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口捷因为和乌山响一修同一门课而认识他,其实不光是捷,同学院的学生们几乎也都认识他。也许不只是同学年的学生,整所大学的学生们可能都知道乌山响一这号人物。
捷还记得自己初次见到他时,便在心中暗忖:即便不知道乌山响一,但只要看过这个男人一眼,一定会对他印象深刻。
那是新学期开始时,在阶梯式的大教室里。
数百名学生正等候教授的到来。他们像聚集在蜂巢箱四周的蜂群,各自面向不同的方向,叽叽喳喳地聊个没完。捷也和众人一样,和刚认识的同学热络地闲聊着。但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某个异样的气息。
原本他正和人聊得起劲,但不知为何,突然停止交谈,转头朝那个方向望去。如果是教授来了,应该可以从周遭学生的反应中得知有人走进教室才对,但不过是一名学生走进教室罢了,不可能整个教室的气氛为之骤变,更何况他也不可能感应得到。
据说人的视线范围比一百八十度还要广;尽管面向前方,还是能略微看到斜后方的事物。难道那时候自己就是“看到”他走进吗?
就在捷无意间转头时,一名男学生映入他眼中。
起初他以为这名青年是外国留学生。为什么会这样,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假设前方走来一名东方人。若要判断对方是否为日本人,其实很难以容貌作为判断标准,但有时能用服装或是身上的装扮来判断。年纪较长者,会穿着一般日本人绝不会穿的服装,一看便知。但年轻人就不容易判别了。年轻人常穿的休闲服,每个国家都一样,光看一眼无从分辨。
不过,纵使外表看起来像是标准的日本人,但只要静静观察对方,便会慢慢发现“不,他不是日本人”。
举例来说,当中最显着的差异便是视线。日本人的视线不会锁定对象的中心。看人的时候,感觉似看非看。望向对象周边的事物,但目光绝不会与对方正面交会。打从一开始视线便向四方扩散。不过,有些人就不是这样了。他们的视线会牢牢紧盯着对象,想从对方身上掌握些什么。他们的视线虽然望着日本,但视野中出现的,却不是日本。
他们眼中所看到的,也许是成长之处的景致,但绝非我们日本人所看到的景象。他们居住地的空气和土壤的气味,渗进他们头发、指甲,以及肌肤的每一个细胞内。尽管踩在日本的柏油路上,但他们在行走的同时,仍一面撕裂故乡的空气、呼吸故乡的空气。那些走在街道上的异邦人,望着他们的手脚,感觉就像行走在不同的时空下。不,不光是看起来像,应该确实是如此。就像不管我们身在世界何处,却依旧生活在日本的时空下一样。
捷看到那名像是生活在不同时空里的男子走进。
他在无意识中注视着那名男子。
身材高挑,颈项细长,乌黑长发几乎披肩。没有赘肉的壮硕体格,感觉得出肌肉经过不少锻炼。
若说有哪里觉得怪异,应该是他那缓慢的步伐。看似能展现过人速度的身躯,却踩着可用小心翼翼来形容的缓慢步履,让人看了莫名地焦躁起来。
蹑着脚走路。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他接下来另有目的,因此特地保留体力。他的模样让人有一种预感,仿佛体内蕴含着一股爆发力,只要“某个时刻”到来,便会以利落的动作完美地达成任务。
一身亮绿色的衬衫和牛仔裤。穿旧了的黑色运动鞋。粗扩的运动表,配上皱巴巴的帆布背包。
捷观察入微,蓦然发现他是位五官俊秀的美男子。光俊秀还不足以形容。凭他的容貌,足以担任顶尖杂志的平面广告模特儿。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一开始没有察觉呢,捷如此自问。
不久他便发现,这是因为他心生抗拒。
那面无表情、给人奇特之感的脸庞,让人忌惮用“好帅”这句单纯而又老套的形容一语带过。这张脸让捷心中兴起一股奇妙的抗拒。
“噢,是乌山响一。他也修这门课啊。”一旁的友人顺着捷的视线望去,如此低语道。
“咦,就是他啊?”
