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府。
一身松花绿描竹刺绣长袍的男子坐于正殿正中的交椅之上,把玩着手上一枚玉扳指,听得殿中跪着的那人禀完,起身走下去,亲扶了那人一把,“差事办得不错,下去领赏罢。”
那人跪下一拜,方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郑统领一早便在殿内,直到不见那人身影,方一拱手道:“殿下此举还需三思。”
宁王自知用的不是什么光彩手段,心里有鬼因着对反对之言更敏感些,当即便蕴了两分薄怒道:“郑华钧,本王的打算还需得了你的首肯?”
郑统领知是这话触了他逆鳞,一身冷汗跪下,却仍道:“臣不敢。只是殿下这打算仓促了些,倘若一击中的诚然是再好不过,可倘若不中……”
“倘若不中,本王也无损失。”宁王沉声打断道。
郑统领犹想说服他,急急道:“殿下,此举牵涉甚多。不光是那清潭居士一时半刻探不出根底来,便是那镇国公的世子,平素瞧着淡泊,可依臣之见却未必是盏省油的灯。”
宁王嗤笑了一声,又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不过一介女子和一个质子,郑统领多虑了。”
郑统领见已无转机,也不再多言,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冥冥之中觉着宁王这回是要吃亏的。作为臣属,宁王心意已定,他也便只能尽力将该做的事儿做好。
在郑统领退下去前,宁王坐回到正中的椅子上,平淡开口:“方才那人记得料理干净。”
于常人而言,约莫是心事越多,便越难睡得安稳的——可谢杳不同。她有个爱好,喜欢睡前翻翻心账,将那些个盘根错节的心事细细盘点一遍,数着数着就昏沉起来,没多一会儿便能睡着,一早醒来神清气爽。
宁王这场鸿门宴前夜多少人细数更漏到天明,谢杳却点着灯挑好了一件新做的飞鹤银绣藏青交领宽袖长裙预备着穿,而后早早便歇下了,沉沉睡了一觉。
初夏时节天亮得早,谢杳一觉睡足了,醒得自然也早。外间的丫鬟们见她坐起身来,便打起帘子鱼贯而入,伺候她梳洗。
谢杳换上那件新做的衣裳,藏青颜色重,上面的银线绣鹤便极打眼,这衣裳谢杳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穿是很难穿起来的,是以她挑这个绣样的时候,谢夫人并不怎么赞同,絮絮着小姑娘家家穿个桃红烟紫多活泼可人儿,偏偏挑个藏青扮老。
不过如今穿上她身,倒极为衬人。谢杳两世加起来年纪也不算小,足以压住这身衣裳。略显厚重的颜色显得她愈发大气,飞鹤银绣中和了一些沉静,又添了几分灵动的仙气。
谢杳描过眉,对镜照了照,叫雁归把发上那支金步摇取下来,换上低调些的玉簪。
前一日於春雪来过,於夫人陪同着她一道,谢杳那时揠苗助长地在书房教谢寻识字。
於春雪是得了许可自己找过来的,气势汹汹地闯进门,谢杳放下手中的大字帖,挑眉略诧异问她:“你怎的找过来了?”
谢寻逃离了魔爪,迈着两条小短腿飞快跑了出去。
於春雪喘了两口气,终是没忍住,手中缠着的长鞭一下甩在旁边的书架子上,书册抖了抖,谢杳的心肝儿也跟着心疼地抖了抖,忽的很庆幸谢寻先一步跑了出去,不然她该如何当着於春雪的面儿告诉他道:“这个姊姊不是疯了,她就是偶尔心情会暴躁,暴躁的时候控制不住她自己。”那怕是於春雪下一鞭子就冲着她来了。
“你人都回京了,同我报个平安很难么!”
於春雪越想越委屈,别说是她好起来,就连她受伤的消息,也是她在胭脂铺里听别家的小姐议论时才知道的,其中有一人与她素来不对付,当即便嘲讽道:“於家姊姊不是同尚书府那位小姐亲厚得很么,怎的连这都不知道?难不成先前都是於家姊姊一厢情愿的了?”
