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修)

二月初九,正是会试开场。

过了观桥与滨河的交汇处,沿着南门大街东行一段,便到了开宝寺,开宝寺后面就是贡院。贡院外层围墙三重,墙垣高耸,抬目望去只见数围高墙之间突出一座三重檐的高楼,唯有开宝寺后院高耸的佛塔可与之一比。

顾准和李知为到贡院时,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外面开宝寺大街上的马车络绎不绝,贡院前更是围满了等待入场的举子,乌泱泱的一群人挤在一处,又各自垂头背书,到处都是嗡嗡一片。

裴则灵和宋其修住在内城,早已到了,正在贡院大门外等着,宋其修踮着脚到处张望,瞧见他们时,立马朝他们扬手呼道:“颂和,孟然,这儿呢!”

李知为也扬了扬手臂应他,然后拽着顾准穿过人群,一路地跟人说“对不住”,总算挤了过去。

李知为弯腰把鞋跟提起来,“哎哟,我的天,怎么这么多人,方才差点没挤死我。”他又抚了抚胸口道:“我这心都挤得砰砰跳。”

宋其修踮着脚,望了一望,道:“考棚有近一千间呢,这里至少也有一千人了。”

顾准抬袖擦了擦汗,她刚放下袖子,抬起头来,便见李知为正在“西子捧心”,忍不住揶揄道:“是挤得心慌,还是紧张得心慌?”

李知为一掌拊在她背上,骂道:“将才好不容易忘了,正不紧张呢,你又提起来。”

顾准只好笑着赔罪道:“对不住,对不住。”

裴则灵放下温了一半的书,问道:“怎么来得这么迟?笔、墨及砚台都备好了么,有没有检查过?”

余下三人听了,又各自检查了一遍,皆点头答道:“备好了。”

此时距离贡院开门只剩一刻钟,诸位举子都紧紧盯着贡院的大门,连眼珠子都不错一下,人人心里都紧绷着一根弦,不时就有人捞起袖子揩一把额头上的汗。

就在这时,听得远处一片骚动,四人皆抬目望去,皆是一愣。

原本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竟自动开出一条道来,走在前面是个公子哥,面白微须,一身衣衫套在身上跟套在米缸上似的,眼下两道青黑痕迹,走两步路就打一个呵欠。

他后头还跟着个仆从,亦步亦趋,仆从怀里捧着一堆书,堆得比人还高,只见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书在公子哥后面移动,直到拐了个弯,书才摇摇晃晃地散落一地。

仆从在一堆书里探出脑袋来,气喘吁吁地道:“公子恕罪,实在是拿不下了,书都落地上……”

那胖公子一听,气得鼻孔涨开,好像要冒烟似的,急赤白脸地道:“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今后不许说落第,要说及第。”

正在一旁冷眼旁观的举子们被突如其来的巨响所扰,本来心有不满,但看清其人后,却纷纷闪避,待听到他这么一说,脸上又露出一丝不屑的神色来。

顾准见状,便悄声问道:“这位是?”

裴则灵微哂道:“兵部尚书之子,翁宗颐。”

此时正是四更天,天色未明,贡院大门骤然洞开,里面出来几个官员,打头的官员头戴四梁朝冠,身穿斜领绯袍官服,前襟的补子上所绣纹样乃是云雁,正是裴则明。会试的所有官员都于初八一早进入贡院做准备,但因为监试御史负有预防各种作弊之责,故而他于初七早上就先进入贡院了。

原本嘈杂的举子们见状,立马噤声。

裴则明身跟着后两名身穿青袍朝服的监门官向他请示了几句,他轻轻点了点头,其中一名官员高声道:“诸位听好,除笔、墨、砚外,其余不得将带片纸只字,搜检得出,即记下姓名,发回原籍,终生不许再试;若有冒名入试者,先行收押,禀明圣上后再行定罪。”

另一名官员喝道:“听好了就排好队,准备搜检入场!”

原本挤在一堆的举子们此刻立马有序地去贡院门口排成一列,等待搜检入场。

此时夜色正浓重,礼部的廊庑下挂了两排大灯笼,但远处的光线仍有些黯淡,裴则明直视着前方,目光淡淡地看着焦急等待入场的举子们。

顾准正排着队,感觉肩上被人拍了一拍,回头一看,原来是入城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先生,她连忙揖了一礼。

老者拢着胡须笑了一笑,道:“在后面看了半天觉得有点眼熟,没想到还真是你。老夫苏文启,黔州人,还未问过小友姓名。”

顾准连道不敢,自报家门道:“后学顾准,表字颂和,蜀州人。”

二人正说着话,没注意到顾准前面的队伍已经空出了一截,后面的举子催促道:“前面的,走不走啊?”

李知为听见声音回头来瞧,见她落到后边去了,忍不住低声呼道:“颂和,你干什么呢?”

裴则明闻声,掀起眼皮来一瞧,隔着不算远的距离,顾准的侧脸在暗光里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鼻尖和下巴的线条清楚分明,她微微垂着头,快步走上前去。

队伍前面正检查完了翁宗颐,两名监门官小心翼翼地送走了这位公子爷,气儿还没喘一口,就看到了裴则灵,当下便愣了一愣,忍不住侧头去看站在后面负责督导搜检的裴则明。

裴则明走上前来把簿册接过来,面无表情地问道:“姓名,籍贯?”

