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亚历山大在布卢姆茨伯里。他在广播公司工作,这是他三十七年以来第一次就职于非教育机构。他有一间办公室,配有一个秘书,薪水很不错,但受到严格的等级制度的制约,需要时刻保持言行举止得体大方。他的职称是荣誉制作人,实际上他并没有制作过脱口秀节目或影视剧。他负责提供“思想”。他经常在乔治酒馆和诗人、绅士以及四处讲学的教师一起喝酒。
他暂时寄居在朋友托马斯·普尔租赁的公寓里,他的这个朋友刚从约克郡的一所职业学院跳槽到了克拉布·罗宾逊研究所。亚历山大的父母在韦茅斯开了一家旅馆,现在还开着。从他上幼儿园,一直到之后进入公立中学、牛津大学,再到成为教授,他只是时不时地回旅馆待几天,随便找一间刚好空着的房间住下。他习惯于待在有人管理的房间里。即便在开始的那几天,搬家用的箱子还没有打开,窗帘也太短,但是,与普尔住在一起的日子也算是他最接近普通家庭生活的日子。
公寓楼位于托特纳姆法院路和高尔街之间,是一幢红砖楼,窗户采用石质窗框,红木门上饰有抛光的黄铜。大楼建于爱德华时代,结实坚固,是专为有一两个用人的家庭设计的。普尔刚搬进来的时候,厨房仍装有召唤用人的电铃和灯光系统——那是一个玻璃盒,盒子里面有几个小圆盘,每个圆盘连接一个房间,包括客厅、主卧和育儿室。不过,他们不清楚具体哪个圆盘连接哪个房间,而且电铃也坏了。公寓有四间大房间和四间小房间,一条幽暗的长廊连接着这些房间。从厨房、储藏室、小卧室等仆人活动区域往外看,可以看见一口井,井沿贴着白色瓷砖,点缀着斑点和条纹图案。视线的中间是窗台花箱,天热时,这里便会响起音乐和人声,久久回荡。普尔一家住在第六层,是大楼的顶层。大房间正对着街道,透过玻璃飘窗,能看见伦敦城里悬铃木的树冠、成群的鸽子,过了几年,邮政局大楼在对面拔地而起,一层一层很有规则地叠起来。亚历山大的房间在离厨房最远的一头,房间通风好,布置简单,十分安静。他的房间里几乎什么东西也没有,因为他只是暂时住在这儿。他在墙上挂了一些旧装饰画,现在这些画都已经用玻璃框装起来了,有毕加索的《拿烟斗的男孩》和《流浪艺人》,还有他自己的戏剧《街头艺人》的广告,也有罗丹的《达那俄斯的女儿们》。除此之外,他还挂了一张伦敦版《阿斯翠亚》的演出海报和一幅都铎玫瑰镶边的达恩利画像。他还有凡·高《向日葵》和《黄椅子》的小型版画。在剑桥的时候,弗雷德丽卡在读《重返布莱兹海德庄园》的时候了解到,查尔斯·赖德羞愧难当地摘下向日葵,扔到墙壁上。亚历山大多年未见向日葵,他看到画中的向日葵时,那份好奇和喜悦与日俱增。版画的色调为青黄色,不像原画。亚历山大从普罗旺斯带回来一张床单,暗黄的底色上印着几何花卉图案,他和普尔一家选购了纯黄色的窗帘,搭配很完美。这样一来,房间就是黄白相间的色调,外加灰色圈绒地毯。
亚历山大是以成功作家的身份来到伦敦的。在分析和赞颂北方工人阶级的价值观和道德品质的实验小说的结尾,成功的人物也会来到伦敦,而在完成创作后,小说的作者也会跟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样,飞快地冲向这个熙熙攘攘的首都。普尔一家也想方设法挤进了大都市。他们原来的家当,三件套家具、威尔顿地毯、玻璃门书柜以及家里的银器等,一律被抛弃。埃莉诺·普尔告诉亚历山大,公寓的一大优点是所有的房间排列整齐,除了房间,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可以在任意一个房间里睡觉、吃饭或工作。他们在房间里铺了银灰色圈绒地毯,刷了白漆,挂了有几何图案的窗帘。木匠安装了流线型的架子和橱柜。孩子们盖着色彩鲜艳的芬兰毛毯,红色、蓝色和黄色。他们挂了一幅本·尼克尔森69的版画,还有一幅马蒂斯70的装饰画。亚历山大很喜欢。
