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串门后,两校总算安分了几天,彼此陷入一种奇妙的平衡,互不干涉互不打扰。
贺之漾校霸风头正盛,每日享受荣光和彩虹屁,也没功夫和锦衣卫针锋相对找不痛快。
刚住校的几日,贺之漾总是一有空闲要往家里跑,最近这一段未免心虚,再加上传闻说哥哥要来,他已经有好几日没再踏足过伯府。
这日中午,贺之漾用罢午膳,窝在床铺上和霍尧冯境打牌九。霍尧半倚着床头的秋香色大引枕,打量贺之漾的寝室,门上挂着狐毛盘金毡帘,精致的螺钿小柜摆在二人床铺中间,盛着香料的熏笼透出袅袅轻烟,暖风侵肌透骨,让人舒服的直哼哼。
这届的校屋都是两人寝,条件简单,只有贺之漾当时搬家阵仗大,把普通的房子愣是布置出伯府少爷的气派。
这也是二人喜欢赖在贺之漾房中不走的原因。
霍尧抬眼:“你这房真舒服,外头冷风朔气的,哥们儿不想走了,午休歇在你这儿成么?”
冯境躺在床上举手哼唧:“漾哥,再收留一个。”
贺之漾乐了,懒散的抬抬眼皮:“这房舒服吧?谁当时说我像姑娘家?我心里可都记着呢。”
“啧。”霍尧拿脚踹他:“越说越小姑娘家了,大男人哪儿这么记仇?”
冯境打了个滚,摁住贺之漾呵他痒,闹着让他给被角。
贺之漾被两个人闹得没法子,想了想道:“要不你们谁去和我舍友睡吧,一个床上两个人也不挤——只是我晚上都回家住,还没和舍友说过几句话……”
正说着话,门里闪进来一个身影。
少年很瘦,月白色衣衫伶仃的挂在肩上,左手拎着一个盛满水的木桶,重量让他单薄的背脊如弓弦般绷紧,坠得人心里难受。
贺之漾一怔,才认出这就是同寝的舍友,他一脚揣到霍尧屁股上:“去,帮我舍友抬抬水桶。”
霍尧纹丝不动:“这是你们宿舍,我来这儿是客人,哪儿有让客人干活的。”
“你不是客人,你是我哥。”贺之漾眼都没眨,立刻软下嗓子叫了声:“哥哥,去搭把手呗。”
霍尧仰天长叹,认命的站起来,向那少年走去。
贺之漾知道霍尧爱当别人哥哥的臭毛病,指着他对舍友笑嘻嘻道:“看见没?以后叫声哥哥,下一秒你将收获一个不用付工钱的长工。”
舍友并不是放得开的人,看霍尧走近他,脸颊飞速红透,手足无措的站着:“不必,我自己来就好……你们先忙。”
霍尧皱皱眉,懒得废话,直接要去接他手里的水桶,舍友一愣,往后闪躲,水波荡漾,打湿了他的鞋袜。
贺之漾见状,抬头多看了一眼舍友,认出此人是因水费和程乘发生争执的同窗。
没想到此人还真的倔强到寒冬腊月去挑水。
“你换下鞋袜吧。”霍尧出声道:“这桶水我帮你倒盆里。”
舍友恩了一声,坐回自己床上,把湿透的鞋袜缓缓褪下。
他只有两双衾袜,一双还没晾干,这双又打湿了,他正思索要如何才好,忽听冯境喊了声:“你是上次和程乘争执的那位?”
舍友立时察觉出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自己身上,一时有些局促的缩缩裸足道:“恩,是我。”
冯境道:“没想到是你和漾哥同寝,你叫什么?”
舍友懵了两秒,脸色有些苍白:“许一清。”
许一清还赤着足,他刚从外面回来,身体已冻得微微有些发颤,被冯境问了几个问题,窘迫的想要藏起来。
霍尧垂眸:“你有衾袜换么?”
许一清低下头:“昨日刚洗,还未晾干。”
分校舍后的第一天,他已知晓和贺之漾分到了一处。
在国子监,贺之漾他们三个是引人注目的少爷,风光无限,轻快肆意。
他只想远远地躲开这三人,还好,他的舍友从开始住校便很少露面。
许一清还暗中松了口气。
谁知今日打水进门,猝不及防之下碰到了,他拘束的手都不知道朝何处摆放,偏偏又闹出这狼狈的一幕。
若是早知道他们三个在宿舍,他干脆去课室眯一会儿了。
“漾哥你有多余的衾袜么?”冯境目光掠过许一清轻颤的赤足:“给你舍友一双。”
贺之漾满头问号:“哈?我每晚回家住,怎么会有?”
