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眼前一片明朗。
昏亮灯光蔓及全身,浊腥酒气扑面而来。
右侧面是个妆容精致的女人,穿着慵懒宽大的浴袍,一手拎杆,一手执酒,站在台球桌前往下弯腰,浪里叠白,风光无限。
言梓面上浅笑,脚步黏在门口。
入圈有几年了,饭局、酒局、玩闹局均有涉足,衣香鬓影的场景屡见不鲜,她不慌张,只是进来的突兀,感觉到许多双眼睛转过来打量她,或好或坏,或打量或思忖。
侧面拎杆的女人一球失误,懊恼地拨开额边发,起身恰好看到她,一秒数色,还是故作关切。
“言老师,好久不见,怎么站在门口,是走错房间了吗?”
言梓不着急回,而是从容不迫环视全场。
几个富家子弟,几个艺人,一个导演和一个眼生但穿着讲究的男人。
男人乍见言梓,深邃眼窝下目光灼灼,似有亮意。
“轻盈,你认识门口这位女士?”
“最年轻的新人影后嘛,谁不认识,只是言老师不常参加这种应酬,不知道今日为谁而来。”
说着,若有所思地捂唇一笑,“总不会是为了热搜上那位吧,但好像那位今日有主了哦。”
阴阳怪气。
言梓无动于衷,掀掀眼皮。
跟李轻盈互别苗头是常有的事。
两个人都清纯妩媚,小鹅蛋脸,瓷白肌,偏国民初恋,是戏场上的老对头。
今日你抢我一个戏,明天我截你一个商务,从粉丝打到团队,互有往来,互不相让。
她轻描淡写。
“老板要求,我就过来看看,顺便恭喜准影后李老师即将转型成功。”
话无可谓不损,李轻盈当下笑意僵在脸上,良好的表情管理也掩盖不住恼火的心思,还想再反驳些什么,又被言梓身后的轻笑声打断。
她转头,便看到盛淮吊儿郎当靠在门口。
单手插兜,旁若无人地吹了声口哨,温热的气息抚蹭过她耳垂,痒得发麻。
语调拐八个弯,调侃意味浓厚,“我才出去没多久,火药味都浓得呛人了。”
李轻盈一箩筐话都塞进牙缝里,见盛淮懒洋洋站门口,又故意矫揉造作,声线细得快要掐出水,“淮哥,不得不说,您下面的艺人实在有个性,言老师牙尖嘴利,跟刚刚那个小姑娘可不一样。”
她这样说,目光却在门口逡巡,“咦?”
“刚刚那个小姑娘呢?不是出去找你了,没有回来吗?”
盛淮慢悠悠地走进门,“你说小嘉怡?外面闹的动静有点大,让她先回去了。”
“淮哥还在在意自己跟小姑娘传绯闻啊。”
“我是不介意。”
他耸了下肩,“新人刚入圈,传这些有的没的耽误发展。”
简单说一两句,人从言梓的余光中晃悠着往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李轻盈神色暧昧,“看不出来,淮哥还挺会心疼人儿。”
“把小姑娘送回去,却把言老师叫过来,就不怕明天跟言老师传绯闻上热搜、耽误言老师发展吗?”
问题太尖锐,像根刺生生钻入松懈的孔洞,言梓表面上无波无澜,只是手指蜷曲内扣,掐出一道青白的划痕。
没说话。
盛淮在喝水间隙回头,瞥眼李轻盈,似笑非笑地调侃,“我要是跟准影后李老师一起上热搜,我也心疼你。”
“至于言言。”
他顺理成章,给言梓倒了杯水,优哉游哉地送到她面前。
触及她平和的目光,习惯性勾起坏笑,“还有能比言言成为今日新戏女主角更重要的事?”
