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连着下了几天雨,即便是雨停了,空气里也带着凉意,像潮水似的,一阵阵地漫上身来。

书馆里面都是备考的举子,翻阅着各类注解文集,举着书本摇头晃脑地默记。

顾准绕过一排书架,一抬头才发现后面是墙壁,眼前这个竟是最后一排了。在书架里面绕了一上午,早已晕了,没成想又走到了底。

“颂和。”

裴则灵从书架的另一边绕出来,手里也捧着两三本书,见她晕头转向的,忍不住出声喊她,问道:“你还没选好么?”

顾准一边扬了扬手里的书,一边走过去,轻声道:“差不多了。”

裴则灵道:“我也差不多了。”

平京的书馆不仅卖书籍,还兼卖字画,连文房四宝都有,甚至还单独辟出地方来摆放桌椅供人看书写字,举子们最常泡在书馆里,一边读书一边写文,渐进春闱,书馆里面座无虚席,一位难求。

顾准他们所在的惠泉书馆是平京最大的一间书馆,上下三层楼,馆内书籍种类丰富,位置也是最多的。

他们二人一面低声交谈,一面绕过书架,到窗边去透气。

裴则灵道:“后日就入场了,准备得如何了?”

顾准往后一倚,背靠在墙上,道:“心里有些没底。”

裴则灵闻言,只当她在自谦,便笑道:“颂和不必谦虚,这几日读了你写的文章,应是稳当的。”

顾准闻言,只是笑了笑,并未回答。她倒不是担心不上榜,而是心中所忧虑的另有其事。

她至今还未收到唐维周的准信,心中一时有些忐忑。

裴则灵见她一反常态,整个人有些沉,便问道:“颂和,你到底怎么了?”

“无妨。”她仰起头来,状作轻松地笑道:“大概是要下场了,心里有些紧张。”

裴则灵愣了一愣,正要说话,李知为从后面探出头来,整个五官都好像脱了水的萝卜,没一点精神气,六神无主地顺口道:“我也紧张。”说完,他愣了一愣,抬起头来看看顾准,又看看裴则灵,好像出走的三魂七魄终于回来了一缕,不可置信道:“你听他说的是人话么?”

顾准和裴则灵相顾一笑,李知为犹似还觉得不够,一掌拍在顾准肩上:“连你都没底,还给不给人留活路了?”

“是啊。”宋其修也露了面,笑道:“颂和心里都没底,那我这会儿岂不是该成无底洞了?”

裴则灵见他们还有心情开玩笑,便“善意”地提醒道:“只有一天就要入场了,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二位是十拿九稳了?”

这二人方才好不容易稍稍回了一会儿肚子的心又被他这一句搅和到了嗓子眼,当下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往他身上招呼。

几人笑闹着出了书馆,正要在热闹的街市上分道扬镳时,裴则灵突然叫住了顾准:“颂和。”

顾准回首,裴则灵缓然笑道:“别紧张,你肯定行。”

宋其修跳起来用胳膊钩住裴则灵的脖子,把他的头狠狠按下去,不顾裴则灵对他野蛮行径的强烈控诉,幽幽道:“该被鼓励的人是我,颂和才不需要呢。”说罢,朝着顾准抬了抬下巴,粲然一笑道:“是吧?”

裴则灵好不容易挣脱了宋其修的钳制,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和头发,一字字挤出牙缝道:“你那心和驴脑袋一样大,用不着我给你鼓励。”

宋其修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跟你脑袋一样大。”说罢便像脱钩的鱼儿一样一溜烟地跑远了。

裴则灵强按住自己不去搭理宋其修的幼稚行径,整理罢衣衫,才向顾准和李知为道了告辞,不紧不慢地追上去,然后猝不及防地一掌拍在宋其修的后脑勺上。

顾准忍不住扑哧一笑,李知为捧着书道:“颂和,我们也回去吧。”

平京向来以烟柳满都闻名,二月的平京已是春意萌动,新柳的枝条焕发了绿意,在软风吹拂里似烟雾一般笼罩着皇都,少年们在打打闹闹里钻进了人烟鼎沸的街头巷尾,像无拘无束的风。