捷一时无语,再次望向坐在前方角落的那名青年肩膀。
原来他就是乌山响一。
捷心不在焉地凝望那亮绿色的宽阔肩膀。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感觉他的肩膀也正静静地抗拒周遭的人们;也许他早已习惯众人向他投注的目光。像他这样的名人,若不自己设下结界,充满好奇心的世人旋即会蜂拥而上。虽然无法想象那种生活,但想必是快乐不起来吧。
捷与他的相遇就仅只这样。应该说他们的相遇,就只是捷单方面见过他而已。
一周一次的课。
教室里的学生大多知道乌山响一这号人物,但他总是坐在前排的座位,对周遭事物没半点兴趣,应该不知道教室里其它数百名学生叫什么名字才对。
然而,尽管他表现得漠不关心,但却散发出一股教人难以抗拒的巨星气质。才短短数周,许多男男女女已聚集在他四周,形成一个团体,犹如受花蜜吸引而群聚的蜜蜂。尽管身处人群的核心,但仍然不见他与众人有任何亲昵的举动。正确来说,应该是他的爱慕者围绕在他身旁,战战兢兢地享受他营造的氛围。
而捷并非围绕在乌山响一周遭的众生之一。他并不想加入那样的世界,也从不认为自己可以加入。
但乌山响一却知道平口捷的存在。
眼前映照出沉闷浑浊、带有肃杀色彩的风景。草木枯黄的平原一路绵延,河岸边停着一辆老旧的灰色凯迪拉克。
小河对岸焦黑的工厂林立,正不断排出灰烟。
孩童们在平原上玩耍。损毁的家电产品和垃圾散落一地。那是一座单调冷清的平原。
孩子们玩着踢石头的游戏。在玩得津津有味的孩童当中,有个年纪特别小的金发男孩,因为无法理解游戏规则,所以没能参与游戏。
他一脸无趣,茫然望着四周。
孩子们的欢笑声响彻云霄,白蝶在空中翩然飞舞。
男孩发现白蝶,然后发现白蝶前方停着一辆凯迪拉克。
他缓缓走向那辆凯迪拉克。
其它孩童并未察觉他往那里走去。
男孩快步朝车子走近。
那辆车的后车厢没有阖紧,男孩往缝隙间的暗处窥望。
什么也看不见。
他随手搭在后车厢的盖子上,将它往上掀。
蓦地,成群的白蝶犹如白云般从后车厢飞窜而出。
男孩大吃一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抬头仰望天空。
白蝶布满天空。它们颤抖般地振翅,轻盈地飘荡于天边,看起来好似无数个白色斑点。
白蝶竖起翅膀。
仔细一看,翅膀上沾有斑斑血痕。
男孩对白蝶已失去兴趣,他从地上爬起来,步履踉跄地朝正在玩踢石头的那群孩子们奔去。
摄影镜头往后车厢内俯看。
里头是一对浑身是血、已开始腐烂的男女尸体,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
摄影镜头移开那辆车,改为映照悠然飞舞于空中的成群白蝶。
这时出现“FIN”这三个字。接着,开始缓缓列出演员与工作人员的名字。捷静静注视着上头罗列的人名。
不久,那个名字出现了。
乌山响一
“别看这种恶心的电影好不好。”
香织冷冷的声音传入耳中,捷猛然一怔。他急忙握住摇控,调低电视音量。
捷活像是个因恶作剧而被责备的小孩,缩着身子望向打开和室拉门的姐姐。
“你没睡啊?”
“在想一些事情,结果睡不着。”
“哦,真是难得。”
定睛一看,香织手中端着两杯装有咖啡的马克杯。
这就更难得了。姐姐打算在此久待。
香织搁下杯子,双脚钻进暖桌内。明明都已四月快半了,但最近却是连日冷飕飕的天气,还不能将暖桌收进仓库里。
香织隔着粉红色镜片的无框眼镜,以不带任何情感的淡色眼瞳望着电视画面。
捷感到浑身不自在。
从小,只要这位大他四岁的姐姐跟在他身边,他就感到坐立难安。几秒前那出引人入胜的电影,如今已不再让人感兴趣,而是教人一刻都坐不住。
“这是恐怖电影吗?”香织冷冷地问道。
“嗯,算是。这部电影的美术设计,是由我们学院的一名学生负责。”
“美术设计?你不是建筑学院吗?”