李轻盈:“…………”
也不止李轻盈,在场各有心思,只是老油条子互不拆穿,全当志同道合组一桌局,被盛淮一搅和,半屋子人捏着酒杯哑然失声。
还是站在台球桌前的中年男人打破沉默。
“年轻人不要太狂妄,这么多优秀演员都在,你怎么就知道非她不可。”
言梓也顺势看人。
中年男人不似一屋子人这般穿得随意,他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领口挂有蝴蝶结,保养极好,皮囊约莫三四十岁,无名指上戴着金镶钻男戒,在暖白装饰灯下光彩熠熠。
手里球杆戳立一隅,缓慢矮身,把白球放在应有位置。
意味明显。
盛淮笑意融融挑了只球杆,熟练在顶端抹巧克,不着急开球,更有闲心敷衍,“得看严叔给不给这个面子。”
严叔。
言梓听声留意,暗自思忖。
圈内姓严的,她目前也只知道一位。
严森,港城人。
严家早年干码头仔倒卖起家,后来举家搬到北城,是最早参投娱乐行业的家族之一,在圈内颇有名望,只是好几年了无风声,有人说是专心风投,懒得插手圈内小波浪。
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得见。
结合屋内其他人,言梓心中有了些猜测。
这可能是个选角局。
她兀自思索,感觉到似有目光注视,顺着找,恰好触及严森的视线。
深邃如长静的暗河,无喜也无悲,只是与她对视时似有暗涌一跃而过。
错觉吧。
下一刻,严森转开目光,摆出长者态势来,“今天是来玩的,多玩,少谈私事,盛淮,你小子刚刚赢了一盘就跑,这球你开。”
浑然没有要表态的意思。
盛淮有可无不可地往桌边一靠,长腿交叠,站没站相,一脸坏笑,“严叔,还敢让我开,不怕我再一杆清场?”
“可别说我占了便宜,要不这样。”
他顿了顿,眯着眼睛指了个别家小明星过来,“她来。”
高手对垒,先手重要,在场的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现在有大佬坐镇,聪明点的都知道让球,盛淮却反其道而行之,不顾外面滔天的绯闻,从容不迫地赢了个开门红,完全没有让的意思。
自家艺人一到,他又改变策略,在场的人精们谁还看不出来他的意图,暗中痛骂盛淮太贼。
小明星左右看看,确定没有人反对,小心翼翼从旁边拿杆,“我水平不够,开得不好,大家也不要见怪。”
摆好架势,瞄准中间母球。
李轻盈忽而出声,“哎呀,新人刚来,咱们也不能把人晾在一边自己玩,严总您说是不是。”
严森不动声色,旁边李轻盈笑着建议,“言老师是新晋影后,风头无两,电影里面跳个舞还被喊仙女,不如就让言老师现场跳一段。”
有人提议就有人起哄,一时间,言梓感觉到诸多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奇的,探究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瀑布一般地往她身上洒,溅得她满身湿泞。
言梓视线微敛。
今天的她实在不适合跳。
来之前刚刚淋过雨,所以特意换上了紧身加厚衣物,电影中有些是高难度特效动作,受场地限制也跳不出来,她不是专业跳舞选手,就算简化动作,回去也难免身体酸疼,还有可能影响正在拍的武打戏部分。
言梓刚想出声推辞,却又对上严森饶有兴味的目光。
似乎今天这场舞,他看定了。
言梓一时间心中闷凉,每根手指甲都葱白呈青,失了温度。
作为艺人,近几年她也算是风生水起,名利双收。
一朝得奖后,所有念想都不再是奢望,想要的应有尽有,流水般的戏约送到她眼前,是风光无限,也是胆战心惊。
盛淮能把她捧到高处,也能让她摔进泥潭。
见过了山顶的风景,没有人想要折返。
她更不想。
隐约猜测,今日是个好项目。
能让这么多人急不可耐带着自家艺人舍命陪君子的好项目。
这场无人能救。
言梓想得清楚,也想得明白。
不就是跳个舞。
她笑,“那我可能要献丑了。”
冰凉的指尖抚蹭上自己领口,从上而下,缓慢地解大衣纽扣,手指凉丝丝,隔着一层浅薄内衬抚蹭到温热皮肉。
顿了下。
手指微勾,勾住深掖裤腰中的上衣下摆,往外扯。
扯到一半,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抓住手腕。
指腹并不光滑,粗粝的茧子厚厚一层,只稍微用劲,便在她嫩白的手腕上留下一道浅红压痕。
她抬眼。
盛淮单手按住她的手背,漂亮的桃花眼此刻眯着,与她对视一刻,眼中翻涌着某些深沉的光亮,只是很快被笑意掩过。
他漫不经心地捏起她的手腕,从旁边拿了一杯红黄相称的鸡尾酒塞进她的手中,哑然低笑,“够了啊,这么多人指名道姓要看我家姑娘跳舞,差这张电影票钱?”