他们一日三餐品种多样,很有仪式感,他也很喜欢。一听到高尔街,他便想到亨利·詹姆斯笔下的高乐街,那里有一排深灰色的乔治时期排屋,汽车从旁呼啸而过。他每天走路去广播公司上班,发现古奇街和夏洛特街热闹非凡:意大利人的杂货铺散发着奶酪、葡萄酒桶和腊肠的香气,犹太人的面包店散发着肉桂和罂粟子的味道,塞浦路斯人的蔬菜水果商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在北方买不到的蔬菜,比如茄子、茴香、朝鲜蓟、西葫芦等,有绿色的,有紫色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施密特熟食店里,你可以买到泡在木桶里的酸菜、黑色的裸麦粗粮面包、熟的或者生的香肠、放了鸡蛋的松软大面团和小杯黑咖啡,熟食店有个中心收银台,提供小票,收银员是一个女士,她身材挺拔,有点胡子,身穿黑色蕾丝长裙。在贝洛尼的店里,身材高大的路易吉既能说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也有一口流利的伦敦腔,他称了一纸袋黑橄榄和绿橄榄、一小袋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肉豆蔻、一块用纸包裹着保持清爽湿润的马苏里拉奶酪。这就是城市的味道,一个国际化的大城市,一切似乎都是永恒的。与此同时,这又是一个村庄,属于他的村庄。
从前,人们虽然有着健康的牙齿,却丧失了对食物的感觉。伊丽莎白·戴维开始教育整整一代人,教他们观察、品尝和制作食物。
这段时间,和埃莉诺·普尔讨论烹饪书中的细节,算是亚历山大的日常生活内容之一。他帮她去商店购物,回到厨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盒刚烧好的意式方饺,或者一袋松软的帕尔马干酪和一个香草荚。他每天总会带回来一些新鲜的东西,有时是茴香鲭鱼,有时是炖鱿鱼,有时是新鲜出炉的比萨。朴素的城市生活因此而多了几分色彩。艾略特71在《关于文化的定义的札记》中严肃地指出,一个民族不仅需要足够的食物,还要形成自己独特的风味。
以前,他一直尽量避免跟这家人一起吃饭,不过现在已经放弃了。他注意到,普尔一家始终谨小慎微,十分注重礼节,可见他们的忧心很重。
在罗伊斯顿演出《阿斯翠亚》时,托马斯和亚历山大一样沉迷于情与性。1953年夏天,安西娅·沃伯顿悄悄打掉了她与托马斯·普尔的孩子。在卡贝塔因的时候,亚历山大与她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从未听她说过痛苦或悔恨的话,也从未听她明里或暗里提到过普尔。等到托马斯和亚历山大开始讨论租房计划时,普尔已经忘却了这段不开心的经历。亚历山大和普尔在罗伊斯顿的小约翰酒馆喝了一次酒,普尔说,如果亚历山大考虑住在他们家,实际上是帮了他们的忙,一个外人有时很管用,亲人在一起,总有一些麻烦事。去年夏天,埃莉诺还对普尔的这段关系耿耿于怀。亚历山大觉得不能问普尔现在的心情怎么样,英国人讲究心照不宣。他们聊了聊利维斯博士,还说到他们都十分怀念约克郡的沼泽地,说到未来影视在教育界将大有作为。普尔算得上是亚历山大的密友了。
起初,他以为仪式感主要是埃莉诺刻意营造的,在某种程度上,烧好每一顿饭菜是对丈夫的一种安抚,是尽妻子和家庭主妇的本分。她会和亚历山大聊她的新发现,比如说希腊街科代克女士饭店里的沙拉食材,用奶油干酪、朗姆酒和精磨咖啡做成的意大利布丁,提到这些东西时,她都说是要为托马斯准备的,她总想着托马斯。她会给亚历山大介绍一种奶油干酪,里面含奶油,不含氨,正是托马斯喜欢的口味。或者带他去希腊商店看养在深色桶内的鳀鱼。她说:“我自己不喜欢鳀鱼,但托马斯喜欢。”
亚历山大觉得,这种过分的关切其实是一种侵犯或者责备。她会温和又坚决地让孩子们不要靠近公寓里的某些地方,因为孩子的父亲要在那里工作。他们有三个孩子,分别是克里斯(八岁)、乔纳森(六岁)和莉齐(三岁),两个男孩长得像托马斯,方额头,一头金发,嘴巴扁平,那个女孩长着一头细卷发,颜色暗淡,亚历山大因此想到了老鼠的皮毛。这时,他才意识到,用“颜色暗淡”来形容头发,实在不会让人产生什么好的联想。孩子们不能到街头玩耍,他们的生活也规规矩矩。他们去学校和幼儿园的路上要经过罗素广场,他们也在父母的陪伴下去布卢姆茨伯里的广场花园骑少儿三轮车、捡落叶。亚历山大对这些孩子了解太少,他不知道他们几乎不吵架。看到他们家里挂的艺术品,他才想起来,埃莉诺是一名美术老师。他们做了一幅拼贴画,那是一条龙,用弹性塑料做鼻孔,鳞片闪闪发光,身体弯曲有致,占了厨房整整一面墙。烧饭的时候,龙的上方烟雾缭绕。他们会隆重地向托马斯展示厨艺作品,像蛋糕和纸海豚等,期待得到他的赞赏。“看看我们的成果。”她给“我们”两个字加了重音,意思是托马斯不在其中。对于作为观众和见证人的亚历山大,她也说了同样的话,但没有重音。