“你不知道乌山响一这个人吗?他在国外好像比在日本国内还要有名。他从东京艺术大学休学后,到国外发展,回国后,又到我们那所大学重新修课。”
“哦。”
姐姐应该是没听过这个名字。她对次文化向来兴趣缺缺。话说回来,她这个人从来不会有热中某样事物或是脱序的行为。她是那种告诉别人我明天要早起,然后便早早上床睡觉,明天一早果真准时起床的人。捷对她这种人只有一句惊叹可以形容。从姐姐的眼光来看,像自己这种明知明天要早起,却仍拖拖拉拉地撑到半夜才睡,隔天一早睡过头,起床后手忙脚乱的行为,她肯定无法理解。
尽管如此向姐姐介绍乌山响一(而且偏偏不是别人,而是乌山响一),捷还是感到有些空虚。自己和姐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虽是同样的父母所生,但他常怀疑彼此是否真的互相了解。
姐姐是“端庄娴淑的千金小姐”,符合世人口中的标准。
每当姐姐站在他面前,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同时感到淡淡的哀戚。对此,他无法清楚说明当中也包括了他从小对姐姐心存惧怕的原因。
母亲是在他小六、姐姐高一那年的冬天过世。
当时他不停啜泣、日夜悲叹,但姐姐却只冷冷地伫立一旁。
那时应该是在告别式会场吧。姐姐穿着学校制服,静静地站着,像正瞪视着某个东西。她动也不动地凝望某个方向。当时姐姐的双眼——那冷漠不带情感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捷认定那是憎恨母亲的眼祌,恨母亲让她成为一名身兼母职的家庭主妇,留下这个重担,就此离开人世。
当然了,姐姐从未显露这样的一面。
她总是如此完美。家事一手包办,同时还要忙着照料捷的起居、为父亲的出差打点一切、重要节日向亲友问安、亲戚间的婚丧喜庆、小区集会……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绝不拖泥带水,在校成绩也是名列前茅。邻居和亲戚们对她赞誉有加,总夸她“比我家媳妇能干多了”。
然而,捷虽然在姐姐的照顾下享受着无微不至的生活,但却对她的完美感到恐惧。
他至今仍记得,有一次参加远足,打开姐姐替他做的便当时,心中感受到的那股冲击。朋友对那豪华的便当菜色大为赞叹。简直就像是料理店做的便当。不论是展现在蔬菜上的细致刀工,或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多样菜色,都可看出姐姐前一晚不眠不休用心准备的执着。捷的朋友们夸赞不已,好生羡慕。
但捷却觉得这个便当令他毛骨悚然。它没有半点瑕疵可以挑剔,但上头感受不到一丝爱意,只能感受到姐姐在便当里满满地注入了“我不让任何人挑我毛病”的意念。
以姐姐的成绩,不论进哪一所大学都没问题,但她却选择到基督女子学院就读,后来任职于某家大规模的保险公司。就个性一板一眼、细心周到、行事低调的姐姐而言,这很像是她会做的选择。
父亲两年前只身一人前往福冈任职,如今位于松原的家里只有他们姐弟俩。捷自从上了大学后,作息时间完全与姐姐错开。两人已许久未曾交谈。
“捷。我想结婚。”
“咦?”
香织说话的口吻无比平淡,捷一时听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那口吻就像是在问“明天要替你做便当吗?”
“结婚?姐,你要结婚?什么时候?”
“今年秋天。”
“跟谁?”
“公司里的前辈。大我五岁。”
“你才二十三岁啊。”
“几岁还不都一样。”
“你会辞去工作吗?”
“不会。我打算买一间大楼里的房子,所以我们会一起工作一段时间。”
捷听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一直觉得离自己很遥远的现实,突然来到面前,令他惊诧不已。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很像姐姐的作风。姐姐正一步一步地叠起自己城堡的砖瓦,毫不迟疑。她脑中的城堡完成图已经成形。
“我已经和爸爸谈过了,他说下礼拜会回来。我会带男友回家里,星期六你要在家喔。”
她对我做了很制式化的说明,就像在对上司报告一般。
什么嘛,原来是为了说这件事才来找我。
捷有点失望,同时也感到放心。她没事不会主动和自己交谈;不会为了打发时间,或只是因为想找人说话,而和自己聊天。
香织说完后,端着杯子站起身。
“你也早点睡吧。我问你,那个人是你朋友吗?”