裴则灵坦然道:“裴旼,表字则灵,旧历八年正月二十日生,年十九,平京灵渠县人。”

裴则明轻轻点了点头,将簿册还回去,道:“搜。”

裴则灵将东西放下供监门官检查,事毕,又将胳膊平举,让监门官搜身。从先帝朝起,举子搜检入场不必屏脱衣服,剥露肤体[1],就算是这样,为着避嫌,两位监门官还是将裴则灵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搜了两遍,方才放他过关。

裴则灵进去后,按照规矩先自行了去领取试卷。

宋其修和李知为先后进去,这才轮到了顾准,李知为进门前还回头冲她比了一个大拇指,又给自己比了一个大拇指打气。

顾准轻轻弯唇笑了笑,就听见监门官翻了一页簿册,机械道:“姓名,籍贯。”

顾准一面将包袱解开给监门官检查,一面答道:“顾准,表字颂和,旧历十年六月十四生,年十七,蜀州青城县人。”

监门官比对过簿册和她的公验后点了点头,另一名监门官上前来搜身,顾准愣了一愣,将手平举起来,抬起头来正对他的目光,只见他轻轻张嘴,低声道:“放心。”

从正面往下搜时,那名监门官只是虚碰了一下她的敏感地方,便要她转过身去,背面的搜检同样也是如此。

搜检结束时,顾准有惊无险地暗自松了一口气,拿回了自己的包袱,正要进门时,倏然看到了静立一旁的裴则明,不由得一愣,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那个清晨,她隔着雨幕看向马车里的那一望。

这次倒是看清了他的神色,许是感受到了顾准的注视,他神情淡漠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从她脸上淡淡掠过。

顾准匆匆收回目光,转身踏入贡院的大门。

裴则明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那日在唐府,她行色匆匆,不曾看见正脸,如今才知道,原来数日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竟就是顾准。

顾准入场后,便去领卷,印卷官将她的号舍写在试卷上,她这才知道自己的号舍,于是又穿过中轴线上的三道门,这才到了文场。

三龙门外用两排木栅栏隔开了东西文场,映入眼帘的是一株古槐,名为“文昌槐”,根生路东,主干则弯曲向西,长势如卧龙,相传此槐与考生文运有关,故而考生走到此处都要作揖拜一拜。

文昌槐后面就是顾准方才在外面看见的高楼,此楼为“明远楼”,高耸非常,用以监视考生。

她依着试卷上的排号,找到了自己的号舍,又仔细核对了号舍上标贴的字号,这才入座。

待她入座,守号军人立刻上来验看,因为守号军人口中衔枚[2],不得发声,她便自觉将印卷和公验一同奉上,待检查完之后再收回来放好。

号舍里已经准备好了炭盆和蜡烛,顾准将试卷平铺在桌面上,从包袱里拿出竹罐倒了点水进砚台,便开始磨墨。

不一会儿,夜幕被天边熹微的光亮荡开了几分,天色逐渐从朦胧里透出点囫囵来。再过不久,传来几声开宝寺的早钟声,穿透了将明未明的夜色,顾准就着沉厚的节奏一下一下地转动手腕,磨起了墨。

钟声骤然一停,余音绕梁,紧接着就是门臼转动的声响,锁院下钥了。

她提笔在卷首写下三代、籍贯和年甲,刚下笔写了个“顾”字,她顿了一顿,笔尖的墨凝在一点上,她顿时回过神来,好在墨晕得不多,她利落又顺畅地写下记得滚瓜烂熟的几行字,然后把笔搁下等待散题。

等充任知贡举官的礼部尚书章弘典领着主考官刚拟好的试题向景宁帝进呈时,提调官已经开始散题了。今日首场共有23道,包括《四书》义三道、五经每经各四道,顾准拿到试题便开始提笔作答了。

裴则明一路送章弘典出了贡院,又亲自落锁,这才有空抬头一看,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透亮开了,弯月还未褪尽,遥远的天边伶仃挂着几颗星星。

他抬起手背揉了一下发酸的眼眶,两名累了一早晨的监门官正揉着酸软的胳膊,见状便问道:“裴大人,歇会儿么?”

他垂下手臂,两手虚握成拳,一手放在腹前,另一手背在后面,抬步向外走去,道:“不用了。”

裴则明方走,一名监门官就摊在椅子上,闲话道:“这两人看裴大人里里外外地忙,不吃不睡也不累,还以为是喝琼浆玉露的神仙呢,这熬了个大夜,也累成这样,到底还是跟咱们一样的肉|体凡胎。”

另一名监门官揉了揉眉心:“少说几句,人还没走远呢。”

那人立马住了口,从椅子上弹起来,往外望了一眼,只见裴则明的背影还没出二门外,回身来向他道了声谢,问道:“对了,老哥,你是那个州府卫所的?”

他垂下手,淡淡道:“恩州。”

作者有话要说:[1]正统年间,皇帝有过批喻“奏准,乡试搜检照会试例,止就身搜检,举巾看视,不必屏脱衣服,剥露体肤,致损士气”,正德十年开始各地乡试也开始参考会试搜检标准,参考人员搜检时可以穿着单衣。所以女主还是有可能会通过搜检的,而且两场考试的搜检官都有点小猫腻(小小剧透一下)~

[2]衔枚:明朝时候对参加会试的举子施行一个军人监督一人的政策,怕军人帮助考生作弊,会要求他们嘴里面含着东西,枚就是相当于一个筷子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