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辟天 十六、辟天
“沧流历九十二年冬,天下动荡。白塔崩,破军曜,海皇归,帝王之血重现人世。将星云集、神魔聚首;腾蛟起凤,光射九霄。或曰:开天辟地以来,未尝见此异况也。”
那一夜过去后,千年倥偬,云荒的史书上尤自留有那样记载。
新的天地在动荡中开辟,烽烟燃遍云荒。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唯有讲武堂内那一面七杀碑依然伫立,杀气冰冷地闪耀,令人不敢直视——只不过短短百年,上面那密密麻麻的“杀”字仿佛又要破开封印,重新扑回人世!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谁役牲灵牧?谁布生死局?
天翻地覆从今始,一夜风雨满云荒。
“撤退!撤退!”
在黎明到来前,日光尚未从地平线那段射出的时候,连绵的呼声响彻帝都上空。在六部之王的统一带领下,血战一夜的冥灵战士纷纷勒马,重新集结,掉头离去,再不恋战。
前半夜的突袭是非常有效的,失去了主帅的征天军团猝及不妨,匆促应战,被冥灵军团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天马的双翅在军团里回翔,无数的风隼从半空里坠落,帝都被火焰映红,地面上四处都是坠落后燃起的火。
然而到了下半夜,征天军团忽然间变得井然有序起来,在统一的调度下变幻阵法应战,进退有度分合自如,不再四处出击,统一退回守势,防守得滴水不漏。
“立刻撤退!立刻撤退!——回无色城!”
云层灰白,渐渐变薄,朝阳即将破云而出。帝都上空战云翻涌,无数风隼来往穿梭,盔甲闪烁如金鳞向日。冥灵军团翻身上了天马,六部旗帜鲜明,分六队急速撤退,井然有序。忽然,黑王玄羽发出了惊呼——就在这个时候,黑之一族的部队却被截住了!
一直保持着守势的征天军团忽然间展开了阵形,战线在一瞬拉长,分左右翼展开,宛如鲲鹏张翅即合,在瞬间将即将鸣金收兵的冥灵军团包抄在内!
“九天部分九个方位死守,扼杀所有退路!”比翼鸟内,年轻的沧流少将吐出一口气,眼神雪亮,“竭尽全力死守,不能让一个空桑人撤走!各位,只要坚持一刻钟,只要一刻!”
只要一刻,太阳便会跃出地平线,这些亡灵便会如冰雪般消融。
“是,飞廉少将!”血战一夜的战士都筋疲力尽,但依然战意高涨。
“各位,拜托了。”靠着比翼鸟内的机舱,飞廉极其疲惫地喃喃,满面烟火之色,熏的发黑的额头上有鲜血涔涔而下,他将手按在了心口上——
叔祖……我一定竭尽全力,为守护帝国战斗到最后一刻。
在黎明来临之前,北斗倒转已经完成。
黯淡的苍青色天幕下,星辰隐约闪出亮光——破军取代了北极星的位置。
在那一瞬间,悬浮在白塔顶端的神庙,由内而外的放出了金色的光,熊熊燃烧,极度耀眼。忽然间,那一团光动了起来,仿佛太阳坠落,一路向着金翅鸟方向急坠而来——只是一刹那,便将迦楼罗上正在和对方搏杀的军人包裹!
在金色闪电击下的瞬间,云焕来不及回避,发出了一声低呼,感觉神智在一瞬间远离。
手上凝成的光剑颓然消失,仿佛有什么东西急遽侵入他的身体。眼前有无数的幻影沾染浮现,犹如一闪即逝的花火——黑暗的火焰,盛放的金光,金色的双眸……那、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难道就是真正的“魔”?!
“主人!主人!”迦楼罗发出了惊骇的呼声,舱门不顾一切地霍然打开了,内里飞出一条金色长索,将失去知觉的人卷了回去。整个机壳瞬间发出了耀眼的光,仿佛结界一样展开,将自身的防御力量调整到了最大限度。
“龙!”真岚还要继续追击,却被阻止了。
“来不及了……真岚,来不及了。”龙神发出低低的叹息,惋惜不已,“在转移完成之前、我们无法及时杀掉他,如今已经是太迟了——破军已经成魔!”