托马斯的回应很客气。他感谢埃莉诺为他做了丰盛可口的饭菜,他的措辞谨慎而具体。他说他知道,过滤汤水、熬酱汁、准备沙拉,每一道流程都很辛苦,这顿饭来之不易。他还会和他们讨论孩子们的艺术作品,并提议去伦敦,逛逛动物园,看看大英博物馆的钟表以及科学博物馆的水晶。孩子们的生活充满了新奇有趣的事情。
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亚历山大意识到,在这个家里,“事物”是交流的全部。他不知道埃莉诺对托马斯和安西娅有什么想法,对他自己有什么看法,他只知道她对土豆、咖啡和红酒的看法。他习惯于用语言来描述事物,对于任何事物,都要先在脑子里命名,形成一定的“事物——语言”对应系统。
他隐约感觉到,在一定的意义上,对于毫无思想的人而言,这样的命名和对应是自然的生理反应。他曾经研究过一位画家,写过关于这个画家的一部戏,而且,这位画家同样也是一名善于表达的作家,于是,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先看到事物,再用语言表述,有时甚至不需要用语言表述,也看得见。
早餐有新鲜水果酸奶什锦,深绿色的法式过滤壶里盛着现磨咖啡,还有金边羊角面包、无盐黄油和自制果酱。水果的种类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改变,有时是深紫红色的樱桃,有时是金绿色的青梅或者蜡金色的斑点梨,还有像笼罩着一层紫黑色薄雾的李子。他看着埃莉诺小心翼翼地摆放水果,然后又看着水果。埃莉诺在一个白碗里做好了酸奶,碗上盖着饰有小珠子的薄棉布。当时,英国人都没怎么见过酸奶,更别说装在无菌的彩色塑料桶里运输了。亚历山大认为酸奶是一种培养菌,它在白碗里发酵,也是白色的,但和碗的白色有所不同,是凝乳状的东西,散发着浓烈的气味,闪闪发亮。它是活的,比李子更具生命力。尽管果核里有胚芽正等着破壳而出,但李子都是奄奄一息的,只有果皮还剩了一口气。早餐桌上就像一幅静物画,由蔬菜和培养菌构成,显得那么轻松惬意。托马斯把淡黄色的黄油递给埃莉诺,埃莉诺端起咖啡壶,亚历山大把酸奶倒入自己的水果和麦片里,变成早餐什锦。李子中间有两个柠檬,让颜色更为鲜艳。
用什么词汇可以形容李子皮的颜色呢?更深层次的问题是,为什么要用词汇形容呢?色香味俱全不就行了吗?但是,亚历山大不想解决这些问题,至少现在不想。现在的问题是,柠檬和李子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图案,他很开心他能看出来这个图案,而这种快乐是人的正常反应,这倒是需要注意和理解的。如何用准确的单词来表达,这个问题在一定程度上跟形容词的数量有关。“紫色”有很多同义词或者近义词吗?什么叫作浅灰色?什么是白色或者银色?土灰色的雾、霾或烟是什么意思?对于事物上面的“凹陷”,从开口到椭圆形的底部,以及黑色的阴影,我们要怎么描述呢?还是需要形容词。有趣的是,人们总觉得散文或诗里使用形容词,是为了做到含蓄、模糊,而事实恰恰相反,形容词是实现准确描述的工具。
直截了当的作家可能会写:一只李子、一只梨、一只苹果。说到李子,读者的脑海中会浮现出不同的李子,有人会想到色泽暗淡、斑斑点点的番茄绿李子,有人会想到浅黄色的球形李子,有人会想到结实紧致的黑紫色布拉斯李子。如果他想让人明白具体是哪一种李子,就必须用具体的形容词排除其他的可能,如无光泽、椭圆、紫黑色、有明显凹陷的李子。
你可以用“透亮”来形容李子上的那一层薄雾,那么,任何有一定水平的读者就会联想到,李子表面有光泽,而光泽上覆盖着一层柔和的雾气。你可以说“果肉”质地坚实,但是,“透亮”和“果肉”都不会成为隐喻,刚才提到的“凹陷”也肯定不是隐喻,而是比较准确的描述。然而,人们总是自然而然地把这些表达当作与其他事物有关联的隐喻,“果肉”比喻人肉,“透亮”形容年轻人的面貌,而李子上的“凹陷”则指人类面部的裂口、身体的凹陷和乳沟等。亚历山大在搜索词汇来形容紫色李子的过程中,所能找到的最接近紫色的颜色,实际上是人体瘀伤的颜色,尤其是新出现的、正在迅速扩大的瘀伤。但是,李子既没有伤,又不属于人类,所以他避免或者说尽量避免用形容人的词来形容李子。
