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修)

开宝寺和贡院西门的大火已经基本扑熄,但浓厚的阴霾还未散去,绵延了半边夜幕,有种昏窅沉闷的压迫感。

文场里的甬道狭窄细长,一眼看到了底,隔两三步便有一个士兵执炬站在一侧,甬道尽头处的地上躺了一个人,手脚俱被麻绳捆得死死的,嘴里塞了一团麻布,一面脸颊贴着地,正闭着眼睛,脸色比纸还白。

他听到甬道另一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勉强把眼睛睁开,只见一个身穿绯色公服的年轻人快步走来,挣扎着想起来,却被一脚踢翻在地,其中一名军官震喝道:“老实点!”见裴则明来了,又拱手揖了一礼,异常恭敬地唤道:“裴大人。”

裴则明走近,目光在此人脸上停了一刻,觉得有些眼熟,他顿了顿才想起来此人是应天卫的百户王达,一个月前巡视京营的时候见过,当时王达正在军帐大营后面跟人赌钱。裴则明对此人没有什么好印象,眉头微微一敛,攒着眉扫了一眼地上的人,问道:“在哪里找到的?”

王达回道:“就在这片。”他舔了舔后牙槽,本想啐一口,碍于裴则明就在眼前,便只好忍住,咬牙切齿道:“这孙子鬼鬼祟祟的,一看见人就跑。也还算他有点功夫,跟只鸡似的,一蹦就六七尺高……”

裴则明翻了翻眼皮,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说重点。”

王达哎了两声,回道:“手下的兄弟见他鬼鬼祟祟的,问他干什么的,他声都不吭,拔腿就跑,兄弟们好不容易才把他摁住喽。”

裴则明闻言,目光一沉,侧头看向王达,问道:“还有么?”

王达被他这一眼扫得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支支吾吾地道:“没了。”

裴则明压根儿没指望从这人嘴里听到什么靠谱的话,抬手指着地上那人,说道:“麻布拔了。”

两旁站着的小兵明显一愣,忍不住抬头去看王达的脸色,裴则明见他们迟迟不动,面色已经森然了起来,拧眉训道:“要本官亲自去么?”

王达连忙赔笑道:“大人息怒。”然后给旁边两人使眼色,立马便有人上去把那人像提破烂似的提起来,让他跪在裴则明面前,再嘴里的麻布拔/出来。

那人嘴里的麻布骤然被拔/出来,呛咳了几声,还未喘过气来,便以头抢地:“大人,小人冤枉啊!”

王达听了这话,只怕他说出点什么来,坐实他抓错人的罪名。前段时间才在这位油盐不进的御史手底下吃了挂落,好不容易戴罪立功,这当口要是再出什么差错,惹怒这尊碾玉魔罗,扒了这身皮回家种地,那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于是,王达抢先一步在他脸上啐了一口,声色俱厉道:“冤枉你了么,不是做贼心虚,你跑什么跑!”说罢,他瞥了地上的人一眼。

那人被他啐了一口,方才还喊得哭天抢地,这会儿就哑声了,垂着头,无论问什么都不吭声,呆呆地望着前方,目光空洞而遥远。

裴则明见他什么都不肯说,寒声道:“押到后面去。”说罢,他对着把礼部的老官员架来的两个小兵招了招手,示意他们把犯人带下去。

那两个兵显然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裴则明接着说道:“叫邢宽守着此人。”两个小兵面面相觑,然后才上前来,将地上的麻布重新塞回犯人嘴里,拖了下去。

王达面露难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是忍不住道:“大人您看,这人是我们抓住的,您这转手就交给别人了。”

裴则明回头看着他,冷冷道:“若此人真是嫌犯,那本官专门写道折子给王百户记头功。”

王达见好就收,不迭赔笑道:“小人怎么敢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劳烦裴大人,只要您在折子里提一提小人的名字,小人就感恩戴德了。”

裴则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折身走了。王达呵着腰往前送了几步才停下,见裴则明走远了,无声地往地上唾了一口唾沫,脚尖在地上狠狠地碾了一下。

小兵凑上前来,道:“头儿,就这么让他把人拎走?”

王达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也不想让他把人拎走,但你看我拦得住么?”

小兵讷讷笑了笑,搔搔头道:“那他要是乱说什么……”

王达啧了一声,打断了小兵的话,不以为意道:“他敢乱说什么,他一家老小可都还住在城隍庙根下呢。”说着,他回头来在那小兵头上敲了一记,“等回头考完了,去上头报一声,自有人来料理,用不着咱们操心。”

那小兵忙不迭地点头,王达打了个呵欠,想着裴则明这个事儿精今晚可能又要折腾一个大夜,索性先找个地方补补觉。

裴则明到前厅时,苏颂正拿着簿册点名,挨个上来搜检,回头见裴则明来了,拱手揖了一礼:“裴大人。”

裴则明点了点头,问道:“查了多少人?”

