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恩荣宴后,状元及诸进士去鸿胪寺练习上表谢恩礼仪;第二日,景宁帝按礼制赐状元冠带朝服一袭,赐诸进士一人五锭宝钞;第三日,由状元杨集英率领诸位进士向景宁帝上表谢恩。

上表谢恩次日,状元依例要率领诸位进士拜谒国子监,又拜谒先师庙,再行释菜礼。释菜礼结束后,状元及诸进士将进士巾服交还给国子监,这一科的进士取录就算圆满结束了。

此时正是暮春时节,平京正飞扬着满城柳絮。滨河两岸,御街两侧,以及金光门外都是以柳树闻名的地方。

金水河两岸除了绿意成荫的柳树,沿着河道还有碧绿丛生的芦苇,站在蓬莱台中远眺西山,远处离离瘦碧一片,丘陵的弧度都因为春色变得柔和了。

殿试刚刚结束,朝廷还未正式派遣官职,于是众位进士们便趁着春色在蓬莱台宴集聚会。蓬莱台附近还有虹桥和蕉尾园,都是出城探春的好去处。

虹桥两侧的堤岸上春柳如烟,进士们经过虹桥去往蕉尾园,方一踏上桥就引得在柳树下荡秋千的少女们惊呼一片。进士们反而越发得意了,昂首阔步地行过虹桥,头也不回地扎进蕉尾园,只留少女们叽叽喳喳地讨论谁最风流倜傥,谁看着面若桃花。

顾准这人不爱显摆,每到这种时候她恨不得走在最中间让人都挡着她,谁都看不见才好。

进了蕉尾园,大家都在争相作诗,互相评品。顾准冷眼看着诸进士围着新开的牡丹绞尽脑汁地搜刮辞藻,余人见她一直伫立在一旁,便力邀她也来写首诗,顾准摆了摆手拒绝了。

李知为见状,正要苦口婆心地劝解一番,顾准却抬手一指,众人已离开了牡丹花丛,先行进入了一处凉亭,李知为便只好拉她跟上去。

凉亭外的芭蕉长得比屋顶还高,透绿幽碧。亭中没有陈设供游人歇憩纳凉的横凳,只是陈放一块嶙峋怪石,上书四个大字,蓬莱春晓。四字连成一片,清隽劲瘦,观其力而不失,身姿展而不夸。

顾准一时怔住,短暂地失语了片刻。

有人端详了片刻,由衷赞叹道:“这字写得真好。”

人群中顿时寂了一寂,忽然有人淡哂道:“自然是写得好。”

先前那人听出这话里的阴阳怪气,回问道:“这石头背后难道还有什么典故?”

余人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有人好意提醒道:“这是顾陶钧写的。”

顾准的心尖猛地收缩,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人才后知后觉自己说错话了。

至道九年,顾陶钧高中探花后,与同年出城春游。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路策马行至蓬莱台,见此处春色甚好,余人又一贯仰慕他的书法,顾陶钧便当场磨墨,在堤岸边的一处石头挥笔写下“蓬莱春晓”四字。

后有好事者特意寻到这块石头,沿着笔迹刻了字,将石头移至一株芭蕉树下。一位喜好附庸风雅的富户听了,便着人在此处修建了蕉尾园,将石头作为私藏放入园中。此事后来传扬出去,顾陶钧的墨宝一时在大梁风靡起来,千金难求一字。

直到景宁六年,这种盛况戛然而止。

后来,富户也不知怎么,竟将围墙都凿了,供人进园游玩,那石头还一直留在园中的芭蕉树下。

有人鄙夷道:“我看这石头该撅了去。”

余下众人皆义愤填膺地点头附和,凉亭中一时竟生出了同仇敌忾的气氛。

记忆中的父亲永远温儒清正,曾经受万人追捧,如今被人弃如敝履,在世人的言贬辞劾里面目全非,脊骨尽断。

顾准的喉头一时发哽。

“你说了不算。”

众人循声看去,裴则灵站在芭蕉叶下,原本是个和气温润得如同釉瓶一般,全身上下寻不出个半点菱角的人,这时倏然冷淡了语气:“这园子也是别人的。”

众人怔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他是裴晛的从弟,裴晛的恩师是唐维周,唐维周可是顾陶钧的莫逆之交。

他这么维护顾陶钧,并不令人意外。众人碍于静妃和裴晛,没有出言驳斥他,只是淡淡哂笑了一下,便将此事揭过。

今日交游不欢而散,傍晚归来,众人缓步进入城门内,天边的斜阳照着御街上的垂柳,众人在金光门内分别。

李知为看了看裴则灵,又觑了觑顾准。自从在那石头边闹了一通过后,这两人的脸比清水巷口卖面梁婆的锅底还黑。

裴则灵为顾陶钧抱不平,他尚且能想得通,却不明白顾准又是为了什么。

在李知为的长吁短叹里,顾准倏然发声:“我在青城县时,曾于梅溪书院求学。”

李知为和裴则灵听她没头没尾地冒出句话来,一时不解,却被她接下来那句话惊到了。

“我的老师是乔鹤南。”

李知为如遭雷击,震惊地转头望向她,一时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问道:“那你之前借给我的书,是乔先生给你的?”

顾准无声地点了点头,李知为感觉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那书上有四五个人的笔迹,有的新,有的旧,说不定连曾阅岩的笔迹都有。他还嫌它老得化渣,现在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子。

裴则灵这时已经回过神来,那她如此反应倒也说得通了。他顿了顿,讷讷道:“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顾准垂下了眼睫:“老师嫌我不成器,怕我辱没师门,把我逐出书院了。”

李知为闻言,难以置信地反道:“你还不成器?”