真岚怔住,回头看着紧闭的迦楼罗。
“不过,魔这次虽然成功转生,但也受到了极大的损害,无法将力量完全发挥——否则这一刻的云焕,便能够瞬间将迦楼罗重新驱动!”龙神抬起头,看着半空里的神庙喃喃,“应该是,他们两个人联手重创的吧?”
真岚不由自主地扬起头,看着那浮在半空的神庙。
金光盛放过后,那座悬浮的神庙忽然间仿佛就失去了光彩——喀喇声连续不断的传来,仿佛由内而外的逐渐坍塌毁灭,一片一片从九天上坠落,分崩离析。
然而,天际的一阵厮杀惊动了他。空桑皇太子侧首望去,赫然看到黑衣的冥灵军团陷入了重重的包围——黑王玄羽正在极力冲杀,试图带领部下从征天军团的围合中突出,然而,对方军中仿佛也有名将指点,进退之间毫无漏洞,竟一连几次将他挡了回来。
日光即将破云而出。
“龙!我们去那边!”真岚变了脸色,握剑低呼。龙神点了点头,转头向着战团掠去——然而刚靠近冥灵军团,它震了震,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低低长吟了一声。龙尾一摆,一股大力将背上的人凌空送了出去!
真岚尚未回过神,一瞬便已经被送到了一匹天马的背上。
“龙?”他握着辟天长剑,愕然。
然而龙神放下了他,呼啸着返身飞向白塔,速度之快、宛如金色的闪电。
“怎么了?”真岚喃喃,手却是片刻不停地格开那些风隼发来的进攻,一路杀向了战团中心,对着黑王玄羽大呼:“这边,从这边突围!”
“殿下!”绝望中的战士纷纷惊呼,齐齐回身。
“跟我来!大家跟我杀出来!”真岚顾不上其他,全心全意地在战阵中冲杀,带领着军队向无色城入口方向突围,血溅满了他刚刚拼凑回来的身体,“回城,回城!”
在他冲杀于敌阵的同时,万丈高空上,神庙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个白衣的女子从熊熊燃烧的神庙里急冲而出,长发在风中散乱飞扬,掩住了苍白绝望的面容。
“海皇!”龙神认出了她怀里抱着的人,急冲而去。
白璎没听到它的呼声,只是不管不顾地往外飞奔,根本没有觉察最后一道门打开之后,脚下便是万丈虚空——从万丈高的地方一脚踏空。
绝望的女子背后,是九天里熊熊燃烧、迅速坍塌崩溃的神庙。
龙神一摆尾,迅速朝着神庙飞去,凌空接住了坠落的女子。
“呵……这一幕,几乎和百年前的婚典上一模一样啊。”
苍天之上,比星辰都高的地方,飞鸟绝迹,空城寂静如死,忽然却有一个声音笑了起来。三位女神坐在高高的碑顶,俯视着脚底下的云荒大陆,神色变幻。
脚下的大地辉煌璀璨,宛如烟火盛放。
——继七千年前的统一战争之后,云荒动荡再起,即将卷入腥风血雨之中。
洪流滚滚而来,将所有人夹裹而去。历史大潮呼啸灭顶,个人的爱憎情仇在此刻都已经显得渺小,每个人都置身其间,顺流而下,去往不知名的彼端。
不可抗拒,也无法抗拒。
“眼前这一切,又怎生收场啊。”魅婀低低叹息。
“连我也看不到将来。”慧珈喃喃,抬头看着最高空里的日月,天镜映照着无数星辰,“星盘已经被人力移动过了,所有宿命都被打乱——如今,连神也无法洞察尘世里宿命的动向了……何况我。“
魅婀长时间的沉默,看着蛟龙驮了白衣女子离去。
“我希望,”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他们都可以幸福。”
“不可能,”曦妃摇头,“凡是阳光照耀到的每一寸土地都会有阴影。”
“那至少,我希望少城主在转生后,能得到幸福。”魅婀长长的叹息,抬头看着底下白云离合中的沧海桑田。
说起云浮的少城主,三位女神低头不语,眼神复杂。
“看哪……”慧珈忽然抬起手,指着大地上的某一处,发出了低呼,“少城主在那里……三魂七魄,已经开始分别凝聚了!”
