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次日,刘姥姥辞谢贾母,鸳鸯也将贾母所赠之物收拾送她,又在角门上命小厮搬出去,直送刘姥姥上车方才回去。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洪淏冷笑道,“果然是北静王府传出来的?”
“若有一字虚言,教我天诛地灭!”洪家书房,甄实以手指日,“晋嘉知道,贾家那位宝二爷,素来是口没遮拦的,他把自家姑娘的笔墨拿给外男看也还罢了,林家小姐却是婚约在身的晋嘉良配,委实不该教她折损清誉。”
洪淏问道:“北静王爷是主,难道竟由着他信口滥言?”
甄实答道:“晋嘉不知,那贾宝玉先念了这几首诗,说是家中姊妹所作,众人当他有心扬名、利于说亲,便未十分在意,公推了这首《咏菊》做魁首,谁曾想,贾宝玉忽然言明,这首《咏菊》竟是出于弟妹的手笔。”
洪淏点一点头:“还有一首《问菊》、一首《菊梦》,昂友可也听过?”
甄实一愣:“晋嘉是知情的?”
“这几首诗原是我作的,竟教她拿去应景,真真是哭笑不得。”洪淏话锋一转,“虽然如此,还需谢过昂友美意,记住此番教训,再有这样的事儿,拙荆便可添些防备,免得落人口舌,损及闺誉。”
“既有这段缘故,说清楚了,谁能信不过晋嘉不成?”甄实笑道,“晋嘉放心,在座的都有分寸,王爷也有吩咐,指定不能外传。”
洪淏端茶送客:“今日家中有事,我便不留昂友用饭了。”
甄实已然起身:“晋嘉请自便。”
洪淏射一回靶子,香菱托着茶盏上前,陪笑道:“这宝二爷行事,忒没规矩,姑娘也是为难,姐妹们起社,她如何能置身事外,再没想到,宝二爷竟是这般作派。”
“以贾家的行事看,这也算不得什么。”洪淏随口问道,“寿安呢?玉儿这两日做什么?”
“舅爷有同窗生日,一大早就被拉去喝酒了。”香菱回道,“琏二奶奶下月初二生日,贾府太君偶尔动兴,要凑份子,托给他们东府大奶奶为琏二奶奶摆酒祝寿,姑娘也出了十两银子凑趣。”
洪淏微微点头:“知道了。”
香菱忍不住说:“亏得姑娘写诗作词都会抄一份给大爷品读,不然您指定被甄家二公子打一个措手不及,我是不是去一趟贾府,让钱嬷嬷和青鹂有所防备呢?”
“一动不如一静。”洪淏“哼”的一声,“难道甄实就是好心么?”
甄实报信,洪淏对北静王府必生嫌隙,于甄家、于义忠亲王都不算坏事。
香菱不敢言语:“大爷说的是。”
洪淏方把弓箭扔下,远远瞧见林琐进院回道:“大爷,花公公来了。”
花太监执着拂尘,满面春风:“给小洪大人贺喜,林公子桂榜登名,如今已经是举人老爷了。”
洪淏大喜:“当真?”
花太监欠一欠身:“陛下御览直隶省桂榜,一眼瞧见林公子是一百零一名举人,太子知道您的心事,特意请旨,赶早打发小的告诉您一声。”
乡试大抵三年一考,每省约有百十定额,直隶为京畿重地,每榜要取一百二十名举人,林墨几乎吊尾,所以能被看到。
“这一日,价值千金!”洪淏吩咐林琐,“拿一千两银票,请公公分给随侍沾沾喜气,再把新制的朱蛤雪参丸取一瓶,只当是我对公公的一份心意。”
花太监喜道:“教小洪大人破费了。”
洪淏笑道:“不敢多留公公,我的意思,还教寿安自己受贺更有意趣,我这里先给师父修书,若遇到旁人,还请公公权且掩口才好。”
花太监满口应承:“这是应当的,咱家省得。”
送走花太监,洪淏将香菱唤到跟前,如此这般叮嘱了几句。
香菱依嘱,自往贾府不提。
次日早起,林墨正要出门,迎面撞见洪淏过来,因笑道:“兄长不去上差么?”
洪淏奇道:“今日可是放榜的日子,你不在家安稳等着,又想做什么去?”
“同几个好友相约,借酒浇愁去!”林墨不以为意,“我难道没有自知之明?便是有运,吊尾而已,多半是不中的,既知结果,还要故作姿态,岂不赚人笑话?”
