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杳吃掉手中的最后一口,听沈辞将皇帝要她去赈灾这事儿的利弊一一讲给她听。
末了她拍干净手总结道:“就是出力不讨好,还容易引火烧身呗。”
沈辞微微颔首,“所以到时候我会请旨,陪你走一趟。”
谢杳动作一顿,“你去合适么,会不会…”
沈辞抬手止住她,低声一笑,“合适。越是容易出错的事儿,他们越是巴不得我去。”
谢杳白他一眼,“你管这个叫合适?”
沈辞掀开帘子一角,挑着人少的地儿好从她马车里下去,“总比你自个儿去了,我在京中鞭长莫及来得合适。”
他这一趟无声无息,几乎是他前脚刚出去,后脚雁归便跳进来。
马车再过前头一个拐角就要进尚书府,雁归气息平稳,丝毫不像是暗里跟了一路,“谢盈方才去见了宁王的人。”
谢杳点点头,也难为她来来回回这么跑,便试了试油纸里的藤萝饼,趁着还有余温,借花献佛递给她,吩咐道:“不要打草惊蛇,先顺着她来。多注意些经她手的吃食一类就好。”
雁归应了声,下意识地接过酥饼而后才反应过来似的,难以置信道:“这是世子殿下买的?”
谢杳正在思索着什么,显然没领悟到她话中的震惊,随口道:“是,我尝着还不错,你尝尝看。”
雁归依言咬了一口,入口的温度告诉她这定是一路被好好焐着的。掐着时间怕她饿着,又专程去买了合她口味的吃食……雁归想起来那日沈辞传她来见,她单膝跪下,行的是旧日军中的礼,请示道:“可要将她平日行踪上报?”
她在迎云阁里,自然听说过谢杳的名字,一门心思以为是世子起了疑,让她去谢杳身边也不过是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谁成想平日清清冷冷的世子提起谢杳时竟极短暂地一笑,眉目里都是温柔,“叫你过去,从此以后你要效忠的就只有她一个。”
倘若不是他彼时解下了面具,雁归都要疑心这是不是同一个人。毕竟她记忆里的世子,还是多年前在边疆的样子——骤然而起的风卷起大漠上的沙尘,他一马当先,长剑向前一指,便是千军共呼。
那样冷面阎罗一般的人,竟也会有柔软至此的一面。
兴许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个特别些的存在罢,雁归想,不然如何在走过那些冷到骨髓深处的长夜后,还记得起来自己是谁呢。
谢杳在府上清闲了五六日,《阴符经》早便抄好了,不过她也不急着拿给净虚真人——天晓得他会不会再找个稀奇古怪的由头,让她回来抄《道德经》。
谢盈这几日瞧着精神是回来了,常常往谢杳跟前凑,甚至对谢杳身边儿突然多出一个雁归酸了两天。
谢杳只冷眼旁观着,如今知道她心里什么打算了,再看她的举动,只剩下心寒。
太子的消息是在第七日送来的。饶是谢杳知道他行事向来高调,也架不住他径直车辇往尚书府一停,亲进了来。
谢永同谢杳皆有官职在身,出府去迎已来不及,便在前厅相候。
太子进来先亲扶起了谢永,而后笑道:“孤在外头便看见府上桃花开得不错,可有幸请谢司籍作陪,赏赏花?”
谢杳想起后园那几株稀稀落落的桃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恭敬道:“殿下抬举。”
既是太子发话,谢永也不好再拦着。毕竟这几日圣上就有意加封他为太子少傅,与太子走得近些自是常理之中。兼之谢杳这层俗家弟子的身份也是颗定心丸,免了她与太子不少闲话。
谢杳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姑娘家——连谢永这做爹的都这么寻思,更何况朝中旁的大臣。
谢杳跟在太子身旁,刻意落了一步的距离,因着是作陪,身边只跟了雁归,余下的皆是太子的侍从。
“殿下突然造访,想来是有消息了。”
“不错,”太子微微颔首,“还费了些功夫。”
前面恰是一株桃树,太子自然而然停了步子,借桃树做挡,递给谢杳一纸什么。
谢杳往四处看了一圈,除了她同太子带的人未瞧见别的身影,这才展开,大致瞥了两眼。
是张身契,最上头名字那一行写的是“十五”,生辰八字赫然是谢杳的——也就是谢盈真正的生辰八字。谢杳心里有数,径直往下看,有谢永的签字画押,证明人确是他买回来的。
如此说来那日夜里她撞见她母亲手里那份,该是谢盈的身契没错——那为何太子还能再找到一份儿?
