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三更天时,礼部尚书章弘典顶着小雨带回了景宁帝的口谕,要接着把剩下的两场考完。

贡院的大门一开一合,来回错综的脚步声混杂在雨水点瓦的清脆里。人声消散了,雨水却一直没停。

顾准在雨声里辗转反侧,直到四更才睡着,也睡得不深,朦胧中见浓厚的阴霾里短暂露出一线天光来,勉强睁开了眼,翻了个身想再眯一会儿。这时五更天的梆子敲响了,她脑子里一瞬间便清明了。

昨晚才折腾了半宿,次日天不亮就要开考,举子们的脸和头顶的天空一样愁云惨淡。

顾准用双手狠搓了一下脸,强迫着自己打起精神来,一边捞起袖子磨墨,一边等待散题。

雨还没停,仍在密密匝匝地下着,像竹筛子里透下来的细沙,清脆响亮的锣声从前厅穿透了雨幕。

开始散题了。

第二场的题目共有九道,包括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各一道。听着外面时紧时疏的雨声,顾准的身心超常地熨帖,答得格外得心应手。

黯淡的灯光照着密密的雨脚,落入地上的积水里,转换成更密的涟漪。顾准垂着头伏在桌案上,脊背微微佝偻着,两块八字形的肩胛骨在布绢澜衫上轻轻凸了起来。

裴则明经过时,只扫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听见脚步声,顾准便猜到了大概又是裴则明在巡检,原本正专注于笔下,脑海里却倏然浮现出那天清晨,她隔着雨幕向马车里的一望,渐渐停下笔来,侧着将头抬起来。

裴则明已经走远了,一手撑着伞,一手背在腰后,手指清癯而修长,雨水顺着伞面落到了他的指尖,他却像没有感觉似的,由着雨水流进掌心里,洇湿了袖口。

顾准将目光收回来,专注地答卷。

后面两场考试都异常顺利,一气呵成。

顾准抬脚踏出贡院大门的时候,太阳光打在街面的青石上,已到申时中了。天色温润得可爱,像新上的瓷釉似的,风也和软,柳树在几天前的雨后一口气抽出了新芽,柳枝这会儿便如绿丝绦一般随着惠风轻轻摇摆。

她眯了眯眼,感觉和风吹走了连日的劳累,整个人都沉浸在大好春光里。

裴家来了马车接裴则灵回家,宋其修搭了顺风车回去,因为不顺路,四人便在贡院门口分别,顾准与李知为结伴回清水巷的屋子。

目送二人上了裴家的马车,顾准回头去,只见从贡院里出来两人,一人手里拿着布告,一人手提浆糊和刷子,把刷子在桶里荡了几荡,胡乱在墙上抹了几抹,另一人将布告贴了上去,平铺双手给抹平整,收拾停荡了才进去。

考完试的举子们不知张贴了什么布告,立刻游鱼见到投食儿一般聚过去,只扫了一眼又连道晦气,忙不迭地躲得远远的。

顾准见状,便走近一瞧,只见那墙上张贴的是讣告,上头写得是在三月十一那场大火中丧生的举子名单。

李知为拽着她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把她往回拉,呸呸连声:“这种晦气事,别人躲都来不及,你怎么还往上凑?”

顾准被他拽得往后退了两步,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倏然怔在原地,嘴巴张了张,又无声地合上,任凭李知为怎么拉也不动了。

李知为见她跟钉子似的钉在那里,没好气道:“你这么瘦,怎么沉得跟块儿石头一样,拉都拉不动。”一回头见她脸色不对劲,惊讶道:“你怎么了?难道这里边有你认识的人?”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名单,越发觉得奇怪,顾准进京来认识的人基本都是他引荐的,这名单上的人他倒是一个都不认识,于是一脸疑惑地撇头去看顾准。

顾准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六个名字里面的一个,苏文启,黔州人。她至今还记得那老先生的样子,一袭洗得发白的衣衫,双鬓花白,笑起来时眉眼弯成一线,整张脸都布满横线。

几天之前,就在此处,人还活生生地站在她跟前,如今却只是讣告上的一个名字了。

她摆了摆首,心头涌起一股世事无常的无力感,人活在今天,明天不一定还会遇见什么事,即使再有大能,也会显得无能为力了。

顾准回过神来,拉了拉李知为,道:“走了。”

李知为见她恢复如常,也不知道她方才搭错的哪几根筋这会儿又各归其位了,眉开眼笑道:“那咱们去吃饭吧,今天高低也得吃顿好的。”

顾准侧头看他:“江南岸还是陶然居?”

李知为只顾着拽她一路疾走,头也不回地道:“清水巷的梁婆面馆!”

