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病人
直到那辆黑车在余光中消失不见,盛笳才回过头朝着裴铎离开的方向怔怔看去。
已经什么都没有,但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
“盛笳……盛笳?看什么呢?你去不去?”
“嗯?怎么了?”她回神。
“校门口的火锅店开业,学生能打六折,还免费送汽水,晚上去不去?”
盛笳犹豫片刻,“好啊。”
“明天隔壁班班长过生日,说要请我们去唱歌,你也一起去吧?”
“好。”盛笳依旧点头。
她要把自己的生活填满,这样才能不去想裴铎。
次日晚上,盛笳关上实验室的门,背上书包去参加别人的生日。包厢里十分热闹,盛笳被气氛所感染,也喝了大半杯酒,却怎么也不肯独自唱首歌。她并非外向的人,还是不习惯在不熟悉的同学面前唱一支跑调的曲子。
但她依旧觉得挺快乐。
盛笳一个晚上都没有想起裴铎来,直到觉得头晕跑出去吹风,她才记起昨天看到了他的车。
她酒量不好,晃晃脑袋,想把他扔出去。
兜里的手机响起来。
是妈妈。
“喂?”盛笳接起电话,声音有些小。
董韵语气急匆匆,“盛笳,周末请假回来一趟吧。”
盛笳脑子疼了一下,像是某些记忆被人粗暴地翻出来。
“怎么了?”
“爷爷脑梗,现在在医院。”
那晚上的回到朔城的飞机没能买到,盛笳坐在机场,做了一趟七点半的飞机,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爸爸的发色已经变得苍老,妈妈坐在一边,握着他的手。
隔着玻璃,盛笳看见爷爷正躺在病床上。
紧闭着双眼,呼吸浅得像是快要消失了一样。
他们家或许无法承受再这样突然失去一个亲人了。
盛笳的肩膀有些抖,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坐在父母身边,“爷爷怎么样了?”
那里明明躺着的盛跃齐的亲生父亲,但明显董韵更难过些,她陷入了曾经的情绪中无法自救。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但盛笳不敢开口说话。
盛跃齐慢慢说道:“溶栓了,但年纪太大,医生说很可能再梗一次。”
这就是盛笳的专业,她哪怕还算不上一个医生,但也很清楚,再次脑梗只会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她慌了神,抛掉专业知识,“那……那怎么办啊?”
盛跃齐捏了一下手心,“我想再换一家医院。”
“可是……”
盛笳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们现在所在的省医院已经是整个朔城最好的了。
“去燕城,那里才有全国最好的医疗系统。”盛跃齐是朔城理工大学的教授,并非没有人脉和地位,只是离开了朔城这片土地,他也需要到处求人,“我看看通讯录,以前的老同学有在燕城发展的。”
董韵哭了。
五十岁的中年人活得并不容易,她抬起头,忽然看向盛笳,“你就在燕城,你不是就在医院规培吗?去问问你们导师教授,能不能给我们尽快安排一台手术?”
盛笳还没有准备好担负过家庭的重担,没想到有人会将家人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她有些嗫嚅。
“我记得你说过,你规培的医院就是全国神经内科数一数二的好医院,你平时没有跟自己的导师搞好关系吗?”
盛笳并非一个很会来事儿的姑娘,她有礼貌,可惜成绩中规中矩,在高手如云的地方,十分不起眼。
董韵捏着拳头在她胳膊上锤了一下,痛苦地哭诉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指望得上你啊?要是小语还活着该多好啊……”
盛笳后退了两步,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盛跃齐需要在医院陪护,盛笳坐着公车回家去给父亲收拾衣物。
她无神地看着窗外,爷爷躺在病床上的模样像是映照在玻璃窗上,挥之不去。
犹豫许久,盛笳终于还是拨通了秦斯的号码。
六月初,下了手术的裴铎再度去顶层的VIP病房看了秦恪。
他的身子几乎以每日的速度在消沉着,长久地待在医院中,他大约是接受了自己是个病人的事实,摘掉了帽子,露出光秃的头顶,坐在椅子上,直面着窗子,疲惫地快要睡过去,虚白的身影像是即将在阳光下融化。
裴铎很清楚,自己的姥爷是个很要强的人,不论是做何种职业,他都没有懈怠过,无力跟病魔抗争这件事儿几乎击垮了他大半辈子的争强好胜。
他摸了一下兜,本想抽根烟,却想起这是医院。
他捏了捏眉心,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是秦斯。
裴铎低声喊了一句,“妈。”
“进去看看吧,他昨天还在念叨你。”
裴铎陪着秦恪坐了一个下午,给他读了一会儿报纸,被他催促回家休息。
秦斯跟他一同离开医院,坐上车道:“我要去北医看个病人,你把我带过去吧。”
裴铎没说什么,掉了个头。
下车前,秦斯忽然扭头问:“你知道我要去看谁吗?”