“那个人?”
“在这出电影中负责美术设计的人。”
香织朝电视努了努下巴。电影已经播毕。
“不是。只是在课堂上会碰面,没说过话。”捷摇着头,冷冷地应道。
“你最好别和他有任何瓜葛。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很厉害,但感觉是个不祥之人。”
姐姐低声说了一句“晚安”后,便静静关上拉门。捷呆呆地望着拉门。
刚才姐姐说了什么?
捷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对她说一声“恭喜”。
从地铁东西线竹桥车站走出地面后,捷一面沿着通往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的缓坡往上走,一面思索昨晚姐姐最后说的那句话。
天气一样不见放晴,空中满是淡墨色的乌云,空气无比清冷。今年仿佛还没见过那带有春天味道,感觉很刚硬的蓝天。
你最好别和他有任何瓜葛。他感觉是个不祥之人。
那不像姐姐平时会说的话,因为她向来不会以个人情感批评别人。
她倒也不是从不批评别人。香织心思细腻,对别人的观察力和洞察力极为敏锐,是个生性严肃的人。但她很清楚,出言批评别人并非明智之举。从没见过她背后说某人坏话,也从未见过她对谁流露厌恶的模样。
如今姐姐竟然说出那样的话来,而且,就只是在电视屏幕上看了那出电影一眼。
捷望见年轻人三三两两走进美术馆内。
他脑中浮现昨晚电视上那出意大利大师的电影,就是那部戏让乌山响一一炮而红,享誉国际。
乌山响一的美术设计真那么具有冲击力吗?
的确,他的设计只要看过一眼,便可看出其个人风格。一股魔性之美,而且是带有妖气,会让人生理自然产生排斥感的一种美。
一面大型广告牌映入眼中。
乌山彩城展——幻影楼阁
不知为何,光是看到乌山这两个字,便觉心头一惊。
乌山彩城是响一的伯父。他也是建筑系出身的艺术家,起初是朝工业设计发展,但后来经常来往于国外与日本,就此造就出充满幻想和奇特构想的装置艺术。
乍看是平凡无奇的建筑模型,但仔细一看,有的是只有楼梯构成的屋子,有的是无法进入的房间,有的则是在家中设一座攀爬架,犹如将艾雪的画以3D立体重现一般。这些装置艺术一年比一年巨大,近年来已成为大规模的作品。最近他甚至建造出几乎和一栋屋子一样大的作品,让欣赏者可以实际入内参观,以及利用城市的某个角落,建造一座无法横越的桥,呈现体验型的作品。
彩城也是率先在欧美等地擭得好评的日本艺术家。首次在祖国举办大规模的回顾展,虽然本人并未出席,但媒体却是大肆报导。据说响一受这位伯父的影响很深。
捷将背包放进置物柜里,走进美术馆。
他从小就很喜欢美术馆这座空间,一走进这里,身体便会感觉到一股神秘的静谧。尤其是这座巨大的美术馆内飘荡着一股远离俗世的非现实感,更是令他沉迷。
以前他在图书馆借过一本美国的儿童文学,里头有个故事提到一对住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姐弟,所以捷也很向往能住在美术馆里。他常想,如果是我,就会住进上野的国立科学博物馆。
不只是美术,所有艺术他都喜欢,这应该是受到亡母的影响。母亲生前常带他上美术馆、博物馆、电影院、图书馆,而且每天晚上都会念书给他听。
他现在还记得在某个画展中,母亲指着画框对他说过的话:
“捷,你看,这是一扇窗。是画图的人所做的窗子。只要取下被画框包围的这部分,就能看见画图之人内心的风景。其实在这个画框对面,是个无限辽阔的世界。你现在看到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捷闻言后走近那幅画,努力往里头窥探,想看清楚画框对面的世界。
彩城展示的装置艺术,相当值得一看。
捷反而是对他早期的模型很感兴趣。有种从上往下俯瞰立体模型或娃娃屋的感觉。就像个孩子首次取得上帝的视野一样兴奋。
举例来说,有个像西洋棋盘的屋子。壁纸、搂梯、天花板,全都画上棋盘的格子图案。若是从这屋子的楼梯往下走,肯定会觉得自己踩偏了。
有个只有一张榻榻米宽的细长形屋子。玄关、置衣间、厕所、浴室等等,全排成一直线,要走到位于最里头的寝室,得先通过每个房间。
有个屋子是在巨大的圆顶型天花板上,悬吊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吊钟。
还有间屋子,地板全做成了水池,人睡在吊床上,以架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铁梯于屋内行走。
捷突然感到一阵紧张,全身僵直。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有种全身肌肤火辣刺痛的感觉。
有人在看着我。
捷感到背部肌肉僵硬。
会是谁?