顾准听了,不免笑了一笑。

当顾准和李知为吃上一口热汤面的时候,裴则明方才出了东华门,唐观正等在门外,倚在宫墙根儿下,看见他出来,拂去了肩头的杏花,慢悠悠地走上前来。

唐观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郁郁不乐道:“超出半个时辰了。”

裴则明敷衍道:“是久了点,对不住了。”

唐观闻言,倏然转头去看他,疑惑道:“你今日吃错药了?”

裴则明懒得理他,初春的夜风从耳边擦过,细细地钻入身后的东华门。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高耸的宫门,在落日的余晖下延绵出幽蓝色的轮廓,在地上投出重重叠叠的阴影。

今日宫门尚未关闭,文渊阁的议事还没有结束的迹象,也不知要议到何时。

裴则明轻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抬步继续往前。

唐观跟在后面闲庭信步地走了几步,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贡院里那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裴则明没回答,他能怎么处置,内阁这会儿还在议呢。

唐观不信他心里没打算,不然也不必要他在东华门外等着,便道:“依我看,这事实在蹊跷。”

裴则明细细回想了数次,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刚抓住那人时拔了塞口还在喊冤,转瞬又缄口不言了,无论怎么逼问都不肯吐露半个字。他又将当夜的场景在脑海里过了两三遍,脑海中那条极细的线逐渐拨云出雾地清晰了起来,铮然一声轻响弹在他的心头,拨开了最后一丝云雾,答案呼之欲出。

王达。

王达啐了他一口,那话乍一听是没什么,不过是怕他撇清了自己,又让裴则明揪到了错。可那人若是真没什么,只会更急于辩解,不会缄口不言。除非他认为没有被冤枉,并且还不到应该吐露的时机,于是闭上了嘴。

裴则明又仔细想了想,王达说话时,正背对着裴则明,他的表情和眼神裴则明是看不见的,恐怕也是刻意为之。

他脸色近乎在斗瞬之间沉了下去,两步并作一步地往前走。

唐观一瞬时没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跟上来,问道:“这是去哪?”

裴则明没回答,反问道:“你乘马车来的?”

唐观点了点头,回头一指他方才倚着的宫墙边,御街不远处的杏花树上正拴着一辆马车。

裴则明怨了他一句“怎么不早说”,唐观将双手一摊:“我怎么知道你会突然急忙慌地要去什么地方?”

裴则明立刻折身往回走,丢下了一句:“上车再说。”

唐观耸了耸肩,突然流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表情,然后跟在裴则明身后轻松一跳便上了车,问道:“这回可以说去什么地方了吧,不然阿福都不知道往哪赶车。”

裴则明端坐于车内,理了理身上的衣袍,答道:“贡院。”

唐观不解道:“去贡院做什么?”却还是掀开前面的帘子,对坐在前首的阿福道:“去贡院。”

阿福踟蹰道:“公子,不等老爷了么?”

唐观道:“不等了,咱们先去。”

待唐观把帘子放下来,裴则明才道:“那人还关押在贡院里,今日春闱刚刚结束,还没来得及移交刑部。”

唐观恍然大悟道:“你是想趁现在拿到口供,此人若是松了口,供出谁来,那人瓜田李下,便不能轻举妄动了。”

裴则明点头道:“正是。只要此人肯松口,那么性命也保住了。”他顿了顿,接着道:“就算之后移交到了刑部,刑部定会想办法要他咬下此事,是威逼利诱,或是屈打成招,最后都会草草结案。到时候结案文书移交大理寺复审,请李大人驳了这案子,交给你亲自……”

“等等。”唐观打断了他,伸出一个手指头指着自己,不可置信道:“交给我亲自复审?”

裴则明点了点头。

唐观怒了,“合着这案子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我这里?”

裴则明看着他,眼神中难得流露出了一丝真诚,平心气和道:“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听了他这话,唐观心里蓦地一松,乐不可支地勾住他的肩膀道:“没了我,不行吧?”

裴则明但笑不语。

唐观摸着下巴,咂摸了两下裴则明的神情,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待回过神来,破口大骂道:“你这木头桩子学坏了,拐弯抹角地诓我替你办事!”

裴则明笑了一笑,没说话。晚风掀起马车帘的边角,御街两侧杏花如雪,竟有几片吹落进来。

唐观闻了闻方才吹进来的香味,便知方才经过了江南岸,于是狠狠地敲诈他一笔:“我要吃爊肉,黄焖鳝鱼,姜豉鱼头,鸡皮麻饮,细粉素签,点心要蜜酥食和荔枝膏。”他顿了顿,伸出两根手指在裴则明眼前晃了晃,“外加两坛南仁和[1]。”

作者有话要说:[1]以上均来自《东京梦华录》中的北宋民间吃食。(很好奇啥味道,名字听起来蛮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