禁中因为花木繁盛,季节要比外面来得更早些,杏花早已在庭院的一角开得云霞一般灿烂,隔着红墙也能看见枝头如雪。

裴则明正要从东华门出去时,刚议事结束的辅臣们也正从文渊阁出来,裴则明便放缓了脚步,停在一旁等候。

最先出来的翁识舟紧绷着一张脸,静立于一侧的裴则明向他揖了一礼,他只侧目看了一眼少年分明的根骨,冷笑一声便拂袖而去。

唐维周没有出声,只是缓步走到裴则明面前,就此站住,没再往前。

裴则明向他躬身揖礼,恭敬道:“老师。”

唐维周双眸微抬,伸手虚抬了一下他的胳膊,裴则明一时有些慌,却也来不及躲,抬头时见唐维周面色不豫,便知今日会揖大抵有事,翁识舟拿他撒气是做给唐维周看的。

唐维周沉声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朝着东华门走去,唐维周道:“豫王回京送来了五百匹马,陛下拟在京郊建一个骠骑营,内阁今日就在议论此事。”

裴则明沉吟道:“学生觉得此事可行。”

翁识舟作为刑部尚书把持着武官选授、镇戍征调、边防符堪等军事行政,还兼掌京营戍政,督领京营操练,职权尤重。此外,禁军握在冯贯手里,五城兵马司也不是全然可用,且人数太少。若遇事,可以说是无兵可用。

唐维周摆了摆手,喟然道:“算了,此事你别管,先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好,春闱准备得如何了,搜检官选定了么?”

“是。”裴则明应道,“礼部从地方上抽调了十五名官员到京,为防止名单暴露,春闱当日再从其中择六人为最终人选。”

唐维周点了点头,面色稍霁,赞许道:“你如今越来越有章法了,听说前日陛下留你宿在内阁的值房?”

裴则明对这突如其来的赞许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愣了片刻才只好点头称是。

唐维周只是笑了一笑,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示意他不用紧张。

裴则明进士及第那年,唐维周是科举主考官。那一年中进士的人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裴则明。裴则明尚是天子伴读时,唐维周曾短暂地当过景宁帝的老师,当时就对幼帝身边这个慧极自若的少年印象极为深刻,果然几年后的他便从科场里脱颖而出。

那是景宁十年,裴则明刚刚十七岁,少年得志,风华正茂,将来位极人臣是完全可以期待的。

两人说着话,便出了东华门,只见门外唐观正支着一只腿倚在墙根下跟守门侍卫唠嗑,正笑得见牙不见眼,只见唐维周一黑脸,唐观立马收回腿,站得绷直,拱手揖了一礼:“父亲大人。”

唐维周瞪了他一眼,也不搭理那玩意,径直走了。

裴则明和唐观并排着向他的背影行了一礼,唐观用胳膊肘捅了捅裴则明的腰,攒眉道:“今日会揖,他又挨龇了?”

裴则明忍不住轻轻翘起嘴角,淡淡嗯了一声。

“嗐。”唐观轻叹一声,了然道:“我说呢,好端端的,怎么又给我脸色看。”

裴则明回想了一下方才他的那副欠抽样,心想说,倒也不是那么“好端端”。

唐维周治学严谨,施政铁腕,家风更是以严凛著称,偏偏唐观个性辙脱窠臼,不服他管教,父子之间的关系略微有些尖苛。

两人并排着往外走,唐观不由追问道:“这是被谁龇了?”不等裴则明回答,又道:“想也知道是谁,为的什么事?”

裴则明道:“为京郊建骠骑营的事。”

唐观破口而出道:“这不好事吗?咱们要钱没钱,要兵没兵,只剩一张嘴。”顿了顿,又嗤笑道:“一整个御史台的嘴。”

裴则明就此站住,没再往前,侧头看了他一眼,攒眉道:“你今日闲得没事,大理寺的公文批完了?”有这闲工夫调侃他老爹的嘴,还捎带上了包含裴则明在内的无辜御史。

“当然有事了。”唐观回道,“谁闲的没事,下值不回家吃饭,在这等你?”

