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生变

沈辞走的时候谢杳并未去送他,而是自个儿在檐廊下赏着园子里的假山,一不小心还揪秃了手边一盆叫不出名来的花。

雁归守在她身边,默默把檐廊两边摆的花花草草都挪远了些。

谢杳忽的开口问道:“知州府这些盆景山石耗费几何?”

雁归还未来得及回话,就见谢杳指了指前面正中那块一人高的石头,“那块是太湖石,且不论这一路运输的人力,单是这石头本身,也价值不菲。”

她一面沿着檐廊走,手扶着乌木雕花栏杆,一面讲给雁归听这园子里的一样样是什么来历,语气轻快。

直走到檐廊尽头,四处都不见人,谢杳才敲了敲栏杆道:“霍淳这园子里哪一样拿出去,都够养活一村寨的人。”

雁归本对这些陈设没什么概念,听了谢杳一一介绍过去,方愕然道:“区区一个知州,何以有此财力?”

“这就是转运司的事儿了。”谢杳转身往回走,“地方监察,尤其是南方诸州郡,向来是朝廷的一块心病。”前世最后朱氏谋反那一茬她可还记着呢。

谢杳回了房里,先是起笔写了一道折子,将这儿的情况大抵描述了一番,又奏请御史台遣人来彻查——这事儿牵连甚广,她便将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照理说这一路的问题都合该是由她和沈辞处置,权限也放得开些,可沈辞身份敏感不宜招风,她亦留了个心不想因此出头,思来想去,还是扔回到朝廷得好。

折子写好,谢杳想了想,还是决定收起来暂留,等到沈辞回来同他知会一声,再送进京。

晚间谢杳用膳用得早,天还亮着,便同雁归一道去遛了一圈消食。

走着走着,雁归脚步忽的一顿,迅速往一个方向看去。谢杳见状亦停下步子,屏息凝神。

过了片刻,雁归低声道:“方才那边儿的瓦片响了一声。”

只这一句,谢杳脸色便凝重起来,问道:“可看清了?”

雁归摇摇头,“声音很轻,动作也快,是个高手。”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好在那人也瞧不见我们,从上面看,这儿是被树遮挡起来的。”

谢杳抿了抿嘴,这里是知州府,何人敢在此地撒野?怕是只有霍淳自己人了。

此事可大可小,然这时候沈辞不在,只她一个主心骨,还是小心为上。

沈辞说是去了滇北,谢杳用脚指头想都不可能——可霍淳不一定有这份疑心。

她在心里理了理,于霍淳而言,若是不出意外,过两日他们这行人就要离开此地——这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儿。霍淳不必再担心他们发现滇南的实情,而他们也能顺顺利利换个地儿赈灾回朝。

可若是如此,霍淳只消好好等着给他们送行就是了,何必还多些动作?

再者,霍淳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缘何一门心思将人往滇北推,当真是怕被查出此地实情而粉饰太平,还是怕灾银咬人不成?

“不对。”

雁归闻言回头望过去,却见谢杳一双凤眸亮得惊人。

谢杳轻叹了一口气,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他怕是就冲着这灾银而来。”转头吩咐了雁归几句,两人便回了谢杳房里。

天刚刚擦黑,谢杳甫一回房,便称甚是乏累要早些歇息,伺候的下人吹了灯烛便依着她往日的习惯,纷纷退了出去。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雁归抱着一个被敲晕过去的婢女翻进来。谢杳亦从榻上起身,两人将那婢女身上的衣裳扒下来,只着寝衣,脸向里侧转放到榻上,假作是谢杳仍在这儿歇息。

寻不到合适的夜行衣,谢杳另穿了一身玄色劲服,衣裳是雁归的,她穿着勉强也还合身。

两人从窗翻出去,潜入夜色里。

这些是谢杳方才就吩咐了的,此时她从京城带来的人,尤其是隶属于沈家却未被沈辞带走的那些,都在厢房候着了。

厢房是用来放赈灾物资的厢房,统共三间相连,真金白银统统是在最里头那间。

雁归敲开厢房的门,先护着谢杳走进去,而后张望了一眼跟进去,将门掩好。

谢杳甫一踏进来,屋中乌泱泱一群人便单膝跪下,为首一个沉声道:“但听居士吩咐,下官万死不辞。”

入夜时分被陡然秘密召集,还恰恰是在这放着灾银的厢房里,往后这几个时辰要发生些什么,他们心里也有数得很。

“诸位请起。”谢杳亲扶起为首那人,朗声道:“今有硕鼠,搜刮民脂,以养私欲,固不可容也。灾银不可为贪官所劫,诸位今至此,便是要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我等誓与之共存亡!”

“好。”谢杳扭头问雁归道:“出府的那两批人,可都安排妥了?”