三女神悚然一惊,凝神看向大地——云荒的六色土里,有微弱的光芒在黎明里闪烁,仿佛露水的凝结。那些光芒从每一寸土地里逸出,凝聚成缕缕白光,在黎明前的大地上随风飘荡,宛如海上烟霞。
然而,云浮城的女神们却清楚的知道、那是纯净之极的灵魂的光芒。
人的精神力分而可以称之为“魂?魄”,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这“三魂七魄”本聚于人躯壳之中,主宰人的喜、怒、哀、惧、爱、恶、欲,在人死后便随风而散,出壳去往黄泉。
少城主执意重返云荒,被尚昊城主在盛怒之下震碎了灵体,三魂分离,七魄流荡,从九天洒落于天地之间各处。化为齑粉的灵体需一年之后才得重新凝聚成形,转往彼岸——于今看来,离湮城主已经感知到了大陆上的种种苦难,已经极力想早日凝聚魂魄、以求转生。
诞生于这样风雨飘摇大陆,少城主将会有怎样的一生?
黑暗的舱室里,只有间或响起的轻微嘀哒声,仿佛水滴坠入湖心。
微弱的珠光照亮了昏迷之人的脸——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在无意识时、依旧镌刻着深沉的愤怒和杀意,剑眉紧紧蹙起,薄唇抿成一直线。有闪电般的金光在他身体上穿梭来去,仿佛金色的锁链一层层缠绕,将肌体灼烧,钻入了身体深处。
云焕紧紧咬着牙,手抽搐了一下,显然正有极大的痛苦在体内汹涌。
“主人……主人。”被固定在金座上的鲛人低下头,轻声呼唤,泪水从碧色的眸子里如断线珠子般落下。外面天翻地覆,烽火四起,然而她根本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拼了命想及早的将迦楼罗重新驱动,带主人离开险境。
搁浅在断裂白塔上的巨大机械发出一阵接着一阵的鸣动,双翼颤动,几度要重新掠起,然而显然是力量不够,到最后还是重重一顿、重新挫了回去。
潇咬紧了牙关,凝聚全部心神去操控这架庞大的机械,额头冷汗如雨。
“师父!”也不知产生了什么样的幻觉,金座里的人霍然睁开眼,失声惊呼。云焕脸色苍白如死,睁开的眼眸已全然变成金色。
“主人!”潇发出了惊喜的呼声,全身颤栗,“你醒了么?你…你没事吧?”
然而云焕没有回答,死死握住金座的扶手,不停地喘息——方才的幻觉还残留在脑海里。每一次……每一次睡去,几乎是一闭上眼睛,他就会看到当头斩下的光剑,和那样冷如冰雪、意味深长的眼神。
“师父……”他在恍惚中喃喃,抬起手支撑住了摇摇欲坠的额头。
师父,你的在天之灵,恨不得亲手将这样的我斩杀,是么?可是,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我不甘心就这样被那些强权之手如蛛丝一样的轻轻抹去,却连一声悲鸣都不发出!我不甘心!师父,我要报复,要杀尽那些该杀的人,将这个黑暗腐朽的帝都一扫而空!所以……请原谅,无论怎样,我都还想活下去!