然而,他心里早已料到对方的名字。
他望着眼前一尊和自己一样高的丙烯制模型,全身动弹不得。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一路传到了太阳穴。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
虽然馆内称不上空荡,但还不至于到无法分辨彼此的拥挤程度,会场内视野良好。
不过,捷发现自己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男人在附近。他发现有一对像黑洞般的眼睛,从他进入会场的那一刻起,便一直紧盯着他。
蓦地,眼前那个由透明箱重叠而成的模型,它角落标示的标题映入眼中。
“不存在的城堡”。
不存在的城堡——捷在口中喃喃自语。
没错,我并不在这里。此刻这里只有我的意识存在。我的身体化为透明。所以他不可能看得到我。他不应该发现我的存在。因为他不可能认得我。我和他只有一门课相同,而且还是在一间大教室里上课,他每次进出教室,都不会东张西望。是我自己多心了。像他那种名人哪会认得我,这不过是自我意识过于强烈的青少年常有的自恋心作祟。来,快点动啊,得接着看下个展览品才行。
捷微微感到一阵风吹来。
对方正向他靠近。
那名男子缓缓走近。一如平时,以小心翼翼、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像影子般走近。
“你对这种东西有兴趣是吗?”
那声音听起来自然不矫作,但总觉得别有所图,就像知道捷接下来会有苦头吃,而暗自窃笑一般。
捷猛然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回身一看,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畏惧这个男人。但也可以说,他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很想和这男人成为亲密的朋友。
每次看到乌山响一,总给人一种超脱现实的印象。
的确,他异于常人。拥有许多凡人没有的特质。
世界级的艺术家背负着浓浓的丑闻气味、可说是半公开的身世秘密;让人无法靠近,谜样般的美貌——同时兼备这几项特质的人,可说是凤毛鳞角。他总是吸引众人的目光,而群众也都会与他保持距离,并赞美他。
然而,这种超脱现实的印象,与偶像又有所不同。该怎么形容好呢。就像不存在于这世上的道具、无法理解的法则、从未见过的机械,会让见过他的人颠覆自己的价值观和常识,陷入不安。
尽管明白自己的行为有失礼数,但还是忍不住紧盯眼前这名男子的脸庞。这还是捷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他。
灰色的单色T恤,配上石洗牛仔裤。一双快要穿破的运动鞋。怎么看都觉得很普通,但这名青年却有着得天独厚的体格与容貌。
“我脸上有沾到什么东西吗?”
响一的薄唇微微轻扬,泛起可以视为嘲笑的笑意,催促捷回答。
他的双眸比想象中来得沉稳。
“没想到你会注意到我。”
“我们不是修同一门课吗?”
“可是教室那么大,而且你总是坐第一排,身边又老是围着一群跟班。”
响一微微笑出声。
“跟班是吧。没错,他们总是跟在我身边。”
“我老是会忘记你的长相。虽然你常出现在杂志上,人又长得帅。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你,我总会在心里想:哦,原来他是长这样啊。”
能用如此率真的口吻说话,连捷自己都感到意外,同时也觉得很满意。“嗯,那可真是我的光荣。”
“为什么?”