“妥。一队拿了书信去临郡请兵,一队拿了奏折去寻世子殿下,至今我都未收到信号,也便是说都成功出了去。”

谢杳微微颔首,仔细打量了一遍厢房内,留了大部分人在最里一间,其余人等分散埋伏开。

为首那个犹豫了犹豫,低声问道:“霍淳此番打算窃取灾银,却未必敢伤及朝廷钦差的大人,倘若我们先动了手,岂不是授人把柄?”

谢杳轻笑了一声,“灾银都敢劫下来,再借他个胆子,他敢把我们放回京城么?不如杀人灭口,再嫁祸于暴动的灾民,出兵去剿,可不就一石二鸟。”

这话一出,倘若说方才屋中还有人抱有侥幸之心,这时候也该明白这破釜沉舟般的处境。

一应安排妥当,谢杳退到最里一间,等待黑夜真正降临。

吹熄了灯,厢房里格外昏暗,外头的月色照不进来。众人的呼吸都放得很轻,一片压抑的寂静中时间过得分外慢些,是以当火把的光骤然亮起来时,都叫人疑心是不是天要亮了。

脚步声响起,外头有嘈杂的人声,只是隔得远,又乱,听不真切。过了一阵儿,外头的声音止住,有人推开最外一间厢房的门。

谢杳紧了紧拳,这时候该有一小部分人打头,先进来验过外头的箱子。

确也如她所料,在她默默数过叁之时,随着“咔哒”一声箱锁被破开的声音,早先埋伏在横梁之上的人跳下,外头兵戈相接乱成一团。谢杳的人只求一击,且战且退,退回到第三间厢房中。

埋伏的都是沈家的人,本就身手利索,这一下正是打了霍淳一个措手不及。谢杳这边不过伤了两人,而霍淳前头进来的十数人此时却都躺倒在了地上。

霍淳的人退了出去,再度进来时,却只站在了第一间厢房里,朝内喊话道:“清潭居士,我家主子有话与你相商。”

谢杳皱了皱眉,雁归按住她手,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

外面又喊了许久,见里头迟迟无人应答,便退出去。

不过片刻,声音再度响起,不过这回却是谢杳这几日相熟的声音——霍淳自己亲进了来。

“为表诚意,霍某人已令人都退了出去。居士这般死守下去不是办法,何不出来一见,寻一条于你我都有利的路?”

“居士是聪明人,聪明人合该识时务些。守得了一时,如何守得了一世?”

他话音未落,谢杳推门而出,虽是孤身一人,可那抬步间的气势,像是身后跟了千军。

霍淳朗声而笑,“好胆量。”

她推门那一下动静极大,是以霍淳并未注意到几乎在同一瞬间,有人自她身后上了房梁——正是雁归。

雁归合着她步子走,房梁之上本就隐没于黑暗,屋中又没什么旁的人,霍淳的注意力全然系在谢杳身上,自然对雁归毫无所觉。

谢杳在第二间厢房正中驻足,与霍淳之间隔了整一道大开着的房门,两人遥遥相对。雁归潜行到房门处,也不敢再往前。

“霍知州是有何事相商?”

“自然是大事。”霍淳拂袖,“居士此番护送灾银而来,何不就此留下,与我共谋大业?”

“共谋大业?”谢杳面上虽不显,心里却咯噔一下,先前理不通的种种仿佛骤然搭上了线。

她原本只以为霍淳胆大包天意欲将灾银收为己有,却解释不通他为何一门心思粉饰太平——明明可以照常报上,欢天喜地将朝廷的人送走,再暗地里将这银子收入囊中。

原是他早便预备着反了的,怕是正拿她和沈辞这两位钦差开刀,一是师出有名一步打响旗号,二是正好将灾银充作军饷,方便进一步招兵买马。

“朝廷昏聩,君主无能,才使外战不力,哀鸿遍野,百姓易子而食。霍某不才,民心所向,想叫这江山换个姓氏。”

话音落定,外头守着将此处围起来的将士高举火把,齐声高呼,声音震耳欲聋。

霍淳义愤填膺接着道:“内里的诸位弟兄,若是看够了尸骸听够了哀嚎的,大可以走出来。”

“放肆!”谢杳猛然打断道,他这分明是想先动摇了人心。

“居士若是还在等着镇国公世子回来,便大可不必了。当日我派遣去为世子送行那队人,已将世子送到了黄泉路上。”霍淳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瞧着叹惋得很,“京城委实是个安乐窝,昔年赫赫威名的少年将军,也在京城磨软了骨头,竟如此不堪一击。”

谢杳冷笑,提高了音量质问道:“你以爱民为号,让这些人为你前仆后继地赴死。可就在你的辖区,百里之内,就有饿殍满道。一州知府尚且做不好,尚且中饱私囊穷奢极欲,谈何天下?笑话!”

霍淳眸光微动,似笑非笑道:“居士这是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杳杳和辞辞和好好了吗?

谢杳:没有。

沈辞:好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