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所以,不惜背弃了天地。
发出长长的叹息,低下头,冰冷的唇印上了手腕。
那里,伤痕斑驳交叠,显示着他坎坷残酷的前半生。斑驳的伤痕在年轻的肌肤上重重叠叠,烙印着他二十几年来最难忘的记忆——每一个记忆,都和那个人紧密相关。
上天待他太狠,这个世上,什么是他所珍视的、什么就是上天要从他手里夺走的!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金座里的军人忽然睁开了眼,直直看着舱外已然接近尾声的战役,脸色在急遽的变化——仿佛身体里有一种力量在汹涌,强烈而奔腾,几乎要突破他躯体的限制,直接化为毁灭一切的红莲火焰!
“潇!”仿佛再也不能忍耐,他忽然重重将手拍在金座扶手上,仰头发出了一声长啸,“我给你力量——启动迦楼罗!立刻启动迦楼罗!”
“是!”与他背向而坐的鲛人领命,同时凝聚了全部心神。
力量从他双手上汹涌而出,贯注入整个机械的核心部位。仿佛也能觉察出这种力量的邪异和猛烈,迦楼罗刹那间发出了畏惧般的颤栗,只是一瞬,只见白塔上空风云急卷,金色的巨鸟披着清晨的霞光,呼啸着振翅飞起!
“主人,去哪里?”潇狂喜地低呼,感受着全新的飞翔的力量。
少将所掌控的力量,忽然比夜里强了数倍!
云焕靠坐在金座里,睁开眼睛,冷淡地凝视着舱外九天上的情形,看着即将结束的战争,缓缓吐出了一句话:“空桑人,鲛人,一个不留——去!”
“是!”毫不犹豫地,迦楼罗转过了方向。
蛟龙入海,宛如闪电。
镜湖水面轰然碎裂,为龙神让出一条道路。背上的所有人都跟着一起下沉,任凭碧水在一瞬间将他们淹没——同时,也掩去了脸上的所有泪痕。
“苏摩,苏摩。”白璎紧握着他的手臂,一直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然而,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始终无法回答一个字。
在入水的瞬间,他周身的血一下子弥漫开来,仿佛腾起一阵红色的雾,将她的双眼笼罩——那样的血雾几乎令她失去了最后一丝保持冷静的力量。她颤栗地抱紧他,将他的头颅揽在臂弯内,轻声在耳畔呼唤他的名字。
她知道苏摩轻易是不会受伤的,即便是受了伤、也能用术法获得极快的恢复。而如今这样长时间大面积的流血,只能有一种可能——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自己的躯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白璎几乎要失声喊起来了——在和破坏神的交锋里,他只是负责从旁协助阻拦的,根本没有直接出手对敌,又怎么会被伤成这样?!她静静抱着他失神的躯体,他身上散发出的血污笼罩了她的视线,她只觉得彻骨的冰冷。
身体忽然一震,飞速的下沉终于到底,龙神停在了一片绚丽的水草簇拥着的白色石台上。
——那,已经是复国军在镜湖底下的大营。
“海皇归来!”龙的长吟响彻了整个镜湖水底,“诸位来觐!”
大营里的鲛人战士瞬间惊动,纷纷从珊瑚里游弋而出,向着高台四方迅速赶来。个个脸上都带着狂喜的表情,在长老们的带领下,向着龙神簇拥而来。
然而,在看到白衣女子怀里那个血人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海皇?!”