不过,他有点得意地发现,面前的酸奶培养菌和早餐桌,以及他对艾略特和伊丽莎白·戴维的思考,存在一定的双关性。在英语中,细菌“培养”这个词,也是生物“培养”和文化“栽培”,和人的思维紧密关联。他不像浪漫主义者那样认为自然界的“培养”是个隐喻,揭示了任意一种存在必然的生长过程,不管是细菌、人类语言,还是生命。类比是一种思维方式,没有类比,就不可能产生思想。不管怎么说,他觉得凡·高可能比他更接近李子的生命,因此他觉得有点难过。绘画中的隐喻和形容方式不同于语言。
语言或许会把李子和夜空联系起来,和煤燃烧的景象联系起来,或者和包裹着坚硬宝物的柔软盒子联系起来。或许,李子可能表达一种抽象概念,一种内在的思想,而不是镜子。“成熟就是一切。”经过观察,我们可能会说,“我们即使到了这里,也得继续往前走。”当然,绘画也能做到。高更画了两个梨和一束花,那就代表一个女人。马格利特72以石头为面包,以面包为石头,用类比创造了奇迹。凡·高的《收割者》描绘了烈日炎炎的麦田掀起阵阵麦浪,同样表达了“成熟就是一切”的理念。不过,其中的差异,或者说距离,让亚历山大非常感兴趣。绘画宣称具有类比和联系的力量,可以在紫色颜料和黄色颜料与“这是一个李子”“这是一个柠檬”“这是一把椅子”和“这是一张早餐桌”等论述之间建立隐喻的联系。甚至画家所采用的笔画和技巧,乃至于他的签名,也与这些论述紧密相关,短短的几笔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能够揭示一个人的世界观。我们不可能不去思考绘画与物体、绘画与生命、绘画与“真实世界”(包含其他画作)之间的距离。
人们完全有可能,甚至于经常忽视语言与物体、语言与生命、语言与现实之间的距离。错视画因其高超的仿真技巧和视觉欺骗性而受到赞赏,而在文字书写中,错视法或其他形式的仿真欺骗技巧却没有一点用武之地。语言可以全面、彻底地描述已知和被模仿的事物,而绘画做不到。我们会说:“把苹果放到篮子里,然后自己拿着吃。”但是,从来没有人能画出这句话的意思。对于贡布雷的房子、高老头的住所、荒凉山庄或幼鹿等文学形象,人们的想象跟看凡·高的《黄房子》、毕加索的《宫女》以及维米尔的《站在窗口读信的女人》时的感觉肯定截然不同,他们不会认为文学中的事物是真实的,相反,他们会以为自己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画中的形象。即便有人迷恋罗切斯特先生或者对包法利夫人深恶痛绝,他们也不会完全相信这些人物的存在,相比之下,《萨斯基亚》33或马奈73《贝特·莫里索》中的形象,他们倒是都信以为真。我们知道,小说的人物和事物是由语言塑造的,向日葵是由颜料画出来的,而语言相当于我们的硬通货,我们都会说话,我们或许无法画一个苹果,但肯定可以用话语表达埃莉诺为什么喜欢富含活性菌的酸奶,为什么普鲁斯特在年轻时就患有神经衰弱。语言尽管不那么真切,却更直接。
我们知道画出来的李子不是真正的李子,但我们不知道,我们的语言和我们的世界之间并非简单、偶然的对应。如果画家不再模仿苹果,转而描述景象、颜料和画布的本质时,就会产生文化差异。让-保罗·萨特74发现自己无法用语言充分描写栗子树根,他感到非常难过,这又是另一种差异。(必须指出,尽管他无法用数字,或者用名词、颜色形容词来描述,他至少通过隐喻在人们的头脑中唤起了对应的形象,例如海豹皮和蛇形,于是,通过描述无关的事物,树根与世界产生了联系。)
在剧本中,颜色形容词的运用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他试图比较凡·高早期作品《吃马铃薯的人》和《凡·高在阿尔勒的黄房子》所表达的家庭愿景。凡·高害怕家庭生活,他逃离了家庭,但他对家庭的秩序和仪式感十分向往。《吃马铃薯的人》这幅画是在北方微弱的光线下完成的,在他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上,画中的人物彼此没有对视,却紧紧相连,他们在黑暗的小屋中切面包、倒咖啡,共同生活。这幅画有说教的成分,意在说明人类生活的基本要素。亚历山大对这幅画充满敬仰,但又迷上了一幅小型画,画的是一张早餐桌,在桌上,凡·高画了他买来装饰“艺术家之屋”的家用物品,蓝色和黄色相互呼应,使得屋里显得洁净明亮,整体风格协调统一。文森特向提奥这样描述这幅画:
“一只蓝色搪瓷咖啡壶,一只深蓝和金色的杯子(左),一只浅蓝和白色的网纹牛奶壶,以及一只蓝色和橙色图案的白色杯子(右),放在一个黄灰色陶盘之上,一个红色、绿色、棕色图案的蓝色巴尔博汀陶器,还有两只橙子和三只柠檬。桌子上盖着蓝色桌布,背景为黄绿色,因此一共有六种蓝色,以及四到五种黄色和橙色。”
亚历山大觉得这些表示颜色的词语非常有韵律,就像一首诗,不过,在剧本中或剧本之外,他都写不出来这样的诗。
他有几天在家工作,一会儿编辑BBC的脚本,一会儿跟颜色形容词做斗争。那几天,他感觉公寓里其他人的身影有点暗淡、蒙眬。这里面有空间格局的因素,他的房间光线很好,而且,在他的房间里,向日葵明艳照人,黄房子在钴蓝色天空的映衬下黯然失色,这两幅画让他的房间格外明亮,而外面的走廊由于没有窗户,始终十分昏暗,虽然这样会让人感觉很凉爽,营造出一种雅致的氛围。烦躁的时候,他会走出房间,看着黑暗处,那长长的走廊像罩着一层迷雾,令人无法看清。有一次,他刚刚走出房间,就听见一个人正在打电话,听声音才知道是埃莉诺,他猜测电话的另一端是托马斯的一个女学生。埃莉诺说她不捎口信,也不希望别人打电话到家里来,让她打到研究所去,秘书会接电话并替她转达,最后说了声谢谢。
另一回是在中午过后,他走出来,昏暗中看见一个裸着身子的女人,从走廊的另一头向他走来。她脸色苍白,一头黑发飘散着,随着走廊两侧的房门相继打开,一束束光线投射在她身上,照亮了她浑圆的胸部和平坦的三角区,接着她又被昏暗所笼罩。女人全身赤裸,胸脯丰满,臀部丰腴,而腰部、手腕和脚踝却十分纤细,双脚迈着轻盈的步伐,整个人散发着自信的光芒。她的乳房是最明亮的地方,高高挺立着,有着两颗椭圆形的深色乳头。或许因为正在研究“画面”,他才特别注意到了涌动的椭圆形和圆形,注意到了肩膀上、膝盖上和大腿内侧的光亮。明亮的椭圆形和圆形慢慢接近,随着她的步伐,光线和阴影不断交换,深紫色的乳沟,弯曲有致的锁骨,两腿之间三角形的黑毛,更为她增添了几分魅力。他看着赤裸的双脚抬起又落下,小腿和臀部的肌肉收缩又扩张,明亮的头发左右飘动着。她在走廊上走了一半,他才真正看清那个人是埃莉诺。
她径直向他走来,走到他身边,几乎贴着他。
“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洗澡,忘了拿洗发液。”
“是我不好意思。”
“噢,没事,我不介意。”
她站着,对他微笑。她平时梳着头,穿着围裙,虽然也很苗条可爱,但总不如这时风情万种。她笑了笑,可能带着一点遗憾,与他擦身而过,向浴室走去,她左侧的乳房碰到了他的胳膊。他没有说话,伸手摸了一下她的乳房,她吸了一口气,再次停住脚步。
“太美了。”他说,“你穿过那一道道光线,美仑美奂。”
然后,她从他身边走过,走进了他的房间,就在门口站着。地板上有一些文件,窗帘和墙上的挂图让房间蒙上了一层黄色的光辉。他跟着她,也进了房间,关上门,开始抚摸她的肌肤,抚摸她的乳房,抚摸她玲珑的曲线和突起的骨头。他马上想到了他的朋友托马斯·普尔,想到这个家里相互间的客气,他对性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兴趣,而她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站在这里,她那么端庄稳重的人,如今就这么笔直地站在他跟前,这么主动。出于礼貌,他也要接受她的投怀送抱。如果这次拒绝了她,他也许就无法再面对她了,也无法在这幢公寓里住下去了。可是,如果他答应了,后面会发生什么,可能更令人难以捉摸。
“你真的要……”
