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大理石。石头冰冷的感觉在她脑中浮现。
她全身紧绷,回身而望。
入口拉门旁的暗处,悄悄站着一个重量不轻的物体。
“别摆出那种惊恐的表情嘛。门是开着的。”
在昏暗中,看得出对方做出摊开双臂的动作。
不会吧。这声音难道是……
空气微微流动。那名高大的男子在灯泡的光芒下缓缓迈步走来。犹如一道黑色的墙壁在移动般,男子显得愈来愈大。
“你怎么会在这里?”
律子以冰冷的口吻说道。尽管极力想压抑,但还是掩饰不了心中的恐惧。“是我向‘M’的老板问来的。因为你正在创作,所以我不敢叫你。”
因为他提到自己打工地点的名称,所以律子紧张的情绪稍微平复。
“我完全没察觉。”
律子有些懊恼地说道,同时感到狐疑:那扇破门能够静悄悄地打开关上,而不被我发现吗?我有这么投入创作中吗?
“很棒的专注力。”
乌山响一微微耸了耸肩,脸上流露出不知是褒是贬的笑意。
律子发现自己全身缩成一团,活像是个怕挨揍的小孩。她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放松,但全身肌肉就是不听使唤。
“我曾打电话到你家。但只有电话留言。老板说你是个创作狂,一定是在工房里创作,因此告诉我工房的所在地。”
老板一定是出自好意才这么做。他也许是心想,世界闻名的艺术家乌山响一对律子感兴趣,这对她日后的发展一定很有帮助。
但律子却有点埋怨老板,她有种被出卖的感觉。这种出其不意的惊吓,迟迟无法消散。
“这样啊。对不起,我吓了一跳,失态了。”
律子已无余力顾及说话时的敬语。能如此回答,已是竭尽所能。
“不,突然有人到来,当然会感到吃惊。不好意思,我在此向你致歉。”响一以令人意外的坦然口吻向律子道歉,接着旋即将目光移向眼前的黏土。
律子也重新望向自己捏塑出的黏土块。
“是书包对吧?”
被响一说中,律子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木制的台座上摆着一个黏土作品,造型是个掀开的书包。任谁一看也知道是书包的写实造型。
响一意外专注地望着那个“书包”。他的眼神就像要将眼前一切全部烙印在视网膜内,加以记录。
“这个书包是什么?”
响一略微加快说话速度问道。律子一时变得有些结巴。“这个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捏着黏土,就变出这样的东西来了。”
“哦,连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吧。”响一虽然重复了这句话,但似乎已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
他朝“书包”绕了一圈,接着在工房内四处打量。
律子总觉得紧张不安。因为她从来没让这种名气响亮的艺术家看过她的工房。就像在接受评分或估价般,感觉不太舒服。
“香月律子。曾在V展中展出‘草原女神’。”响一在工房内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道。
律子悚然一惊。V展是某个人寿保险公司举办的一场企业艺文赞助。是专为现代艺术的年轻艺术家举办的比赛。响一看过那场展览并不令人意外,但律子并未得奖,响一却记得她的名字,此事着实令她吃惊。
“你的艺术作品曾在电视剧中亮相。虽然演主角的那名女生演技奇差无比,怎么看,都不像会做出那样的艺术作品。”
响一想起此事,莞尔一笑,抬头望向天花板,打量着照明。
律子又是一惊。一年多前上演的电视剧中,她有几样艺术作品被采用。剧中的女主角是一位有智能障碍,但拥有天才艺术天分的女孩,她的纯洁无瑕,让围绕在她四周,想利用她作品赚钱的人们变得一团和气。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剧组选用律子的作品充当故事主角的创作。
原本这应该是令人雀跃的事才对。因为乌山响一留意过自己的作品,而且还印象深刻。
但响一的态度,却让人开心不起来。
他比想象中还来得直爽。他长期旅居国外,也许不太懂得和人客气。可能外国长大的艺术家都不懂得和日本学生保持距离;也可能是他别有所图。这两种思绪在律子心里拉锯着。
响一仔细观察完工房后,再度回到律子前方的“书包”。他双脚并拢,隔着“书包”与她对望。
律子也不由自主地抬头挺胸,回望响一。
好巨大。他真的好巨大。还是说,我心中的恐惧让他显得如此巨大?
犹如欧洲的石像耸立眼前一般。
这个人很坚硬。就像钢铁一样。但他体内有着滚烫浓稠的东西,黏糊糊地流动着。
“你做出这样的作品,有点奇怪。风格与你的其它作品迥异。这是为什么?”
响一开门见山地问道,一时令律子不知如何回答。
他那黑洞般的双眸注视着律子。
律子瞻怯地望向地面,如此回答道:
“我不知道。我现在正多方摸索,不知道哪一个才属于我自己。”
“原来如此。”响一颔首。
全被他看穿了。
律子畏惧响一的眼神。他只瞄了一眼,便看出这个作品与自己过去的风格截然不同。
“我认为这样不错。”
响一改变方向,迈步向前走去。
律子一脸愕然地望着响一的背。
“你的本性就在那边。这个书包正是你真正的自己。你不妨再试着往那个方向努力看看?”
“请问一下……”
响一正准备离开时,律子不由自主地唤住他。
“对了。”
响一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一直都用鼻子哼歌对吧?”
“咦?”
“一面捏黏土,一面用鼻子哼歌。”
“我?”
“你没发现吗?”
“咦,哼什么曲子?”
律子向他追问。因为她自己完全没有察觉。
“应该是那首曲子吧。韦瓦第的‘四季’。应该是当中的‘冬’。你在同一个地方不断反复地哼唱。”
语毕,响一头也不回地离去。
“请问……”
律子战战兢兢地随后追出。
但走出屋外的响一,已从冷飕飕的工厂后方小巷快步离开。
律子一脸茫然地回头望向昏暗的工房。
你的本性就在那边。
这句话重重地刺进她胸口。
预言。他留给我一句黑暗的预言。它恐怕不会引导我走向自己希望的方向。这句预言肯定会对我的未来造成影响。
律子怀着可怕的不安感,朝那黏土做的“书包”凝望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