万丈深的水底,幽蓝的水光如同幽灵一样在头顶萦绕。寂静的深渊里,只听得到潜流吹动水草的簌簌声。珊瑚和水草搭成的帐子里,在所有人都退去后,白璎俯身握住了那个失去意识之人的手,发觉他的手冰冷如雪,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脉搏。
“他……他怎么样了?”白璎担忧地低语。
旁边的海巫医垂首不语,双手捧着红珊瑚的药罐,垂下的脸隐藏在长长的斗篷里,只有深蓝色的长发翻涌。这个鲛人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沁出黑色的血,一滴滴滴入药香馥郁的罐子里,用文火慢慢煎熬。
龙神已经化身为三尺大小,尾巴勾住了帐上的金钩,凝视着榻上昏迷的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吩咐一旁侍立的炎汐:“左权使……你先退下。”
“是!”炎汐按剑行礼,匆匆离去。
金帐里,只剩下了数人默然相对。
“苏摩到底怎样了?”白璎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紧握着那只冰冷的手。龙神无语。舒开身子在水中游弋,盘绕在昏迷之人的上方,静静凝视。
“力竭而崩……”沉吟了片刻,龙神发出低沉的叹息,“这次海皇消耗了太多灵力,身体和精神毁坏严重,恐怕需要很久才能恢复。”
“力竭?怎么会……”白璎喃喃,不安地望着那个没有知觉的人,“他的躯体应该根本不畏伤痛——以前每次受了伤,都能极快的恢复过来!为什么这次……”
龙神沉吟了一下,摇头:“恐怕是积劳成疾——他一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太子妃也不必太担心,”龙神开口,“回到水中休养一段时日,应该就无大碍。”
“没事就好。我只是觉得奇怪……”白璎舒了一口气,双手紧紧握着光剑,“为什么他会受伤呢?方才在神庙里,他并未动手、只是从旁协助我而已!——他、他身上怎么会忽然出现这样可怕的伤?!是谁伤了他?阿诺?”
龙神扭动了一下身体,似有不安,再度安慰:“应该是旧伤裂开了——要知道,他昔年实在是太不爱惜自己这个身体了,以至于留下了很多隐患,一旦剧烈战斗便会发作。”
“是么?”白璎低头看着榻上昏迷的人,舒了一口气,“能恢复那就好……”
睡在水底的人越发显得英俊而苍白,深蓝色的长发如同水草一样漂浮在侧脸,紧闭的双眸和嘴唇没有透出丝毫生的气息,仿佛古船失事后沉入水底多年的一尊俊美石像。
“苏摩……”她叹息,忍不住抬手轻抚他苍白的脸颊。
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样安静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暗和桀骜,仿佛沉睡在光阴的深处安眠。如此孤独,又如此的脆弱。她从未看到他有过这样的表情。她沉默地坐在他身侧,长久地凝望他苍白的脸颊,忽然觉得心里有无法呼吸的痛。
“太子妃,你该回去了。”仿佛也为这一刻的沉默感到不安,龙神翘首看了看水面之上,语气开始变得庄重,“空桑人此刻应该也已经撤退回了无色城吧?——真岚殿下率兵血战归来,太子妃应该早日前去接风才是。”
白璎一怔,眼神在瞬间雪亮,整个人震了一震。
龙神看住了白衣的女子,意味深长:“我想,太子妃应该已经做出了选择。”
“是……是的。”她喃喃,一分分地移开了自己的手,低声,“龙神提醒得对——我是该回去了。这次让海皇受了重伤,空桑上下均为此感到万分抱歉。”
“不客气,空海已有盟约。”龙神微微颔首,转身向外,“送客。”
在白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镜湖深处后,龙神呼啸了一声,转向一旁的巫医。
“好了,她走了,我们来说实话。”龙神低声,“海皇的伤势如何?”
“不乐观。”海巫医手里握着煎出来的一盏褐色药汁,小心翼翼地托起了海皇的头,给昏迷的人喝下去了一些。一道殷红色的液体在水中迅速蔓延开来,发出嗤嗤的声音,让周围的水藻在一瞬间全部失去了颜色。然而,那样强烈的药力,却依然无法让对方恢复一点知觉。药顺着紧闭的唇角滑落,然后消弭在水里。苏摩的眼睛依然毫无生气的紧闭,脸色苍白如同大理石雕。
海巫医俯下身,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身体——苍白而坚实的肌肤上,纵横着无数细细的痕迹。这些应该都是非常严重的伤口,然而愈合得非常好,肉眼几乎看不到伤痕。
——唯有胸口上那个对穿的大洞,是最新的伤口。
海巫医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伤口,眼神凝重:那个伤口,正在用人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的愈合——平常人需要花几个月、甚至一年才能恢复的伤,在他身上的愈合速度居然加快了十几倍!