谢杳还未来得及想明白,便看见了最底下那方红印——是教坊司的章子。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差点儿没拿稳这张薄纸。
从前那些片段千丝万缕连在一处,前世清晨听得有人向沈辞禀告的“凡教坊司中女子,卖身契一式两份……是终身为奴的意思”,沈辞笑着同她说太子大婚那八字实则是谢盈的,於春雪掰着指头与她细数教坊司的种种勾当。
“能出乎你意料的事儿,当真少见。”太子展了展宽袖,往前走去,谢杳忙将身契收好跟上。
“孤先前说你思路活泛,没成想是从谢尚书这儿一脉相承的。”太子随手折下一枝花儿来,“从教坊司买下人来,给你换命,倒是利人利己。”
“利人利己?”谢杳理了理,谢盈被卖进去时还是个襁褓婴孩——她听於春雪义愤填膺地说过,有些穷人家生下孩子来见是个女孩,转手便卖出去。
这世道赋税重,想养活个把孩子的确不易,卖给大户人家做下人的也常见,然卖进教坊司的,就有些忝为人父母了——这分明是把孩子一生断送了。因着这个,教坊司开的价也的确比寻常要高两三倍。
“谢司籍大家出身,自然不知教坊司里那些姑娘过得什么日子。”太子嗅了嗅手中花枝,“教坊司几近是握在孤那大哥手里。”
“她那父母几年前灾荒死了,只有个兄长,好赌成性,前些日子却成了宁王的侍从。”太子看着谢杳紧皱着眉思索的样子,莫名心情大好,啧了一声,将手中花枝不由分说扔她怀里,“平步青云的兄长如今来寻他妹妹了,谢司籍自个儿好好寻思罢。”
他往前走了两步,倏地一顿,回头道:“这笔人情孤替谢司籍记下了,万望谢司籍莫忘了日后还上。”
谢杳这时候没闲心同他讨价还价,极敷衍地应了一声后行礼道:“恭送殿下。”
谢杳回了自个儿房里,将身契拿出来仔细看过一遍,旧年的事儿在她心里隐约成了型。
谢永当年寻人给她换命一事不假,正巧寻到了谢盈,彼时她刚被亲生父母卖进教坊司里,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起,只有个“十五”的编号。谢永设法将人买下来,换了她们的八字。许是动用了什么关系,谢盈对自个儿的出身并不知情,也并不受教坊司控制。
而教坊司的规矩,身契仍是留了一份儿在里头。
后来宁王接掌了教坊司,不知何时发现了这桩陈年旧事,许是一时兴起,着手查了查。
再后来,谢府得势,宁王骤然想起来手边有个现成能用的人儿——毕竟教坊司里的姑娘大多都是探听消息的用处,便顺藤摸瓜找到了谢盈的兄长,许以好处,料定了谢家不会无缘无故告知谢盈的出身,编了个像模像样的故事,将谢盈收为己用。
谢杳想明白了,将身契卷起来收好,同雁归道:“你去查一查她兄长。既是好赌成性,即便入了京也必然会流连赌场。”
雁归应了是,多问了一句:“可要把谢盈一道提过来?”
谢杳一愣,“一道提过来作甚?”一顿,明白过她的意思来,“我叫你去查她兄长,也并非叫你把人拿来,只盯好了他行踪就成。”
“我们径直告诉她的,哪有引着她自己发现,来得有意思?”
谢杳本就对谢盈这事儿心里梗着,当年没多追究,也是看在自家有愧于她的份儿上——如今发觉这本就是一场子虚乌有,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了。
雁归看着谢杳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咽了口唾沫。谢杳心里这些弯绕,比之世子也不遑多让。
雁归这感觉是对的,且真论起来,自十岁起,沈辞还能算谢杳半个师父。
摸清谢盈兄长的行踪没花多少功夫——雁归不过找过去两个赌场,便找着了人。原因无他,这人日日都来,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谢杳将那纸身契誊了一份,原本那件遣人送回给太子。
不过一纸身契,消失个几日宁王自然不会察觉,可若是一直留在谢杳这儿,哪日被宁王发觉,她还如何将计就计。
而誊的那份,被她收在匣子里,等着谢盈自己瞧见。她这些年收东西的习惯谢盈是知道的,既是要替宁王探消息,怎么也会翻翻她东西的。
唯一的缺憾是少了那方教坊司的印。可这么纸誊下来的身契,给她种下疑虑,却也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雁归:世人皆道人以类聚诚不我欺。
谢杳: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明明是你家世子教得好。
净虚真人:......抄《道德经》该提上日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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