裴则明一脸“你最好真的有事”的表情,继续往前走。

唐观立马追上去,难得正色道:“蜀州有消息了。”

裴则明脚步一顿:“怎么说?”

唐观平静道:“他家是景宁六年才搬到青城县的,家里三口人,母亲在搬来之前就去世了,除了他父亲顾中行,他还有一个姐姐,比他大四岁。他父亲是个郎中,平日里就在县城看诊,家里有两亩田地,但没人耕种,一直荒着。”

他顿了顿,接着道:“他从搬到青城县就去梅溪书院读书,不常在家,但是姐弟感情很好。四年前,他姐姐出嫁,姐夫是青城县卫所的一个小旗,叫张友益。前年冬天,他父亲因病去世了。”

裴则明凝思片刻,道:“顾家人是景宁六年才搬去青城县,老师在先帝朝至道九年便离开梅溪书院了,在景宁六年的春闱案发后,老师被急召回京,此前也一直在恩州任上。老师说他是故交之子……”他看向唐观,问道:“你对这个顾中行有印象么?”

“没有。”

唐观摇头道:“高堂一向身体康健,只是鄙人小时候身子骨弱,你也知道我爹那个驴脾气,一天到晚犯颜直谏,经常从一个穷乡僻壤贬到另一个更穷乡僻壤的地方……”裴则明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皱眉瞪了他一眼,唐观略略收敛了一下,继续道:“我哪受得了,家里来郎中基本是给我看病的,我爹每一任地方上与我家熟识的郎中我都知道,没听说过这人。”

裴则明愣了一愣,突然想什么起来,道:“老师说与顾准父亲有同窗旧谊,那么顾中行可曾在梅溪书院念过书,或是在老师未去梅溪书院前,与此人曾是同窗?”他顿了顿,思索了片刻,接着问道:“若是从前念书,为何又改行做了郎中?可知道顾中行籍贯是哪里,从何处搬来青城县?”

唐观被他迎面甩出的四个问题问住了,顿了顿才摇头道:“这些都未曾查过,至于籍贯么,”他略略思考了一下,道:“可能得去户部或者青城县的县衙查黄册[1],不过应该会惊动一干人等。”

裴则明沉吟片刻,几乎确信了唐维周在顾准这个人身上有所隐瞒,在这种时候跟一个举子接触,到底为什么呢?

唐观似乎想起来什么,继续道:“此人最近和你弟弟走挺近的。”

裴则明尚未思虑出来,骤然听他这么一说,不禁讶然道:“则灵?”

唐观将宽大的袖子收了一收,点了点头,道:“一起参加了两次集会,逛了几次书馆。不过看起来,应该就是普通同年的关系。”

裴则明目光微微一动,似乎泛起无数丝丝缕缕地涟漪,微妙而复杂。

唐观没注意,催促道:“行了,说完了就该回家吃饭了。”说话间又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走走走。”

裴则明正思虑着,任由他推着往前走,推了两步唐观便不干了,大声笑骂道:“你没长腿么,非得要人推你才走。”

远处守城的士兵听见了声响,循声看来,不由得一呆,平日里比宫门口的大石狮子还沉稳的裴大人忍无可忍地冷哼一声:“滚远一点去。”

“咚!——咚,咚!”

外面传来打梆子的声音,顾准枕着手臂卧在床上,却丝毫没有睡意,突然一个石子包裹纸条破窗而入。

顾准心念一动,立马起来去查看。

她推门往外一探,来人已经潜入了黑暗里,夜风里只余更声的尾音,越飘越远,逐渐消散。

顾准回屋拆开看,果然是唐维周的来信,说已安排妥当,嘱咐她放心备考。她将信纸捻起来,就着烛火烧了,火苗一窜一窜地往上跃,信纸化为灰烬萎落殆尽。

更漏深深,不日即是春闱。

作者有话要说:[1]黄册是明清时期登记户口用的册籍,每十年更定一次,以户为单位详细登记籍贯、姓名、年龄、资产等信息,记录家有几口人,地有几亩田,田里几头牛~

小修一下,弄错了唐维周的任地,是恩州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