海巫医霍然抬头:“龙神,您可知道海皇一直用什么术法来催合身体上的伤?”
在他抬头的瞬间,风帽滑落,乱发下的脸苍白而英俊,不过三百余岁的年纪——这个海国最负盛名的医者,居然出乎意料的年轻。
“知道。”龙神凝视着昏迷中的人,眼里流露出悲悯的神色:“不用药物,直接在短时间内强迫伤口愈合——你想想,用什么方法才能做到这样?”
海巫医一惊:“莫非……是‘缩时’或者‘寸光’?”
龙神叹了口气,没有否认。
“天……”海巫医脱口惊呼,“真的是这种禁忌之术!”
“缩时”,是一种在云荒大地上早已失传的上古咒术。传说中,这种术法可以操纵“时间”,能够让时间在“某一点”上加速或者减缓。施用此法术,不仅可以令对手一夕白头,同时也可以令自己的身体产生同样的反应。
这,本是一种“偷窃时间”和“燃烧生命”的术法,在云荒早已失传。不知道这个傀儡师,一百年间去了六合里的哪一个地方,居然重新学到了。
海巫医低首,凝视着苏摩胸口。那个巨大的伤口在神秘的力量之下一分分收拢,令见多识广的巫医眼里都露出了既崇拜又惊惧的表情——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一下伤口边缘正在延展的筋络,发现那里的温度非常高,完全不同于鲛人一直冰冷的体温。
“天啊……”医者低下了头,眼神恐惧。
“现在你明白了?”龙神颔首,低声分解,“海皇之所以能不畏惧损伤,是因为他对自己施用了‘缩时’之术——在每次受伤后,他会让自己身上的时间流逝加速,常人需要一个月才能愈合的重伤,他却只要一两天就能完全恢复。”
海巫医以手掩面,吐出一声呻吟似的叹息:“可是、可是这样的话……”
是,他知道这种术法的奥义。所以,也知道这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那是在燃烧生命的禁忌之术。每一次愈合伤口后,都要减去一段生命!百年来,留下无数伤口的这具躯体、又曾透支过多少生命?
海巫医看着昏迷中的海皇,感觉自己心里也有什么埋葬已久的东西试图涌出——是的……是的,这种不顾一切的绝望和自毁自弃,他完全了解。因为百年前,他也曾经像这个沉睡的海皇一样、经历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事。
他曾经在跟随藩王进入帝都朝贺的时候见过他一次——那个被青王带入帝都的盲人傀儡师,绝美的孩子,空洞的眼睛里却隐含着深不见底的阴枭恶毒,让他在乍一看之下就觉得心里寒冷。从此后,虽然听说过这个人的种种传奇,却在百年里再无相逢。
然而,不料再度见面,却在这样的情况下。
一百多年的时光里,这一路上、他又经历过什么样的黑夜与白昼,看过什么样的风景、遇到过什么样的人?生命漫长而绝望,他心里是否燃烧着一种火,催促他不顾一切的向着终点狂奔?
苏摩……苏摩。就算我能治好你身上的伤,又怎能弥合你心里的裂痕?
“不过,还有一点很奇怪……”海巫医,俯下身,翻看着昏睡者身上种种可怖的伤口,“根据刚才太子妃所说,海皇他并没有和破坏神直接交手,又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您看……这些伤完全是出自于极可怕力量的攻击。”海巫医从逐渐愈合的伤口里,用银针挑起了一丝残留的引线——那种介于有无之间的细细引线旋即在水中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心口上的那处则更加奇怪,您是否发现,这居然是引线造成的伤?!”海巫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惊骇:“龙神,海皇身上的伤竟然是来自于他自己的手!——这是怎么回事?”
龙神没有说话,仿佛被问住了似地,默然垂下头。
“不必再多问,我想海皇也不愿别人窥探他的内心。”龙神俯下身,用金色的身体盘绕着昏迷中的人——在那苍白的肌肤上,愈合的速度越来越缓慢、越来越缓慢,最后完全停滞了下来。黑洞洞的伤口深不见底,刺穿了那个单薄的身体。
苏摩……苏摩,目下的你,居然连为自己疗伤都作不到了么?