“人们不是常说吗?愈是思念的爱人,愈想不出他的长相。”
响一以愉悦的眼神瞄了捷一眼。
刹那间,捷莫名感到寒毛直竖。这个男人说出“爱人”这句话,令人感觉就像听到一句从未听过的骇人话语般,在耳边回荡良久,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很感兴趣。他也会对某个女人朝思暮想吗?也曾猜想着某人的心思,度过辗转难眠的一夜吗?
“你知道鸡尾酒会效应吗?”
响一双臂盘胸,在会场内信步而行。从他的动作中看得出来,他确定捷会主动跟上。
捷看见会场四周有些客人已发现响一,脸上满是好奇的神情,频频交头接耳。
捷很难为情地跟在响一身后。
“那是什么啊?”
“人类的耳朵,会在无意识中阻绝自己不需要的信息。在派对上和人交谈时,尽管周遭有再多人、声音再怎么嘈杂,谈话对象所说的话还是会清楚传进耳中。”
响一极为缓慢地(捷听起来是这种感觉。他心想:哦,原来响一连说话速度也这么慢),以低沉的嗓音说道。
“不过,若是不远处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耳朵便会敏感地往那个方向做出反应。看起来没在听,但却听得见;看起来像在听,但却听不见。”
捷一时掌握不到他这番话的重点。
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等候响一接着往下说,结果就此出现很不自然的短暂空挡。
“我听得见。”
“咦?”
响一以奇妙的眼神注视着捷。捷不明白他眼神中蕴含的用意,纳闷地望着他。
“我在那间教室里,听得见平口捷呼唤我的声音。”
响一说出捷的全名,令他大吃一惊。但他旋即发现,自己反应的重点应该放在这番话的内容上才对。
两人停下脚步,互看着对方。
“我呼唤你?”
捷双目圆睁,将这句话重复说了一次。
这时,响一拍了一下捷的肩膀,就此迈步离去。捷想看清楚他的表情,但只看见他的后脑。
“你慢慢欣赏吧。我伯父会很高兴的。”
响一留下这句话后,就此缓步远去。两名年轻女子脸泛红晕朝他走近,想叫住他。
我呼唤他?
捷在心中再度重复这句话,茫然望着响一高大的背影。
深夜时分,他独自一人在房里默默做着庭园盆景。
吊灯型的小小照明灯,朝桌上的庭园盆景撒落圆锥形的光芒。
长方形的庭园盆景里铺满白沙,两旁排列着小小的树木。
他一板一眼地动着双手,以小小的锄头将沙子刨在一起。在庭园盆景的中央,一座小小的沙山逐渐成形。他以锄头轻敲,很细心地修整山的棱线。
房内阒静无声,里头只有他一人。
不时会从远方传来深夜行驶的货车,从铁轨上急驰而过的低沉磨擦声。
房内微带寒意。因为窗户开了个小缝,夜风从窗外钻人。
他竖耳聆听货车远去的声音。
白色的窗帘在黑暗中摇曳。
他移动目光,注视着摇晃的窗帘。随夜风婆娑的窗帘宛如生物般,摆动身躯演出一场哑剧。
不久,他将注意力移回庭园盆景上。小心翼翼地将中央隆起的山巅压平。
他静静凝望那座山的模样,接着从桌子抽屉取出一个小小的人偶。一个高举双手的人偶。它没有五官,只画出西装头的发型。
他一把将人偶插进庭园盆景的山巅里。人偶逐渐陷入沙山里。
他把手移开。
沙山的山巅上只露出一颗头,男性人偶的身体整个埋在沙中。
他就像对庭园盆景失去兴趣似的,横坐在椅子上,伸手取来放在桌角的香烟。
以放在一起的打火机点燃后,他靠在椅背上,缓缓吸了一口。
静静望着袅袅轻烟在昏暗的天花板上扩散。
白色的窗帘继续静静地随风舞动。
房门打开时,律子(香月律子)从门外看到白色的黑暗。
白色的黑暗。虽然白,但却不是可爱的纯白。是带有灰色,显得有些沉重的白。
下雪了。绵密的白雪,几乎涂满整个空间。
那是许久以前的风景。
律子感觉闻到了雪的气味。那是从小便深深渗进她体内的气味。
接着,从门外的白色黑暗深处,有名男子不断走近。
男子的黑色T恤上沾满斑斑白雪,看起来犹如全身到处都是缺块。
