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修)

顾准进城后并未着急着找地方落脚,而是随便找个摊子要了一碗面,吸里呼噜地将那碗面下了肚,端起碗来将面汤喝得见底,放下碗筷后,抬起手背抹了抹嘴。

她歇了一歇,才向摊主问道:“请问老先生,唐维周先生府怎么走?”

摊主是个白发苍苍地老头子,人看起来已经七十多岁了,衣衫破旧,腰上紧紧地系着黑色腰带,衬得整个人松松垮垮的。他正拿抹布收拾着桌子,听见问话,头都懒得回,只抬手指了指北边,道:“洛云寺街白马巷。”

顾准起身向他揖礼道谢,留了两枚铜板在桌上,便起身往洛云寺去。

平京城四四方方的,一共十二道城门,顾准从城南西边的顺天门进来,穿过了顺天门大街,来到了宽阔的御街上,御街以平整的青石铺路,路面十分宽阔,街道两侧的房屋鳞次栉比,御街中央更是辇毂繁华。

若是自高处俯观平京,便可知这四方城由横向的滨河与纵向的御街分为四个部分,禁宫便在御街的最北端,半座宫城都在北边的山上,俯视着满城的人烟繁华鼎盛。滨河和御街交会于观桥,从观桥往北,御街的东侧即为洛云寺。

顾准顺着御街很容易就找到了洛云寺,再一打听便找到了白马巷,巷子里第一家便是唐府。

顾准踌躇了一下,才走上前去叩门,她站在门前静待,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不久后便有脚步声隐约传来,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开,里面探出一颗头来。

顾准连忙向开门的家奴揖道:“小生顾准,从蜀州青城县来,想拜会唐先生,烦请小哥通报一声。”

家奴见顾准一身半旧衣衫,以为又是一个仰慕自家老爷的穷酸儒生,若是按照往常,还可以替她通传一声,可如今会试在即,各位才名远扬的大人都在避嫌,不再接见前来拜谒的书生,唐维周是今年春闱的出题人,更应避嫌,前几日就已闭门谢客。

家奴还是客气地说道:“我家府中已经闭门谢客数日了。先生若有事,不妨春闱之后再来。”

顾准虽已料到,但还想再试一次,便道:“我是梅溪书院的学生,家师是乔鹤南,请求小哥代为劳步通传。”

家奴见她不依不饶,当即便冷了脸,“你这人怎么说不通呢,我家老爷吩咐了不见客,而且他今天一早就进宫去了,现下不在家。”

顾准略一思忖,道:“既是大人吩咐了不见客,那就劳请小哥帮我传一封书信给他,明日下午我再来贵府拜谒。”说完不等家奴反应,顾准便打开包袱,拿出笔墨纸砚,沾着地上未干雨水磨墨,趴在墙上写了一幅字,晾干了才递给家奴,躬身请求他一定送到唐维周手上,便收拾东西走了。

家奴低头看看手里的纸,又抬起头来看看顾准的背影,连身后多了个人都不知道。

唐观正从里面出来,见常寿傻呆呆地拿着一张纸站在门口,便随口问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常寿正看得出神,冷不丁被他从背后这么一吓,差点便把手里的纸扔出去,这倒引起了唐观的兴趣,一边随手抽走常寿手里的那张纸,一边问道:“问你大清早站在门口做什么,这么心虚,做贼么?”

常寿知道自家公子在大理寺犯人审多了,回到家里来跟谁说话都是一副讯问的语气,为此没少挨夫人批,但见唐观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不由得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才老实答道:“方才有个人来找老爷,我说老爷不见客,他就当场写了这张纸,叫我转交给老爷。”

唐观凝神细看手里那张纸,写的是《兰时帖》,一共十六个字,观其力而不失,身姿展而不夸,笔迹行云流水,看墨迹像是刚刚晾干的。他略一怔忡,什么样的人能随手一写便能把《兰时帖》的韵味写出五六分,便抬起头来正视常寿,问道:“知道他是什么人么?”

常寿被他猛然一盯,吓得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心里暗暗叫苦不迭,面上仍然恭敬答话道:“小的也不知道啊,他自家只说叫顾准,是蜀州青城县人,是梅溪书院的学生,老师是乔鹤南。”

唐观闻言,喃喃道:“梅溪书院的学生,老师是乔鹤南?”

常寿立马附和,点头如捣蒜。

唐观略一思忖,将那张纸还给常寿,嘱咐他收好,等晚间唐维周回家时交给他。

常寿将纸折了一折,放进衣襟前胸收好,见唐观正欲出门,便套近乎同他拉家常,问道:“公子今日不上早朝么?”

唐观瞥了他一眼,道:“明日才是上朝日。”

景宁帝三天上一次朝,平日里的惯常事宜由各府衙门便宜从权,自行处理,大事便可向内阁禀报,待上朝日再提出朝议。

早朝卯时开始,上朝日当天一般要比平常早出门一个时辰,常寿作为门房,这个应该很清楚才是,于是他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赔笑道:“瞧我这记性,老爷今日一早就出门了,我还以为今日上朝呢。”见唐观不搭理他,又讨好地问道:“公子这么早就去府衙,不在家里用早饭了么?”