她抬手捂住他的嘴。他脱了衣服,他们躺在黄色的被套下,头挨着几何形的花朵。他轻轻地、缓慢地抚摸着那些在阴影中闪烁和挪动的表面,她也轻轻地、缓慢地抚摸着他,两人都不作声,感觉很慵懒,甚至心不在焉。因此,当亚历山大进入那块柔软的空间时,好像就是为了拉近距离,营造舒适感,让画面更完整。亚历山大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种行为让他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两人是互补的关系,合二为一,共同进退。他平时更倾向于把性行为当成荒唐可笑的事情,两人撅着屁股,听着身体蠕动的声音和呻吟声,但是,对这个沉默的女人来说,这只是身体反复弯曲和摇晃的事情,最终,她像老虎钳一样完全闭合,不再张开。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但仍旧不说话,只是微笑着,汗水沿着发际线流下来,她几乎没有一丝慌张的神情。亚历山大感觉像沐浴在金色之中,最后,他叫了一声,他听到了那个女人在啜泣。他想,我就是干这种事情的人吗?他又想,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你难过吗?”
“噢,没有。”
“你哭了。”
“因为我开心,我非常开心。别动。”
于是,他又绵软无力地躺下去,一只手搂住她的头,另一只手摸着她大腿上的皱痕,两人半睡半醒地躺了一会儿。然后,她说:“谢谢你……”便抬腿下床,走出了门。他听见她走进浴室。他的内心平静而愉悦。他看着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的文件和墙上挂的画,想起凡·高曾经说过:
“有时候,我会感到心里有一阵风暴,就像海浪拍打着阴沉、绝望的悬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拥抱某样东西,拥抱一个女人。好吧,我们必须就事论事,那是歇斯底里的兴奋,而不是对现实的憧憬。”
凡·高用尽各种颜色画了自己的卧室。
“墙是淡紫色的,地板是红色的,但已经褪色、斑驳,椅子和床是鲜黄色的,枕头和亚麻被单是淡柠檬绿的,窗户是绿色的。你看,我原本是想用这些反差巨大的色调,表现休息或睡眠的氛围……”
很少有人看得出这幅画表达了绝对宁静的主题,不管画家的最初意图是什么。显然,画家的本意是想通过不同的色彩,把一切东西都引入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并通过颜色的搭配,限制白光进入他的休息或睡眠空间。他说这幅画应该采用白色画框,因为画中没有白色。他还在信中说,家具的宽线条表明休息不容打扰,而故意扭曲的视角,让墙壁、天花板和墙上的画显得暗淡而有压迫感。床上放着两个枕头,卧室里有两把黄色椅子,好像随时准备接待客人。下午,亚历山大光着身子,躺在皱巴巴的床上,很有礼貌地等着浴室空出来。这时,他看了看这大房间的四周,摊开四肢,似乎要霸占所有空间。
他还想到了凡·高在他弟弟结婚和弟弟的孩子出生时的难过心情,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他低落的情绪还是显而易见。凡·高认为,性交中精子的消耗,会削弱绘画的力量。这是对两性关系非常幼稚的看法,虽然亚历山大不假思索地认为他便属于这一类情况。除却这一点,凡·高很介意自己的不通人性。
“我越来越觉得,人是万物之源。想到自己不存在于现实生活,人总是会伤感,我是说,与颜料或石膏相比,血肉之躯更有价值,与画画或做生意相比,生孩子更有价值,但是,当你想到在现实生活之外还有朋友,你就会觉得你的生命有意义。”
在此后几天里,起初,大家都像商量好似的,表现得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吃晚饭时有点惶恐,他跟普尔聊了聊教学,称赞了埃莉诺做的佛罗伦萨水煮蛋,可能比平时表现得稍微拘谨一些。接下来的十多天里,他注意到家里慢慢发生了变化。埃莉诺的言行举止不再刻意迎合托马斯。她会更直截了当地问亚历山大喜欢什么口味,不再遮遮掩掩。另一方面,普尔开始有了笑容。他居然跟埃莉诺说:“你总觉得我对牧师工作过分投入。”这很不寻常,自从亚历山大来到这家里,普尔从未提到过这样的私事。亚历山大晚上经常待在外面,在菲茨罗伊酒吧和诗人们喝酒,直到头痛不已才回家。两天后,他又看见埃莉诺光着身子坐在他的床上,当时,他刚去厨房吃了点东西回来。
“亲爱的,你觉得这样真的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
“我在这儿过得很开心,我不想破坏这一切。”
“你没有破坏什么,以后也不会。相反,你让一切变得更加美好。”
他脱了衣服,把她搂入怀中。他说:
“把什么变得更加美好?”