裴则灵默了一默,一时有些疑惑,但见顾准神色悲戚,便先将疑虑按下,安慰道:“乔先生的话也许并非出自真心。”

顾准抿了抿唇,回想起在山门拜别时,乔鹤南看向她的目光里全是暗沉的神色。

那是失望。

她的一意孤行让乔鹤南失望透顶了。

她长叹一声,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怅惘:“对不住,瞒了你们这么久。”

李知为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没什么对不住的,你不想说就不说。”

裴则灵也点了点头,见她垂头伫立在夕阳下,影子被斜照拉长,显得尤为孤单。他沉吟了片刻,似乎想起什么来,道:“我记得,我大哥的书房里有一本书,是唐先生赠的,上面好像就有三位先生的笔迹。”

顾准心念一动,抬起头来看向裴则灵。

李知为起先眼睛一亮,忽而又灭了下去,讷讷地重复了一句:“你大哥。”

李知为虽然很想去观瞻一下传说中名满天下的三位才子的手迹,但还是犹豫了起来。说起来,对于裴晛,他是害怕多过于景仰。

裴则灵思忖了一下,道:“我大哥平日里忙得很,十有八九会留在都察院值宿。”

顾准试探道:“那我们就在他书房里看一看,不带出去的话,应该没事吧?”

裴则灵原本笃定的语气被顾准问得一松,但又不忍让她失望,便硬着头皮道:“应该,会没事的吧。”

“那,我们去看一看?”顾准问。

裴则灵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三人进了裴家的大门就直奔裴则明的住所,那是裴家东边的一处院子。院子的围墙打通了一面,通过拱门和外面的廊道连在一处,里面只有北边有三间屋子,且没种什么花草,只对称种了两棵冠盖如伞的枇杷树,其上缀满了青黄的果实。

裴则灵掀开了风帘,顾准和李知为对视了一眼,忐忑地踏进去。

这三间屋子原本是打通了的,东边的一间用作起居室,与外面的两间用门帘隔开,余下的两间并成一间异常开阔的书房。

书房中的铺陈很简洁,书桌上文房四宝俱全,左右桌角一边一个铜烛台。靠窗的月牙桌上摆放着棋盘棋盒,但因为许久无人触碰,已经积满了灰尘。书桌后是两排一丈来宽,上下五层的书架,每一层都摆满了书。

裴则灵从书架上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书来,轻轻吹了吹灰,然后在书桌上摊开来。

三人趴在书桌边仔细端详起来,半晌后,李知为摸着下巴问道:“你们参详出什么了么?”

那二人头也没抬:“没有。”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诗经。且由于年限过早,很有可能是那三位还在念书时候,这书上鸿乙满纸,甚至还有涂抹的墨点。

影子在步步锦纹的窗格上缓缓移动,窗外的走廊上响起脚步声,三人一凛,站了起来,面面相觑。

“太酸了。”唐观随手将青绿的枇杷丢在台阶下。

裴则明瞥了一眼,冷声道:“下次再敢摘就剁手。”

里面的三人倒抽一口冷气,环顾一圈之后,发觉这屋子里的陈设太少了,躲都没地方躲,裴则灵闪进窗帘里,李知为躲在书架后面。

顾准正犹豫着要不要钻在桌子底下,听见门吱呀一声响,一抬头便与推门而入的裴则明四目相对,她手脚僵直地挺在原处,鼻尖霎时冒出了细汗,脑子里面坠石崩云,只有一个念头。

完蛋了。

裴则明眉头微蹙,神色几番变换。

顾准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懊丧不已,埋怨自己怎么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

唐观见他仿佛被定住了一般站在门口半天也不进去,把头探进来一看,起先也是一惊,其后便换上一副看戏的表情,施施然地进屋落座,等好戏开场。

裴则明提步走进屋子,盯着局促的顾准一言不发,平静而寒凉地打量着她,顾准毫不犹豫地出卖队友:“是则灵带我来的。”

裴则灵听见这话,脑仁都要炸了,手足无措地从窗帘后面挪了出来,抬手指着书架后面:“孟然也在。”

裴则明眉心习惯性地一蹙,李知为脚步蹒跚地从书架后面挪出来。

裴则明看着眼前如泥塑木雕一般的三人,又恢复了一贯波澜不惊的表情,询问道:“这是做什么?”

裴则灵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尴尬道:“我们今日去蕉尾园看了‘蓬莱春晓’,想起来大哥这里也有……的手迹,就来看一看。”

他越说越觉得不妥。顾陶钧是朝廷定了名的罪人,裴则明还留着他的手迹,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在给他,给裴家惹麻烦。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近不可闻,不敢抬起头来看裴则明的脸色。

裴则明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先出去。”

三人愣了一愣,没想到他竟不咸不淡地揭过了,连忙躬身揖了一礼,其后便出去了。

唐观见那三人出去后,笑道:“怪不得他们怕你,跟个铁面菩萨似的。”

裴则明不置可否,将书桌上的书收回书架,再回身时,已经换了一副神色。唐观知道他接下来要说正事了,便将身子坐直了。

裴则明缓步走来,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递给唐观道:“豫王从户部发往甘州的军饷里面发现的。”

唐观已经猜到可能是赝银,但当他确定那真的是赝银时,心瞬间就灰透了,怅然道:“这可真是一人得利,万人遭殃。”

裴则明的眸光微沉,浓睫下的眼神里透出一点冷意。

唐观抬手抹了抹鬓角,又想起了另一茬,问道:“春闱的事呢,皇上的意思是,不查了么?”

裴则明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唐观叹了口气,道:“这圣心还真是难测啊。”

他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说完半天,也没等来裴则明龇他,不禁抬眼看向裴则明。

裴则明正倚在窗前,夕阳投在窗纸上,他背光站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唐观愣了半晌,这是裴则明头一次没有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