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国公心存死志,这是心病,臣无法医治……”
乾清宫养心殿内,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听着耳边张御医的回禀,此刻的朱元璋虽然手中抱着暖手的铜炉,却还是觉得手脚冰凉。
又一个老兄弟被他逼死了,而且这个老兄弟原本无罪,这让朱元璋百感交集。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良久,朱元璋对跪在金砖上的张太医下了逐客令,张太医见状作揖退出乾清宫。
待他走后,偌大的乾清宫养心殿内便只有朱元璋和一排站在角落的随身太监及宫女了。
对于这些懂得察言观色的人来说,皇帝心情不好,他们都能看出来,所以每个人都谨小慎微,担心打扰到皇帝而被论罪。
只是他们的这种小心,到了朱元璋眼里却让他更为伤感了。
此刻他便是想找个人倾诉都难以做到,郭英卧病在家,而李景隆又始终是勋贵,他的那几个孙子又……
一时间,朱元璋想到了朱高煦,但此刻朱高煦也被他禁足了。
“没什么,当年俺也是那样走过来的,孤家寡人便孤家寡人,没有谁离不开谁……”
朱元璋在心底给自己打气,但他也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年纪大了,终归是想被人理解和疼爱的,饶是嘴上再怎么强硬,却还是瞒不过自己。
沉默无言,朱元璋没有继续处理奏疏,而是难得的提早进了拔步床休息。
只是等他进了拔步床后,他到底是休息还是难过,旁人却无从得知了。
“看什么呢?”
正当朱元璋休息时,南京皇城西街的一座气派府邸中响起了一道声音。
晋世子朱济熺穿着一身常服走入一个亭子,而亭内站着一个身披狐裘红衣的女人。
这女人身材高挑,恐怕有五尺三四寸,放在这个时代比一些男人都要高。
如此高挑的身材,加上那浓眉长目鹅蛋脸,倒是给人一种飒爽的感觉。
朱济熺便是被这种感觉所吸引,因此才会在婚后与她举案齐眉。
“我在想我爹……”
看着朱济熺来了,女人这才缓缓开口。
只是她这话一经说出,朱济熺脸上便浮现了几分尴尬。
“你们的野心我管不了,可眼下我连我爹都不能见,你说我还算为人儿女吗?”
女人侧过身来,与朱济熺四目相对,目光中流露着几分凄惨。
她这话有些大胆,在这晋王府中,也只有身为世子妃的傅氏才敢如此对朱济熺开口,因此她的身份不言而喻。
瞧见傅氏这模样,朱济熺沉默了片刻,随后才上前抱住了她:“岳丈会没事的,伱不用太担心……”
话虽如此,但朱济熺知道,自家岳丈恐怕自身难保了。
果然,他的想法还没落下,傅氏便低下了头:“那边传来消息了,我爹已经卧病在床,这次是我害了他。”
“……”听到答案,朱济熺的脑子突然乱了起来。
他很清楚,一旦傅友德出了什么事情,那晋府的所有布局都会被打乱。
可是面对这样的局面,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见他不说话,傅氏轻嗤:“果然,你根本没有准备。”
“我……”朱济熺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始终说不出来。
瞧他这模样,傅氏摇头:“原本以为你们能救我那一家人,眼下看来,倒还不如燕府的朱高煦……”
“差不多行了……”听到‘朱高煦’三个字,朱济熺脑中立马闪过了那张对应的脸庞,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怒气。
这股怒气不止是他才有,而是所有在武英殿内的嫡长都有。
这几个月来,他们都能感觉到自家爷爷对自己朱批奏疏内容的不满,尽管他没有开口说些什么,但他的一言一行都在透露着他们不如朱高煦。
私下里,朱尚炳没少和朱济熺吐槽这一点,而朱高炽则是碍于朱高煦是他弟弟,因此总是沉默寡言。
朱济熺很高傲,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任何人。
曾经在大本堂时,他只觉得朱高煦是一个粗鄙的莽夫,然而从朱高煦离开大本堂,进入大教场后,他这才发现朱高煦才是藏得最深的一个人。
在武英殿里他所遇到的朱高煦,与之前完全判若两人,处处压所有人一头。
明明现在他都已经被禁足了,却还要被人提及来恶心至极。
“怎么?只是提及一个名字都能惹怒你?”