“龙,我回去给海皇炼药。”海巫医不再询问,只是默然行了一个礼,退出。
在医者离开后,帐内又恢复了寂静。龙神缠绕着昏迷的人,凝视了许久,眼里的神色不停变幻。最终,探出首俯下身子,翻开了苏摩的双手——在苍白的手心里,赫然看到了一处淡金色的符咒!
那是一个金色正位的五芒星,闪烁着某种不祥的光。
果然是“逆风”之术啊……龙低低的叹息,能在苏摩手心画下这个符的,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如果没有料错,另一个逆位的五芒星,应该印在刚刚离去的白衣女子身上吧?
苏摩……龙神俯下身,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俊美容颜——这位碧海之王仿佛在水里睡去了,眼角眉梢的冷漠桀骜开始收敛,仿佛一只收起了刺的兽,如此安静,如此温驯,就像一个在大海深处睡去的孩子。
看来,早在未上白塔时,他便计算好了一切吧?
然而,有谁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情?当神庙里破坏神现身,当内心的黑暗被魔物唤醒,当剧烈的攻击落到身上,洞穿胸臆、割裂身体;当他跌落黑暗地面、蓝色的长发沾满灰尘、神智将逝之际,他又在想着什么?他碧色的双眼又看到了什么?
——是白塔顶上不堪回首却刻骨铭心的岁月,是百年流浪的黑暗和孤独,还是那双纯白澄澈的双眸?他的孤独,他的骄傲,他的梦想……他毕生深藏于心底的眷与梦。
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一切也结束于开始之后。
苏摩,苏摩……为什么会是你,被宿命推到了海国的王位上呢?
沉默中,龙神将身子绕紧,金光便慢慢蔓延开来,笼罩了昏迷之人的身体——苏摩的身体悬空浮了起来,在水流里上下浮沉,被龙神缠绕。在幻力的金光中,那个巨大可怖的伤口再度被催促着生长,一分一分,终于勉强愈合。
龙神眼里露出了疲惫的表情,颓然松开身体——正当龙神松开身子,将他放回榻上时,水里忽然浮出了一片血红!
无数道口子在一瞬间裂开,血雾笼罩了全身。苏摩重重跌落,身上所有新旧伤口一起裂开!仿佛瞬间有一张无形的红大网张开了,裂口纵横蔓延,刹那覆盖了全身。
龙神看着忽然间裂开的人,忽然发出了一声咆哮!
昏迷中的人全身腾起了血雾,仿佛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像霍然从中四分五裂——没有喀喇的开裂声,那些裂痕只是悄无声息的在瞬间蔓延,仿佛身体里有某种力量再也无法受控地往外翻腾。在裂开的苍白肌肤里,忽然射出了一种黑暗的光芒!
那些黑色的光仿佛要溢出一样,在裂缝里涌动,宛如失去控制的怒潮。
那……那是什么?苏摩体内那种奇怪的黑色光芒是如此的阴暗邪异,带着某种凌厉的不甘和憎恨,极力想从这个躯体里挣脱出来,打破一切禁锢重返人间!这……是纯粹的“恶”的力量,是躲藏在他体内的另一面!
那个东西、就要出来了!
龙神凝视着那涌动的光芒,低吼一声,霍然伸出了雷霆般的铁爪。
“拜见龙神。”帐外,忽地传来左权使炎汐的声音。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龙神闻声收住了爪,在水中一个转折,宛如金色闪电一般地掠向了门口,现出了巨大的金身,盘绕在了帐顶上,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帐外参见的人。
左权使炎汐带着一个女子跪在帐外,双手捧起了一颗光芒耀眼的明珠:
“参见龙神,复国军暗部的碧,持如意珠回营复命!”
——纯青琉璃如意珠!