“是谁?”
“盛笳的爷爷上个月生病了,从朔城过来治病,明天出院。”
裴铎沉默了几秒,似乎才想起来盛笳是谁。
他今天很累,工作压力和亲人病痛带来的,语气不由得生硬了一些,“你让我捎你就是为了又来看她?”
秦斯摇摇头,“不是,我就是告诉你一声而已,其实在上个月的时候,她爷爷在做完手术之后,我问过她乐不乐意跟你相处,你猜她什么反应?”
裴铎将右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前面,没有说话。
秦斯笑了笑,“人家姑娘似乎比你还要不乐意呢——她听完我说话,似乎快要哭了。”她看见儿子搁在方向盘上的手腕轻轻动了动,“这个反应你满意吗?”
裴铎很是不屑地“嗯”了一声。
“她跟你一样,在经历着或许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中,去不去看一眼,你自己做决定。”秦斯说完这句话,便推门离开。
走入电梯的那一刻,余光瞥见身后跟上来一个男人。
裴铎看着电梯的镜面,单手插在兜里,没什么表情,问道:“她爷爷怎么了?”
“脑梗。”
盛笳正在病床边,见门口有动静,抬头看去。
裴铎正站在秦斯的身后,扫了她一眼,目光最后停留在病人的脸上。
盛笳立刻站起身,膝盖撞在床边,生疼。
爷爷还不能开口说话,盛笳搬来一个凳子,想让他们坐下,她自己站着。
不过裴铎只是后退了一步。
他轻轻一偏头,就能看见盛笳微红的鼻头。
秦斯正询问着她爷爷的病情,盛笳坐得端正,老老实实地从嘴里蹦出严谨的医学名词,像是一个正在接受查房的规矩学生。
裴铎眼睛眯起来。
大约在这儿坐了四十多分钟,秦斯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连轴转了三十多个小时的亲儿子,与盛笳道别,正要离开时,董韵正巧推门进来。
她当然清楚这是安排家中老人做手术的秦院长,之前好几次想要摆放,人家不是出差就是治病,一直没时间。
董韵立刻放下水果袋,拉着秦斯的手不肯放开。
盛笳低下头,却听见董韵道:“下去买点牛奶,我刚才忘了。”
她“哦”了一声,扭过头,“秦老师再见。”
盛笳关上门,董韵看了一眼病房中的第四个人,秦斯介绍说:“这是我儿子。”
裴铎冲着董韵点点头,干脆也抬起步子出去,“我抽根烟。”
他走向二楼,那边靠北边有个挺大的阳台。裴铎推开门,才发现外面天色已近黄昏。他点了烟,垂下眸,正好看见了提着一盒牛奶的盛笳。
火星慢慢地飘,盛笳走得也不快。
裴铎吐出一口烟,觉得大脑稍微放松了些,靠在铁栏杆上,等了一会儿,看见下面的那个身影终于停了下来。
盛笳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把牛奶盒子放下。
她现在不想上去,医院的停车场上还放着裴铎的车,她刚才专门绕过去看到的。
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有离开,现在回去,还能看见裴铎。
盛笳讨厌面对裴铎时候的自己。
不论什么时候,她都能听见变得很快的心跳声,感觉到自己开始发热的双颊,逐渐不稳定的大脑神经,以及不受控制地会想起那个火热缠绵的夜晚。
她不再是自己原本的样子,无措无处遁形,任由对方肆意地审视。
其实盛笳很早就意识到了,从她开始喜欢他的那一刻,裴铎就已经高高在上地凌驾于她。
不论他们是认识或是不认识,她才一直是敏感,拧巴,自卑的那一个。
事实上,每次相见过后,盛笳都会告诉自己,下次不能在这样了。
不能在被他轻而易举地且毫不在乎地牵着鼻子走了。
可裴铎今天又一次没有征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在秦斯和自己讨论完愿不愿意以结婚为目的和他相处的一个周之后。
盛笳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暗恋抱过希望。
她原本只是偶尔能舔一下棒棒糖,尝一点甜,然后获得很久隐秘的快乐,但是现在,秦斯推了她一把,指着前方给她展示——
“你看啊,那是一个糖果屋,想不想进去?”
盛笳深呼一口气。
她真的很想戒糖。
裴铎抽得不甚认真,目光始终望着一处,大半烟灰落在了地上。
忽然,他的手腕抖了一下,火星砸在手臂上。
裴铎挑起眉毛。
——好端端的,楼下那人怎么开始抹起眼泪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早点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