唐观一面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一面摆了摆手,顽笑道:“我去府衙里用公家粮。”

另一边,顾准从洛云寺街出来,一路问人找到了贡院,附近的客栈里面已经住满了各地来的文人雅士,隔三岔五地举办集会,热闹非凡。

顾准当然是住不起客栈的,便只能找找附近人家有空闲的屋子,赁一间安顿下来,没想到好点的屋子都被人租完了且要价太贵,最后找到的屋子虽然有些偏远简陋,但胜在安静,很适合读书。

顾准仰头看着房顶正对着床榻的大天窗,这几日雨急一阵缓一阵的,榻上的被褥已经湿透了,一时发愁不知今晚有没得睡,便听屋外一阵闹嚷,推门出来,只见在隔壁的屋子房门大开,房主在里面叉腰骂道:“三两银子赁你一个月,还想讨价还价?”

对面的书生与房主理论道:“非是想讨价还价,只是你这屋子太破了,满屋灰尘不说,还漏风漏雨,我只是想请你打扫修整一番。”

房主冷笑道:“要想住好的,不如住到相府宅子里去?”

书生面红耳赤,驳斥道:“方才在贡院门口,你说你家屋子好得很,骗我来此,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房主白了他一眼,哂笑道:“爱住不住,不住就出门右转出了这条巷子,再走几步就到了保康门街上的状元楼,二两一晚,好走不送!”

这句话一下戳在书生的肺管子上了,他气得脸色发紫,两手握拳打颤,大抵是考虑到囊中羞涩,又怕连这破屋子都被赁完了,到时候只能露宿街头,这又不得不缓下来,抓起银子摔在桌上,忿忿道:“待我金榜题名,便再也不用受着这份闲气!”

那房主拾起桌上的碎银,吹了吹灰尘,放进嘴里咬了咬才收进袖子里,闻言笑道:“公子这话我每隔三年听一遍,倘若公子高中,小人吹锣打鼓送您出这院门。”

书生将袖子一甩,便背过身去,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道:“这就不必了。”

房主见他一脸穷酸,还硬要摆儒生架子,只觉得好笑,出门来见顾准站在门口,也并未言语,点个头就当打招呼,然后便走了。

顾准正准备转身回屋收拾收拾,却被叫住:“哎,是你啊。”顾准回头,仔细一瞧,才发现此人正是今早入城时排在她身后的人,他的书箧正放在桌子上。

那人已经先行一步出来,对着顾准揖礼,自报家门道:“在下彭州李知为,表字孟然,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顾准同他回礼:“蜀州顾准,表字颂和。”

李知为闻言,一脸惊喜地抓住顾准的胳膊,眉开眼笑道:“彭州与蜀州比邻,咱们也算是半个同乡了。”顿了顿又看到顾准的房门也开着,便问道:“你住这间?”

顾准不着声色地把胳膊抽回来,点头道:“正是。”

李知为笑道:“那正好,咱们算是同乡,又住隔壁,以后也能相互照应了。”他顿了顿,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屋顶破了一个大洞,榻上的被褥已经被雨淋湿透了,一时语塞,不知是该替这些半个同乡担忧,还是该庆幸自己房顶破的位置要稍微好点。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面面相觑了半晌,竟然同时笑出了声来。

待收拾好了屋子,二人合力将床榻抬到了别处,又厚着脸皮找房主要了一床被褥,待到能歇下的时候,已是更漏时分。

外头响起一片沙沙声响,是雨水打在房顶茅草上的声音。春雨漾漾,像花针,如细丝,密密斜斜,屋顶上逐渐攒了积水,顺着茅草的茎叶一点一滴地落下来,落地便霎时溅开。

流水声渐渐清晰,顾准枕着手臂侧卧在榻上,忽然想起来今早她塞给常寿的那张纸,不知他有没有转交给唐维周。她翻了个身,转念一想,明天就能知道结果了,索性吹了灯睡下。

洛云寺街白马巷的唐府此时一片寂静,唯有书房里亮着灯,唐维周凝视着书案上的那张纸,窗外的春雨又轻又细,好像湿漉漉的烟雾,没有形状。

至道三年春,先帝求仙问药大肆修建道观寺庙,曾阅岩上书劝诫触怒天颜被贬蜀州,秋日交游时路过青城县的梅溪,觉得此处幽岫含云,深溪蓄翠,便在此处设立了梅溪书院。至道四年,唐维周、顾陶钧和乔鹤南前来求学,同窗共读数载,兼之志同道合,便结下了深情厚谊。因为在至道九年一同中了前三甲,又同在梅溪书院求学,世人便称其为“梅溪三子”。这三人中,唐维周精于诗文,顾陶钧擅长书法,乔鹤南醉心画画。

至道十二年,先帝崩殂,年仅八岁的太子即位,隔年改年号为景宁,入主奉天殿,皇太后翁氏垂帘听政。

景宁四年,唐维周和乔鹤南上书反对太后从寿安宫移居乾清宫的体顺堂,因为言辞激烈被贬黜出朝。乔鹤南辞官归隐,留在梅溪书院教书。唐维周谪守恩州,寄情山水以慰朝堂失志。景宁五年冬末游览石门山时,唐维周曾给顾陶钧去信一封,借叹冬日漫长以悲朝堂晦暗不明,顾陶钧的回信便是这纸上的十六字,“虽见春迟,毋患不归,雪霁风光,兰时将至。”

未曾想这十六字竟是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