龙神一个折身,猛然张开了巨口,一道金光陡然从口中激射而出,将那颗如意珠卷入了体内。只是这么张口一吸,整个镜湖水底登时暗流汹涌,凝成了巨大的漩涡——这一次水流之剧,竟比蜃怪一年一度开眼之时更甚!
“龙神!”整个水底响彻了惊慌的呼声,无数鲛人从水草中惊起掠出。
龙在瞬间闭上了巨口,巨大的潜流登时中止,整个水底凝固得仿佛冰块。金黄色的蛟龙盘绕在镜湖大营上空,现出了真形,片片金鳞如日光耀眼,巨大的双目如明月皎洁——一呼一吸之间,居然潜藏着控制沧海的力量!
“神啊……”复国军大营里的鲛人战士们齐齐抬头仰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水底。
“尊贵的龙神!”虞长老颤巍巍地扶着杖,老泪纵横,“请您带领我们粉碎一切桎梏,重归于碧海蓝天之下!”
龙盘踞在碧水之上,俯瞰着镜湖底下七千年后幸存的子民,缓缓、却重重地颔首。
“好,让我们在七千年后重归碧海!”龙发出长吟,仰首望着万丈之上的碧空,头顶水波离合,宛如依稀可见的遥远时代,“我们,一定要回到故乡去!”
“重归碧海!”“回归故乡!”
连绵的呼声响起,震得碧波荡漾。
狂热的情绪弥漫了水底,然而远远的、却有人躲在一旁发愁地蹙起了眉头。
“真的要回碧落海去么?”那笙喃喃低语,俯下身抱紧了自己的膝盖,“那……可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啊。而且那里全都是水,连小岛都没有一个吧?”
那笙拨弄着自己的手指,一边皱眉——皇天已经不再她手上了,可是她却总是下意识地去看右手。只不过戴了几个月,那个戒指居然已经在她手指上留下了淡淡的戒痕……就像她踏入云荒不过短短一年,这段日子却给她的人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她把小小的身子尽力地贴近膝盖,直到脖子上的那颗辟水珠硌痛了胸口。
“唉……”她叹了一口气,喃喃,“也只有认啦!炎汐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好了——反正,也是不打算回中州了。”
决定一旦做出,她心里霍然一轻,嘴角再度绽放出了一贯的明快笑意。她无聊地四顾,想从大群的鲛人战士里寻找炎汐,却始终看不到那个熟悉的影子——真是的……她是为了想见他,才跟着碧一起来到这里的,可是这个家伙看见自己却一直板着脸,根本没有给她嘘寒问暖的机会,就领着碧去了水底金帐。
炎汐这个家伙,是不是在同僚面前都这么一板一眼呢?
真是无趣的人呢……死正经,哼。
“那笙姑娘。”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身边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炎汐!”她想也不想地叫了起来,直接跳过去抱住他脖子,“你终于来啦!”
“那笙姑娘,”对方仿佛颇为尴尬,往后退了一步,她那一抱便落了空,炎汐带着两名复国军战士前来,语气依然温和,态度彬彬有礼:“在下奉龙神之命,前来带你去金帐——请姑娘即刻随我来。”
“干吗这么正经啊……”那笙嘟囔着,眼里有不甘心的愤怒。
然而一跺脚,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炎汐的背影挺拔而坚定,她默默跟在后面,看了他半晌,唇边忽然浮出了一个温暖的笑意,悄然伸出手,轻轻拉住了他的后襟。
复国军左权使的身形微微一顿,却还是不动声色的继续往前走。
就是不能牵手,起码也可以这样吧?那笙拖着他的衣角,如一个迷途孩童一样的被牵着往前走,眼里却满是重逢时的欢跃和小小的得意——就这样一直一直悄悄地牵着他的衣角,穿过那些狂喜的呼喊的战士,穿过那些如林耸立的刀兵,往前走去。
她没有看到,一贯温和严肃的左权使嘴角,也噙着一丝温暖的笑意。
这一路,只希望永远走不到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