她当时忧心着,没去理会,直到后来谢杳回京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最开始她用来安慰自己的谢杳伤着没顾得上的理由都站不住脚,这才真真切切委屈了一场——谢杳分明就没想过她会担心,换言之便是没把她放在心上。
於春雪只一句话,谢杳便琢磨过味儿来。这倒也不是她有没有把於春雪放在心上,只是她心理年龄摆在那儿,初时就只当於春雪还是个小姑娘,而她势必要卷进京城的浑水里,也不想牵连着於春雪。不过是后来两家来往密切,她们也便跟着来往密切了起来。
於春雪这一怒,倒是点醒了谢杳。不管她是怎么觉着的,于於春雪而言,是当真把她当体己人的。
谢杳捏了捏眉心,沈辞那般诡异的脾气她都哄得,哄个把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自是不在话下。
末了谢杳答应带她一同去第二日宁王设的接风宴,於春雪才从给的台阶上一蹦三尺高跳了下来。
谢杳看着於春雪满腔少女心事的样子,暗暗喟叹了一声。让她早日看清宁王的为人,不该有的幻想早日破灭,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儿。
谢杳绕道去了於府,接了於春雪出来,方至宁王京郊别院。
两人来得不算早,太子与宁王一行人已然到了,便先去一一见过礼。这回宴席的主角是谢杳与沈辞,自是免不了诸多应酬。
於春雪左右无事,同谢杳耳语了一句,便自顾自去逛了。
谢杳笑得脸都要僵住了,心里头明明别扭得要命,却还得硬着头皮与人笑谈,且往后她能同於春雪那般自去躲个清闲的机会也委实不多。好容易等到了开席,身边儿却依旧空着一个位子——於春雪不知逛去了哪里,这时候仍未回来。
说巧也当真是巧,正赶在宁王举杯长篇大论时,於春雪回了来。她像是刚疾步走过,发钗有些松散,回来坐到谢杳身边儿,刚要同她说什么,宁王却遥遥向谢杳举杯,“清潭居士南下这一趟为我兴朝除了一大患,本王敬居士一杯。”
谢杳举杯回敬,却见於春雪急得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极力克制住面色,藏在案下的手拼命地摇。
谢杳不动声色地看了酒盏中的酒水一眼,举杯而饮时,借着宽袖的遮挡,将酒水倾倒于内里一层衣裳。而后放下袖子来,将空酒盏置于案上。
於春雪当她是真饮尽了,目露绝望,正巧宁王在劝旁人的酒,宴厅中的焦点不在她们这儿,她当即附耳道:“酒里有东西。”
谢杳微微颔首,手在底下写了两个字——未饮。
这时候说话不方便,於春雪知道她心里有数且并未沾着酒也安下心来,不再多言,只意兴阑珊地戳着面前几道菜。
确实也无需多言,谢杳转了转那只酒盏,心念跟着一转便猜了个大概。宁王势必不会大庭广众之下毒死她,能下到酒中且对他的安排有用的药,也便只有合欢一类。
谢杳接着琢磨,宁王的目的必然是在太子身上,这般说来,药不会只给她一人独享。
思及此,她望了上座的太子一眼。太子正饮尽了杯中酒,见她望过来,略勾了勾唇角。
谢杳登时有些头疼。
谢杳多多少少用了些吃食,敬酒的倒是一应婉拒了,只称自己不胜酒力。掐着时辰差不多,她说是出去醒醒酒,便走了出去。
宁王望着她略有些不稳的身形,下意识地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谢杳在外头转了半圈,仍未见宁王的人有下一步的动作,朝雁归使了个眼色,便体贴地将身边儿跟着的人都支开,自个儿坐在小亭子里,恹恹趴在栏杆上。
又过了一盏茶的空儿,就在谢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岔了时,才有婢女上前请她去客居里休息一阵儿。
谢杳佯作无力地叫那婢女扶着,连语气都尽力放得虚弱:“今儿个这别院里真热,可否取些冰来?”
婢女恭谨道:“小姐去到客居便不热了。”她扶着谢杳一路愈走愈偏,最终走到这别院最尽头的一端,推开门将谢杳让进去,上一刻还毕恭毕敬,下一刻便当即关上了门。
谢杳知道那婢女还在门口,戏要作全套,便先推翻了案上的茶盏,装作是走不稳不小心碰掉的。谁成想效果意外得好,竟听得里头有男子低低地问了一句“谁?”
这间客房不小,中间还设了一道屏风挡住了后面,是以她方才并未发觉屋里有人。
谢杳绕过屏风,只见一张宽榻,散着月白的床幔,床头的香炉袅袅升腾着香雾。
而榻上倚坐的人抬眼看她,一身鸦青长袍掩在轻纱后,他伸出一只手拨开床幔,站起身来。
谢杳一惊,刚刚张开口便被他上前一把捂住,那句“怎么是你?”便被挡回去,在外头听,只能听得她“唔”了两声。
沈辞一手扣在她后脑,一手捂在她嘴上,本就离她极近,自然听清了她那句话。
他正常音量以极其缱绻又略带惊喜的语气唤了一声“杳杳”,复又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问她:“不然你想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大哥,你知道你是怎么输了的么?
宁王:?
太子:开局这么久,你连男女主的人设都没吃透,相当于你去打猎追着头老虎以为是只狗打,追着只白毛狐狸当兔子打,你自个儿觉得你有希望么?
沈辞:以为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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