这名满是白色缺块的男子,转眼间已朝这里走近。
他的模样与填满这处空间的雪白相比,仿佛是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黑暗。
这股不祥之气、心神不宁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她感觉到空气爆裂般的错觉,猛然一惊,再度睁开眼睛,这时男子已推开玻璃门,带着春天湿润的夜气,正要走进店里。
律子慌了。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要关店了。”
男子瞄了律子一眼,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走进店内。
律子蹙起眉头,转身望向老板,正在吧台里清洗东西的老板抬头望向男子。这时,他露出惊讶的表情,向男子深深一鞠躬。
从如此率直无伪的气氛来推测,两人似乎是熟识。
男子微微点了个头,从律子面前走过。
这时,他身上传来雪的气味。
没错。肯定不会有错的。
律子微微抽动鼻子,嗅闻雪的气味,那瞬间的动作,男子全瞧在眼里。
男子猛然停下脚步,瞄了律子一眼。
那视线令律子莫名感到背后发冷。男子眼中冷冷流露一丝兴趣,那眼神就像在意外的地方发现意外的事物。
律子怯生生地抬眼望向男子。男子比律子高出约三十公分。
这张脸好像在哪儿见过。不但年轻,五官也很俊俏。肩膀宽阔、体格匀称,就算说是模特儿,也不会有人怀疑。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男子踩着悄然无声的步履,坐上吧台角落的位子。
老板轻声和他说话。男子微带笑意,随声附和。
律子望着他的侧脸,终于想起此人是谁。
是乌山响一。为什么他会来这里?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听说他重回日本大学就读。那所大学就在这附近。难道他是老板的朋友?
律子一面搬着装有手巾的塑料桶,一面全神贯注于坐在吧台角落的这名男子。
乌山响一。好酷的名字,与他的外型相当搭配。
律子看过几部由他负责美术设计的电影,那强烈的印象始终在脑中挥之不去。目睹那令人排斥的画面,但却又赞叹于它骇人的美。那种冲击、感动、后悔,合为一体,沉淀淤积在体内深处;有一种预感,仿佛日后遗忘时,它会化为不安的梦,再度浮现。
为何他能营造出那样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人才有办法创造?
律子对此很感兴趣,暗中观察着乌山响一。
她的工作也同样是创作。她想成为一名创作者。她的作品是雕塑。她那豪迈豁达、悠然闲适的风格,颇受部分人士的瞩目,就算说她是明日之星,也一点都不夸大。
不论创造出什么,作品都会展现出作者的内心层面。然而,律子深信,为了想创造些什么,而走上这条艰困的道路后,不论何种风格,何种领域的艺术,最后都是殊途同归。结局都是一样,只是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去探寻罢了。制造木桶的工匠、拍摄广告影片的导演、歌剧演员,他们最后都是同样的归结点。
但她怎样也无法相信像响一那样的作品,会和自己的作品有同样的归结点。她甚至不认为如此南辕北辙的两者之间会有交集。每次接触响一的作品,她便感到纳闷。
是我的想法有错吗?还是说,他和我所走的路,曾在某个地方有过交集?
她将整桶用过的脏手巾,换了另一桶全新的。她整理着包覆在薄袋子里的手巾,准备明天使用。
律子观察这名坐在吧台角落的男子。要创作,就得看清楚才行。得用自己的双眼、自己内心的真实之眼,看清楚一切。
男子莞尔一笑。眼转头不转,朝律子瞄了一眼。
律子不禁移开目光。因为响一知道自己在看他。这为何令自己感到如此不安呢?