傅氏看着被气到的朱济熺,皱眉转过身去,看着院中湖水平淡道:“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才会像那燕府的朱高煦一样站出来为我爹他们说话,但我知道我爹若是走了,山西都司的诸将都会埋怨到你们身上去……”
说着,傅氏侧过头来看了一眼朱济熺:“说不定,日后朱高煦得势,他们会投到为我爹他们说话的朱高煦麾下……”
“好了”朱济熺皱眉,他知道傅氏有气,但他朱济熺不是泥塑的。
面对傅氏那明晃晃的话,朱济熺咬了咬牙:“我会让朝堂上的人为岳丈求情的。”
“那你呢?”傅氏没听到自己想听到的,继续追问起来。
“我……”朱济熺盘算了一下,却是一想到自家爷爷的那张脸,便忍不住先胆怯了三分。
“我爷爷不会听我的,说不定会把我赶出武英殿,如高煦那般禁足……”
“禁足?”傅氏忍不住嘲笑起自己的夫君:“你们这一家子人确实是舒服惯了,只是禁足几个月就把你们吓成这样,那我爹他们呢?”
“他们被禁足两年,可曾对你们发泄过什么?”
说到这里,傅氏似乎也累了,他转身走向朱济熺,从他身旁错开的时候还抛下了一句:“你们家,还真是薄情寡义……”
丢下这句话,傅氏越过了朱济熺,往长廊深处走去了。
听着她丢下的那句话,朱济熺紧了紧拳头,尽管他再怎么喜欢傅氏,但面对这样明晃晃的羞辱,他却还是忍不住的厌恶起了对方。
“如果不是山西……”
他咬紧牙关,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为了傅家背后的势力,即便傅氏说得再难听,他也得忍着。
想到这里,他转身走向了长廊深处,却是没有一点作为,仿佛先前在傅氏那说的话没有出现过。
“两个多月了……”
风雪纷飞,在朱济熺两口子吵架的时候,东宫春和殿里的朱允炆站在窗户前欣赏着殿外的飞雪,看着渐渐昏暗的天色感叹。
在他身后,齐泰、黄子澄二人左右分别站着,他们在等待朱允炆提及正事。
“你们说,皇爷爷会将高煦禁足到几月去?”
朱允炆转过身来,往书桌方向走去,齐泰二人紧跟。
待他坐下,二人站在书桌前三步开外,对他的问题解答:“以陛下先前的口吻来看,恐怕不会轻易解除禁足。”
听着齐泰的话,朱允炆轻笑:“这禁足倒是成他能待在南京的借口了。”
“话虽如此……”黄子澄小心作揖:“能将他留下也是好的。”
他在试探朱允炆想驱赶朱高煦的想法有多强,可下一秒朱允炆就阴沉了脸色:“留他在南京,恐怕日后爷爷会对他委以重任,届时更危险。”
他这话不是空穴来风,毕竟朱高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施以恩惠了许多人。
削藩论、平倭论、以钞抵税、云南金银铜矿……
这三件事情的功劳可不是朱元璋想要遮掩就能遮掩的,还是有一部分人了解了事情的真相。
这点,可以从最近朱高煦在江东六府的名声鹊起看出来。
“看山点矿”加“以钞抵税”,这两个加在一起,就是惠利百姓和富户的政策。
现在不希望朱高煦走的人有很多,尤其以庙堂之上居多。
谁都想让朱高煦多点矿山,然后劝谏皇帝来继续以钞抵税。
尽管朱允炆得到了最多的名声,可朱高煦也一点没差,只是他被禁足,不知道他在江东六府的名声罢了。
除去江东六府,朱高煦本人在南京城的名声也是越来越好。
当初他班值的时候,与羽林左卫的许多千户、百户都打过照面,众人都对他有印象。
加上王俭这段时间的游说,不少人都在为朱高煦打抱不平,认为不应该对他这样的贤王禁足数月。
除了都督府,江宁县养济院的院正沈朝奉也知道了朱高煦被禁足的消息,因此与养济院内的众人散播着朱高煦的美名。
不得不说,以养济院那群残疾之人来散播朱高煦的美名,这确实让朱高煦的名声在南京底层百姓中不断传播。
正因江宁县养济院的举动,朱允炆才更加忌惮朱高煦。
在他看来,朱高煦当初去养济院的举动,就是冲着收买人心去的。
他才来南京城多久,就闹出了这么多风雨,要是继续让他待着,是不是哪天自己的东宫护卫里也会出现他的人?
就眼下这局势,说他朱高煦没收买人心,谁信?