“淮哥,我们家艺人可都是上来就认真表演才艺了的,小嘉怡你说她太小太羞涩,言老师你也拦着,就你们家没人上节目,护犊子没你这么能护的。”
“表演不了就喝啊,少喝可不行。”
一个人打趣,引起几个人异口同声的讨伐。
盛淮面不改色,“谁说没人上节目?”
“这是说让言老师换别的才艺?”
他松开握住言梓的手,人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头稍歪,低头回什么消息,屏幕光反在脸上,衬得他侧脸多了分与性格不合的倦漠。
嗤笑。
“我不是人?”
“我进门到现在,怎么没人招呼我上才艺。”
这谁敢啊。
几个人面面相觑,没有轻易搭腔。
最终还是严森出来一锤定音,“比起来让初来乍到的言老师跳舞,我更好奇你小子能上出来什么。”
盛淮一身慵懒劲儿,说话时还没直起身子,黑而蓬松的头发垂盖额头,仅露出那双琥珀般透亮的眼睛,饶有亮光,“我才艺免费,尽管看。”
在场的人好奇,言梓也略掀眼皮。
盛淮这人混得多,主意多,她也不知道他此刻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
只见他从放下球杆,懒洋洋地朝着放置在房间另外一角的钢琴走去,揭开盖,试了个几个音。
“淮哥,看不出来,你还会弹钢琴?”
有人诧异。
盛淮淡笑,手指爽利地在琴键上滑过一圈,“乱弹。”
这样说,人却摆出最标准姿势来,手指翻飞,在琴键上按出一连串流畅的音符,由缓到急,由慢到快,时而温婉如流水,时而铮铮似冰河。
有人听了出来。
“这是《Adonis》。”
“听说这是曾经的影史传奇最爱的曲子,还专门飞往国外去参加音乐会专门……”
话没说完,被旁边人给了一记手拐。
“怎么了?”
旁边人压低声音,“你还敢说,不知道在严叔面前不能提影史传奇?”
“难不成传闻是真的,说严叔和影史传奇两个人……”
骤然噤声。
一曲毕。
十来个人一齐鼓掌,掌声热烈。
盛淮放下琴盖,慵懒起身,倚靠在琴边,“好久不摸琴,手生了。”
严森站中央,环胸抱臂,等这曲毕。
缓慢鼓掌。
一下,两下。
他盯着盛淮,眼睛眯成一条缝,颇有些不怒而威,“胆子真大。”
话里有话。
盛淮毫不畏惧,还有心思调侃,“怎么,严叔不喜欢?要不,我再给严叔弹个《梦中的婚礼》。”
周围有人冷抽一口气。
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眼皮下拔牙,盛淮堪称胆大妄为。
十几秒后,严森笑起来,“弹得不错。”
言梓心里悬吊着一口气,在此刻重重落地。
也是在这时,旁边有人跟她搭腔,“言老师,你是影史传奇什么人,亲戚吗?”
“影史传奇?”
她反应一秒,稍稍蹙眉。
“周愫红?我还没有资格认识这位前辈老师。”
“这样啊。”
旁边艺人略带失落,“言老师跟周愫红老师长得有点像,我还以为你是周老师什么亲戚,看来是我误会了,对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