律子专心地擦着桌子。
蓦地,她感受到某种奇特的感觉,转头望向吧台的那名男子。
整间店突然消失,男子的后面是一幅巨大的画。
白色的沉闷天空,微微掺杂着红色,成群黑压压的乌鸦漫天飞舞交错。
它们就像满腹牢骚、充满怨恨般,嘎嘎嘎地叫个不停。
怎么会有这么多乌鸦,好可怕。律子皱起眉头。
不知为何,黑鸦的轮廓显得模湖。沉闷的天空有个黑色十字架在缓缓移动。由于乌鸦的叫声过于喧闹,感觉世界反而因此增添了几分寂静。
四处乱飞的乌鸦群,几乎覆盖了低矮的山丘。
律子猛一回神,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单调冷清的山路上,吹着让人不舒服的山风。
宛如正值万物沉寂的季节。白色的山峦、白色的天空、满坑满谷的乌鸦。完全看不见翠绿的树木和花草。
律子抬头仰望。以粗犷笔调画成的油画,里头的乌鸦像慢动作般缓缓移动。
这是在画里头?
律子环视四周。空气的粒子粗大。弥漫肃杀之气的风景,感觉不到人的存在。
这是某人的内心世界吗?
这个念头蓦然浮现脑中。
只有乌鸦活力十足地来回飞翔。虽说活力十足,但终究只是画里的鸟儿。感受得出笔劲的黑色翅膀,以黏土动画般的慢速摄影动作,缓慢而生硬地振动着。慢慢地飞行在以红黑两色当底色、凹凸不平的白色天空。
这些乌鸦有内脏吗?
律子呆呆地仰望天空,空中微微飘散着油画颜料的气味。
他步履蹒跚地往前走。脚下因隆起的油画颜料而显得高低不平。不但难以行走,还感觉到脚掌刺痛。
这片天空、这片满是肃杀之气的荒野,会一路绵延到哪儿?她看地平线微微泛红,猜想现在应该是日暮时分。
不知何时,乌鸦群已逐渐远去。它们朝地平线而去,形成无数个“V”字。
突然间,道路前方站着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
他的身影融入布满天空的乌鸦中,只浮现出那宛如白色面具般的脸庞。
是乌山响一。为什么他在这里?
响一缓缓朝她走近。律子想要逃离。她置身在响一的画当中。
律子极力试着想逃离此地,双脚却不听使唤。凉鞋深深陷进白色的油画颜料巾。
响一那眨也不眨一下的冷漠双眸不断逼近。
你嗅闻我的气味。
一个沉重的声音在律子的脑中回响,宛如有人从她头顶打入一根楔子。
你嗅闻我的气味。
没错。刚才我与他擦身而过时,闻了他的气味。那有怎样吗?他生气了?只因为我闻了他身上的气味?难道他黑色的T恤底下掩藏着尸肉吗?不想让人知道他已经死了是吗?
我才没闻呢。我没闻你身上的气味。
律子死命地摇头否认。
响一嘴角轻扬。一副乐在其中的神情。
是什么样的气味?
问题。他在问我问题。问我是什么样的气味?什么样的气味……
律子心不在焉地思索着,试着回想刚才感觉到的气味。
响一以鼓励的眼神望着律子。就像看着一个资质驽钝的孩子,好不容易背会九九表,正在默念一样。
雪。没错,是雪。
律子猛然抬头。
你身上有雪的气味。一种怀念、熟悉的气味。
蓦地,一只大乌鸦振翅扑向她面前,律子发出一声尖叫。啪啪啪啪,她的眼睛和头部都感觉得到乌鸦振翅的动作。
律子护住头,弓着身子不知该往哪儿逃。强烈的颜料气味扑鼻而来。
她隐约从振翅的乌鸦后面听见响一朗声大笑的声音。
有意思。喏,到底是什么气味?
——是用过的手巾气味。
律子猛然回神,被眼前的黄色景象吓了一跳。
眼前是皱巴巴的手巾堆栈而成的小山。
不知何时,她蹲在装满脏手巾的塑料桶上。全身冷汗直流。
律子战战兢兢地回身而望。
她看到单手拿着玻璃杯,隔着吧台言笑晏晏的老板与响一。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梦到自己进入画中呢?竟然有这种事。应该是因为昨晚熬夜忙功课,过于疲倦。而且今天又那么忙……
律子如此说服自己,她伸手拭汗,勉强想挤出笑容。但嘴唇有些僵硬,笑不出来。
她没笑,反倒是乌山响一笑了。望着她的背影,和她一起嗅闻油画颜料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