“高煦,还是前往北边为好,最好是吉林船厂。”
朱允炆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这让齐泰与黄子澄面面相觑。
面对黄子澄的目光,齐泰摇了摇头,显然知道事不可为。
同时,他也不由得看向朱允炆,心中叹气:“太孙的容人之量还是小了些……”
在齐泰看来,先不提朱高煦目前没有表现出争储的姿态,单单说他的身份就不可能参与到争储之中。
不管是立长、立嫡、立贤都轮不到他。
立长,他头顶上还有一堆叔叔哥哥。
立嫡,他头顶上还有四个皇帝嫡亲血脉的叔父辈,以及包括朱允炆、朱允熥在内的八个嫡亲兄长。
立贤,他功不如他爹朱棣、晋王朱棡,周王。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不可能越过叔父辈去争储。
况且即便他想帮燕王争储,也得燕王有那意思才行。
当下局面,燕王朱棣是最没有心思争储的嫡亲藩王,毕竟他头顶上还压着秦晋这两个兄长。
因此在齐泰看来,在秦晋尚存的局面下,与其放逐朱高煦,倒不如想办法把晋藩的朱济熺弄走。
朱济熺可是朱棡千方百计塞在南京城,让齐泰他们死活弄不走的人。
更重要的是,朱济熺不仅有晋藩的势力在庙堂为他撑腰,他本人的年纪也比朱允炆要大,而且表现得还算比较贤明。
可以说,嫡长贤三字他都占着,只可惜他是晋王一脉。
正因如此,朱棡才会死活都要把朱济熺放在南京,让他随时都在皇帝面前转悠。
入武英殿这三个月,朱济熺虽然没有出色的政见,但也没有出什么岔子。
在齐泰看来,这才是最应该快点解决的对象。
只可惜,不管他这几个月以来怎么劝,朱允炆始终将矛头对准着朱高煦这个最不应该离开南京城的人。
“我那三叔那边,近来可有事发生……”
朱允炆略皱眉头,似乎不想将朱高煦的话题延续下去。
面对他的话,黄子澄见齐泰没有开口,只能作揖回答道:“晋王那边目前还没有消息传来,自从颖国公府那边出了事情,燕府嫡次子煦又被禁足后,晋王府便十分平静,未有塘骑出府往南来。”
“哼……”朱允炆轻哼,眉宇间多了几分得意:“我那三叔就这样对待自己的姻亲,怕是说不过去吧。”
“山西内部确有流言,不过都被压下去了。”黄子澄侃侃而谈,却又看向了齐泰。
齐泰感受到他的目光,这才沉着开口:“山西都司内,本就以颖国公旧部最多,晋王不肯上疏为颖国公执言,已经失了许多颖国公旧部的心。”
“倘若颖国公薨逝,那山西都司的人心也就散了,殿下可以趁机将山西及北平、陕西三处都司将领更换。”
“没了他们,晋王手中便只有三护卫可供驱使了,形不成大患。”
“好!”听到局势向自己倾倒,朱允炆难得叫了一声好,同时他也起身走到齐泰面前,拉起齐泰双手,热切道:
“三叔若去了兵权,那接下来就应该解除五叔的兵权了,请先生教我。”
晋王朱棡、周王朱橚,这两人都是在朱允炆被立太孙后还有小动作的人,朱允炆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解除他们的兵权,毕竟他不知道自家爷爷还能撑多久。
面对他的热切,齐泰沉思片刻,随后才道:“解除周王的兵权也不难,周王兵权大部分都在河南都司上,而河南都司之所以听从周王的,又以宋国公为主。”
“只要等宋国公薨逝,太孙可以依法炮制,以对山西那般对河南都司。”
“如此一来,晋周的问题就解除了……”
齐泰的话对此时的朱允炆来说,可谓是声声入耳。
得到了解决周晋的办法,他也得陇望蜀的继续追问:“若是晋周兵权解决,下一步是秦还是燕?”