“你有。”霍尧倚着墙懒懒开口:“在你床畔的小铜柜的横屉里呢。”
贺之漾狐疑的打开铜柜,几双崭新的衾袜整整齐齐堆叠在里面,他拿起一双瞧了瞧,眉开眼笑道:“多谢了,霍管家。”
“有什么东西自己都不知道。”霍尧挑眉:“拉进校里的几车东西,你都没看一眼吧……真是少爷。”
几车东西拉到国子监后,还是宝阑领着伯府的人给他布置的,至于贺之漾,连柜门朝哪边儿开不晓得。
贺之漾随意扔了几双衾袜过去:“一清,你拿去穿用吧,都是新的也不必嫌弃。”
许一清低头,贺小少爷丢给他的衾袜是绸绢洒花的,隐隐有股清冽味道,精致又漂亮。
京城富贵人家的少爷,都是这么穿戴。
许一清攥紧衾袜,轻声道谢,再三保证自己今后会还。
贺之漾摆弄着手中的牌九,连头都没抬:“都舍友了不用客气,没事。”
霍尧此时插话道:“你方才是去打的井水么?我看上面还漂有浮冰?”
春夏之时,国子监的学生们也喜欢成群结伴去外面挑井水,但现在寒冬腊月,国子监里面有专门的热水,自然不会有人去打井水。
想来是许一清没交水费,不方便用国子监的热水。
贺之漾想起此事,忙放下牌九热心道:“你之前又把我钱袋还回来了,是不是还没交水费?我钱袋在屉子里,你快交上吧,或者用我的热水也成。”
许一清支吾着答应一声,迅速换好衾袜,没多久又打了个招呼说要去课室背书,头也不抬便匆匆走出宿舍。
贺之漾直男脑筋,一脸懵逼:“……这是生气了?”
这人,出寝屋的速度跟身后有人追杀似的。
霍尧挑眉道:“还不是你小少爷这张嘴惹的事儿?他家里艰难,你是好心帮他,落在他眼里,也许以为你是显弄体面——这种人我也见多了。”
贺之漾一怔。
在现代,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从小接触的圈子也都是非富即贵。
穿越到大鸣朝之后,他也是养在伯府被疼宠着,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儿,脑子一热竟然弄巧成拙了?
贺之漾只要存了想和谁亲近的心思,就没有不成的。他看舍友单薄乖巧,本来想好好护着呢,结果把人越推越远。
他面上又和霍尧冯境接着谈笑,心里却一直想着这件事儿。
一放课就拉着霍尧冯境去找小乙,想商量个帮舍友的法子。
这事儿比锦衣卫好搞定多了,小乙用一盏茶的时间已经打探出了许一清的家底:“他住安定门附近,老娘支了个摊子卖包子,每日挣个一两五分的,学费都吃紧。”
贺之漾皱皱眉,这年头,还真有砸锅卖铁来上学的。
“他母亲怎么不来国子监门口卖?”冯境笑了声,戏谑道:“我看校门口停着不少生意担子,五个包子也要一两银子了。”
小乙笑了:“少爷,你以为谁都能来国子监门口卖吃食?你们出手大方,京城的小摊小贩都知道,只是国子监角门旁的一个摊位要二十两银子,这还是一个月的价,好多人都出不起的。”
冯境和贺之漾是一类人,觉得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是大事:“这容易,我们给他出一年的,你让他母亲过来。”
贺之漾脑海中浮现出许一清离开的身影,难得谨慎:“先不要声张,我问过我舍友再说。”
谁知许一清听罢后,清秀的眸子倏然亮起:“我愿意。”
贺之漾有些意外:“……你不好好想想。”
他以为像许一清这般敏感的人,肯定会在意母亲在同窗面前抛头露面,谁知答应得挺爽快。
贺之漾自然不晓得,对于许一清来说,虚无缥缈的尊严和谋生相比,简直轻飘飘不值一提。
再说这亦是自食其力,没有什么不可以见人的。
能让母亲在国子监角门摆摊子,收益倍增的同时还能常看到他以解思子之苦,许一清很是知足,连声感激道:“漾哥,真的多谢你。”
他闷头学习,和贺之漾等人并无交集,如今他们几个这般用心帮他,许一清真心实意的感恩。
贺之漾没想到他反应强烈,倒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没事,你是我舍友嘛。”
许一清趴在桌上认真的写好欠条,郑重道:“这是我写下的欠条,等我从国子监毕业,一定会还你的。”
“……”贺之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碍于他面子,只得顺手接过那欠条道:“成吧,不过你也别把这事儿太放在心上。”
转眼又到了假日休沐,贺之漾本打算在国子监过,顺便和小乙好好聊个计谋,让自己这条地头蛇全方位碾压隔壁。
谁知刚下课,伯府的长随便等在门外,朝他毕恭毕敬的作了个揖:“小爷,大少爷今日回京,让你今晚立刻从国子监归家。”
贺之漾登时头皮一紧,急中生智:“今日……怕是不成,我和霍尧商量好了,一会儿要去房里商量功课,是吧霍尧?”
霍尧接到了贺之漾杀鸡抹脖子的信号,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啊,旬考快到了,课业也紧……要是家里无紧急之事,还是住在校里方便些。”
那人对霍尧笑笑,看向贺之漾道:“大少爷归家,特传小爷去书房等候,小爷若是不到,怕是不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