苏颂看了一眼簿册,道:“一百二十四人。”

裴则明步履没停,先指了一列军队去搜查号舍,然后对着苏颂道:“从头开始,叫他们脱了衣裳查。”

这一说,激出顾准一身冷汗,一整个肺腑都提起来,只觉得手脚都麻了。

她忍不住抬眸去看裴则明的背影,被廊庑下灯笼透出来的昏黄灯光勾勒出清瘦的轮廓,前两天还缓慢而有节奏的脚步今夜已经有些拖不动了。

苏颂不可置信道:“大人,这……”

身后一众官员连呼不妥,最终还是由担任印卷官的礼部仪制司郎中孙瑜出面劝阻,他先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然后朝禁宫的方向拱了拱手,才说道:“大人此举不妥,世祖有过圣谕‘会试搜检,止就身搜检,不必屏脱衣服’,大人此举不仅有违世祖定下的礼制,且容易致损士气。”

士人下狱都不必剥衣露肤,这是本朝对读书人的宽厚。更何况,此处只是礼部的贡院,而非刑部的牢狱。

裴则明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缓慢地说道:“事急从权。”

余下官员皆是一愣,一时不知他所说“权”,是权宜之计的权,还是权力的权。

若是后者,文场后面的衙所里有出题的六部大员和内阁大臣,但按礼制考官和执事官实行隔离制度,这时候去请示里面的考官,可比违背世祖定下不脱衣服的礼制严重多了。且章弘典此时进宫去了,现在此处的各位官员还没有官阶高于裴则明的,自然是他说了算。

若是前者,那更让人汗颜了,今夜的情况已经严重到要剥衣服搜检的地步。毕竟景宁六年那场春闱案虽已过去九年,但余波未消,每到大比之年的二月就会像朵乌云似的悄无声息地笼罩在每个参与春闱的官员头上。

前厅里的各位官员面面相觑了一会,一时风声鹤唳,再没有人出来阻拦。

裴则明似是累极了,将手指揉上额角,想了想也觉得剥衣露肤似乎不太成体统,声音略微缓和了一下:“许着单衣草履,若敢有怀挟,必加重惩。”

顾准那颗在嗓子眼活蹦乱跳的心这会儿才稍稍消停了一下,但手脚仍是麻的。

苏颂见裴则明一脸疲惫,搬了张灯挂椅来,摆在正中央,道:“大人,先坐下歇会儿吧。”

裴则明侧目看了苏颂一眼,略略思量了一下,今夜还得熬半宿,章弘典进宫面圣,搞不好天不亮又要准备第二场考试,便不再推辞,道了声谢,掀起官服的下摆往上椅子一坐,道:“开始吧。”

于是便由苏颂照着簿册念名字,点到的人上前去站作一排,把外衣和帽子都脱下来摆在前面,由两位监门官上前去翻看检查。

举子们都被这阵仗一惊,各个都吊着一口气,真害怕从自己身上搜出什么东西来。

顾准这会儿浑身冰凉,一半是冷的,一半是紧张。她感觉四肢浮浮的,像泡在冰冷的河里,思绪仿佛水面上一圈一圈散开的涟漪,凝不成个固定的形式,还得强吊着最后一丝知觉,时刻保持警醒。

苏颂叫到了顾准的名字,她起先是一愣,但又很快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抬步上前去,站在那一列的最后一个。

同一排的举子们都开始脱衣服,裴则明见她迟迟未动手,不由得看向她。

顾准紧紧咬着牙关,掌心冰冷,慢慢伸手去解系在腰间的皂条软巾垂带,然后将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扔在面前的地上。

夜里湿寒,她仅穿了一件窄袖中衣,双手紧抱着胳膊,偻着腰,冻得微微颤抖。

裴则明神色冷淡地移去了目光。

监门官捡起地上的衣服狠狠抖了三抖,又把衣服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甚至连每个缝针脚的地方都搓了搓,确定了没有任何挟带后,才将衣服还给了顾准。

顾准接过衣服,立马便披了上去,三下五除二地系好领结和衣带,听到裴则明说“下一列”时,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待所有举子和号舍搜查完毕,裴则明大手一挥,准许他们回去休息时,已经是二更天了。后半程下了一场小雨,待考生回到号舍时,雨虽停了,却引发了一股别样的寒冷。

裴则明特许给考生们再加一次炭火。

供给官正在挨个儿号舍加碳火,刚走到顾准的号房前,就遇到了裴则明来巡查,不由得一怔,问道:“裴大人,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裴则明点了点头,本来都抬步要走了,却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玄狐领边柔细的风毛在夜风中微动,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最近天冷,夜间更凉,要注意保暖。”

忽然“滴答”一声,雨滴落在地面凹出来的积水里,溅起几滴水珠,水珠又落了回去,震荡出一串余波。

顾准下意识地紧了紧衣服,然后愣了一愣,这大概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旁边的供给官连忙呵笑道:“多谢裴大人,您也仔细身体,忙了这一夜,还出来巡检,真是太辛苦了。”

裴则明点了点头,然后抬步走了。

供给官这才想起来还没给顾准加碳,舀了一勺后,见她衣裳穿的单薄,又偷偷舀了一勺,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别出声,加完后,絮絮道:“夜里凉得很,睡暖和了,明日考个好成绩。”

顾准笑了一笑,拱手揖礼道:“多谢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大概会试就结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