秦晋燕周,这四藩都是马皇后所生,因此对朱允炆威胁最大,他自然会明确目标,而面对他的话,齐泰也不假思索道:“先秦后燕。”
“为何?”朱允炆略皱眉头,他心底还是比较想先除掉朱棣的,毕竟朱棣在辽东、大宁、北平都有威望,而朱樉还连陕西都司的兵马都无法干涉,更别提陕西行都司了。
“秦王终归是当今诸藩最长,加上又是嫡亲,理当先对他动手。”
“何况秦王居西安,一旦有变则西北不保,理当早早解决。”
“燕王虽兵马强盛,但北平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臣观古今,只要山陕在手,河北便难以抵挡,因此只要收回山陕二省兵权,燕藩则不足为惧。”
齐泰的这番话很有道理,古今王朝中,只要朝廷掌握了山陕二省,立马就能对河北和中原一带形成压制。
秦汉隋唐皆是如此,前元也不例外。
这些先例在前,齐泰分析的并没有问题。
因此在他说完之后,即便是朱允炆也被他所说服,而齐泰见状也再次提起那个话题:
“虽说山陕在手则河北难以抵挡,但那燕嫡次子煦若是去了吉林船厂,恐怕生变。”
眼看齐泰又提起这个话题,朱允炆下意识松开了他的手,显然有些不悦。
后续等他反应过来后,为了掩饰自己的不悦,他爽朗笑道:
“齐先生言过了,先不提如你所说的山陕压制河北之言,仅是那吉林船厂的底蕴就不允许高煦生变。”
“确实,那吉林船厂底子太薄了。”黄子澄也不免跟着附和,但他不是为了附和而附和,而是真的觉得齐泰有些杞人忧天了。
诚然朱高煦才干非凡,但那吉林船厂只有一千三百多的军户匠户,口数也才不到七千人,这点人想要成事,简直就是在说笑。
这个道理,齐泰也知道,可他还是觉得不安,哪怕他没有见过几次朱高煦,却能从今年朱高煦言行举止大变之后感受到一些东西。
他相信他的直觉,但在朱允炆和黄子澄看来,他确实把朱高煦想的太厉害了。
如今的大明还是上升期,哪怕朱高煦真的造反了,就凭他手上这六千不到的人口,想要在辽东、大宁二十余万军户的围剿下存活,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饶是一直佩服齐泰的黄子澄在听到他的言论后,也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曾经的眼光,朱允炆更是觉得齐泰是为了留朱高煦在南京才故意这么说的。
不提他们的想法,只论齐泰看到他们的表情后,便知道了自己这话恐怕被他们以为是杞人忧天了。
见状,齐泰也没有过多纠缠,而是作揖道:“确实,是臣想的太远了,当下还是得先解决晋府,同时关注西南的平叛。”
“确实……”见齐泰改口,黄子澄也附和道:“近来庙堂之上,各方都在关注西南平叛的事情。”
“今日那封捷报传到庙堂,是在为了明年的秋税做打算。”
黄子澄并未提到以钞抵税,但却处处都透露着以钞抵税的痕迹。
换做以往,庙堂之上可不会那么担心云南的事情,自从云南发现了大量金银铜矿后,他们的态度就两极颠倒了。
显然自从苏松二府以钞抵税后,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到了下一次以钞抵税的政策上。
当然,他们都清楚,如果云南的金银铜矿没办法顺利开采,那皇帝是不会同意继续以钞抵税的,因此他们才会全力支持平叛。
“明年开春,还要发钱钞给军户们吗?”
齐泰看向朱允炆,旁敲侧击的向朱允炆打探朱元璋对钱钞法的态度。
在朱高煦的《钱钞法》中,以钞抵税来回收宝钞,然后存放保管只是
往年朱元璋都会将官员的部分俸禄、赏赐以宝钞的方式发放,而今年从朱高煦说出《钱钞法》后,朱元璋便停下了这举动。
不仅是六部如此,便是连五军都督府的军户们也得到了这样的待遇。
往年赏赐的宝钞变成了铜钱和粮食、布匹、,省去了军户们去城里购买的时间,而且发放的东西比宝钞买来的东西还多了一倍。
朱高煦的这篇《钱钞法》,不仅仅惠利了民间,也同样惠利了六部和五军都督府的高官小吏,将领军卒。
对此,朱允炆心知肚明,但他确实不知道自家爷爷现在对《钱钞法》的态度如何。
《钱钞法》施行后,乡绅富户和基层百姓、军户、胥吏都得到了实惠,但朝廷却是实打实亏损了。
尽管九华山的铜矿成功开采,但国库总归是支出大于收入。
如果没有办法做到收支平衡,朱允炆可以笃定自家爷爷会停止《钱钞法》的实施。
“如今皇爷爷的态度难以揣摩,不过只要云南的金银铜矿可以顺利开采并交入京库,钱钞法起码还是能维持到明年秋税的。”
“到了明年秋税,若是叛乱平定,云南各地数十矿场都会开掘金银铜矿,届时就更不用担心了。”
朱允炆没说出一个具体的答案,这让齐泰和黄子澄心中略有不安。
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微微颌首,脑中不断构思如何与
在他们构思的时候,东宫的李带班却走进了殿里来,对着朱允炆作揖道:
“殿下,陛下刚才出宫了,还带着……”
李带班迟缓了一下,朱允炆心头也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带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