“一切。”她含糊其词地说。
他们缠绵在一起,和往常一样,动作舒缓、轻松、和谐,让人心满意足。
“我从没想过你光着身子这么迷人。”
“你真这么想吗?”
“我那次就被你迷住了。现在还是。你很美。”
“我应该告诉你。我不再碰托马斯了。去年夏天出了那个女孩的事情之后。不是我不能理解他,这件事让我觉得自己又老又丑,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别这样说。”
“你让我说。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不觉得自己老了。我说完了。”
“很好。”
“我利用了你。”
“我们互相利用。”
“第一次,我利用了你。今天我又过来,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第一次的感觉太好了。我实在忍不住,还想再来一次。”
“哦,”亚历山大说,“现在感觉怎么样?”
“下次我还会再来。可以吗?
“当然。”亚历山大说,“来吧。”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亚历山大的生活变得更加愉快,也更加虚幻。后来,在回想这一段时光时,他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明亮清晰的基本色,但似乎都蒙着一层柔和的面纱,若隐若现。他的工作也令人愉悦,而显得那么不真实,主要是土黄色和经典灰色,也罩着一层半透明的东西,类似于香烟的烟雾、磨砂玻璃门或者工作室与隔间之间的水族箱。普尔一家似乎渐渐把他当作这个家庭的一分子,孩子们会亲吻他跟他说晚安,晚饭后,他就像这个家里的第三个家长,经常参与讨论严格来说与他毫不相关的问题,比如孩子上哪个中学、厨房换什么新地板,以及晚宴要请哪些客人,等等。然而,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意识到,他不属于这个家庭,他是外人,是观众,不带任何贪心或敌意地看着他们在他面前的完美表演,像一出客厅喜剧,或者大家一起玩室内游戏,像在电视里看到的那样。这幢公寓里没有电视机,那时候,即使对蝙蝠侠或骡子木偶一无所知,孩子们也不会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
亚历山大的房间也渐渐成为这家人常来常往的地方。有一次,他回到房间,发现埃莉诺在里面,她拿着一个花瓶,在插虎皮百合,有几次她还拿来了几杯咖啡。但是,他也听见托马斯和埃莉诺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有说有笑,兴致勃勃,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他也应邀进入了孩子们的房间。他们一共有三间房,两间明亮的小卧室,还有一间大房间作为游戏场所,都位于走廊的中段。他来欣赏他们的创作,听他们朗读,或者给他们念书。他对鲜艳色彩的记忆,主要来自那个玩游戏的大房间,当然,鲜艳的颜色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公寓里的东西都是新的、未褪色的,例如靠垫、椅子和墙漆。房间里挂着白色百叶窗和白色棉布窗帘,窗帘很厚,平滑顺畅,只是有些褶皱,印着英国家喻户晓的花卉,有大红罂粟、矢车菊和黑心金光菊,看似普通,却令人心情愉悦。孩子们制作的许多手工艺品摆放在这里,有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上身是银线编织的锁子甲,头戴朱红色的金属头盔,有一只用烟斗通条和刺绣丝绸做的孔雀,尾巴的亮片色彩斑斓,还有一个巨大的糖果罐头,里面塞满了纸花,花开在绿色的枝干上,色彩纷呈,有白色、奶油色、柠檬色、奶黄、橘色、金色和深橙色。每个孩子都有一个画架,在房间中央拼成一个三角形,旁边有一堆用来调粉末颜料的透明塑料杯,还有一个鲜红色的锡盘,颜料盒就放在盘上面。他们正在制作字母装饰带,准备在房间里贴一圈。莉齐做的字母比较简单,做了E代表鸡蛋,她在紫色的纸上粘一个白色的椭圆形,中间加一块金色的东西,做了O代表橄榄,她在深绿色的纸上先涂了一层绿色,然后再涂一层甜椒红。克里斯年纪大一些,他十分喜欢剑和盔甲,就做了K代表骑士和H代表盔甲,都以深红色为底色,然后涂上银色,他还做了D代表龙和S代表蛇,龙和蛇的形状都弯弯曲曲,嘴红齿白,他用钢笔画了层层叠叠的黄色鳞片,这是两种动物的主要特征。乔纳森比较文静,他画了灰色和棕色的动物,F代表猎鹰,P代表鸭嘴兽,Z代表斑马,他是用粉笔在赭黄色和米黄色的纸上画的,看着更柔和。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被贴上标签,标签上的黑色大字是埃莉诺写的,十分整齐。这些标签用图钉固定在各种东西上,包括镜子、玩具柜、鱼缸、芥菜苗、克里斯的画架、乔纳森的画架和莉齐的画架。
亚历山大逐渐习惯在傍晚时分和他们一起坐在房间里,给他们读诗。他们坐在垫子上,坐成一排,静静听着,他们都是优秀的倾听者。他们的妈妈也和他们坐在一起,置身于彩色的世界和语言的海洋,听他读《他们如何把好消息从根特带到艾克斯》《花衣魔笛手》75《无意义的书》和《威尔士事件》,这些都是一些押韵诗和谜语儿歌。四张脸表情认真,都听得出了神。这个房间的布置与那些儿歌的节奏感相得益彰,大家都深以为然。有一次,他们正在吃新鲜出炉的司康饼和红醋栗果冻,克里斯的画架上挂着一幅刚画了一半的吊兰。埃莉诺说不先模仿,就无法创作出有新意的作品。亚历山大心想,在这个房间里,人们可以看到他的烦恼的根源:人类需要创造形象。棘鱼可能会被一块亮晶晶的红色金属块所误导,最终死于非命。莉齐鱼缸里的金鱼美丽动人,有尾巴、鳍、鱼鳞、肛门、转动的眼睛、回缩的圆嘴唇、细细的黑色粪便,它或许能看见水平面和垂直面,也可以看到其他金鱼闪烁的金光、绿色的水草,能看到人们投下的鱼食颗粒在水面上泛起的涟漪,仅此而已。在其他鱼的眼里,这条金鱼可能只是一个金色的威胁,或者一个难以抗拒的交配对象,或者扰动水流的食物。然而,我们看见了它如此美妙的身形,就有一种冲动去考验自己的眼光,把它画下来。同样,我们也会把它用文字记录下来。G代表金鱼。亚历山大想着自己房间里普罗旺斯床单上的花卉图案,想着那些纸花,想着乔纳森画叶子褶皱时遇到的困难。还有向日葵。F代表花。我们之所以创造这些形象,是为了了解这个世界,还是为了装饰这个世界,还是想跟世界建立某种联系?这个大房间窗帘上的花卉显然是夏季的花,而床罩上的花是几何形的,花都是几何形的,所以那些图案肯定是花。《向日葵》记录了1888年几株向日葵垂死的时刻,它们被束缚在黄色的花瓶里,落款写了凡·高的姓名。高更称它们是“太阳叠着太阳”。
他读了一首诗:
如牛奶般洁白的大理石厅
披着如丝绸般柔滑的面纱
那里没有门通往要塞
盗贼却破门而入,偷走了黄金
E代表鸡蛋,F代表花,S代表蛇。
他注意到,自己常想到埃莉诺,在不同的环境下,她的身上也贴了相应的标签,在卧室里,她是“女人”,在这里,她是“妈妈”,在厨房里烧饭、吃饭时,她是“埃莉诺”,是“托马斯-埃莉诺联合体”的一部分。她给予他性爱,而对他而言,这就像给予他食物、光和颜色一样。有时,他渐渐觉得,这些精心构造的表面,就像完整的蛋壳,也像蜘蛛网,难以穿透。这可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也说不准。他可以触摸,在一定的距离内,他甚至可以穿透,但是,在跟这个女人做爱时,他会隐约觉得,自己修长的阴茎就像一根伪足,插进缝隙里面,直抵坚硬而狭窄的子宫颈。里面也是表面,是一条死胡同。他如此享受和这个女人做爱,是因为里面的表面十分柔软,轮廓模糊但稳定。
他想到了避孕这个更现实的问题,但随即消除了担心,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修长的阴茎爱抚着她黑暗的内在空间的表面,它有自己的生命和使命。有时候,他认为它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所谓“裤裆里的独眼蛇”这个说法,是源于诗歌的一个玩笑话。华兹华斯称新生婴儿是盲人中的慧眼。读儿歌的时候,他可以杜撰这么一句:“独眼蛇已经爬进了没有门的大理石厅。”你也可以说是精子在找卵子,基因在配基因,从而形成受精卵。“开花”的时候,亚历山大会自问,男人到底是派什么用的?男人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