“你倒洒脱的紧。”洪淏脸色一正,“你不要出去了,有一件事,还得你来料理。”
林墨怔了一怔:“你说。”
“贾家的姑娘起诗社,那混账行子竟把你姐姐的笔墨拿给外人炫耀,甄实昨日来说,把我气个半死,总算把他搪塞过去。”洪淏瞥了林墨一眼,“我要管时,那还是你的外家,俗语云,‘不怕虎生三张嘴,就怕人嘴两张皮’,关系林家闺阁清誉,既听见了,便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林墨大怒:“贾宝玉个混账东西,我去揭了他的皮。”
贾政不在家,贾赦正与妾室吃酒,被林墨找到头上,一时回避不得,只能领他到贾母房中兴师问罪。
林墨隐去甄实一节,只说是自己听到风声,又恫吓贾母:“外祖母应当知道,我们林家是世代书香,原就看重体统规矩,洪家比我们家还要讲究礼法,皇上钦赐的良缘,倘或耽误了,姐夫要悔婚,宫里必然做主,姐姐不用嫁了,或是老于闺阁、或是出家为尼,总之错误终身;姐姐跟前的人,更是一个也不用活的,我便不信,难道贾妃娘娘就能独善其身么?”
贾母只得说道:“这是你二表哥行事不周,我既知道,必要重重罚他。”
“外祖母明鉴。”林墨撇一撇嘴,“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则小,到底是外头的人说给我听的,姐夫比我更加耳聪目明,他未发作,自然是静观其变的意思。”
贾母默然不语:“据你看,我该如何行事。”
“二舅舅不在家,自然是外祖母与大舅舅做主。”林墨挑一挑眉,“父亲不在家,我这里看着,回头给姐夫交代,他便知情,难道还要秋后算账不成?”
贾母说道:“教他给你磕头请罪。”
林墨嗤笑一声:“若令姐夫知道,大约后悔教二表哥的伤这样快痊愈。”
贾母愠怒:“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原是骨肉至亲,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林墨正要说话,外有小丫鬟回道:“老太太,林家打发人来,有紧要事回报表少爷。”
贾母便道:“叫他进来。”
不过须臾,陈言喘吁吁入内,行礼起身时满脸喜色:“给大爷道喜,大爷高中举人,现有喜报送至家中,还请大爷尽早回去。”
一言既出,满堂喧哗,贾赦大喜:“快扎鞭炮、竖旗杆,问你太太支银子,换成大钱到门口撒去。”
林墨更加惊喜:“可是准了?果然中了?”
陈言笑道:“连孝嘉亲王都有表礼赐下,再没有差错的,舅爷传话,两宅通赏一月例银,大爷院里,再加一倍,现已修书给老爷送去了。”
林墨站起身,走两步,又想起今日来意,向贾赦磕了头,轻咳一声,再朝贾母作揖:“给外祖母道喜。”
贾母便命鸳鸯将体己之物寻出许多,又催林墨:“你快回去,打发官报要紧。”
林墨八风不动:“姐夫在家,早不早的,有什么打紧。”
贾母无法,只得吩咐贾赦:“教人押着宝玉,就去洪家跪着,洪家哥儿几时点头,几时教他回来。”
林墨这才罢休:“外祖母病体初愈,改日再来向您请安。”
几乎同时,郭嬷嬷以“教养”之名,寻到王夫人头上。
县官不如现管,贤德妃在皇后手下过日子,至今又无子女傍身,王夫人哪敢开罪中殿宫人?向着郭嬷嬷百般赔情,许诺要对宝玉晓以利害。
郭嬷嬷满面肃容:“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做下人的难辞其咎,宝二爷看姐妹作诗,并不是多大的事儿,只不该在外头宣扬,二太太是大家出身,自该晓得其中利害,听说洪家极重规矩,连老圣人都称许过的,小洪大人要咽不下这口气,我们几个死不足惜,府中小姐,乃至宫中娘娘,怕是极难全身而退的,离了这一层,林姑娘还是府上的外孙女,保不住她的终身,太君与二太太怕也难以心安!”
王夫人唯唯称是:“原怪我疏于管教,嬷嬷放心,只要保全外甥女儿的名节,洪家姑爷怎么处置那孽障我们也愿意领受。”
郭嬷嬷稍减怒气:“二太太这样说,可见是明理之人,姑娘们有闺阁才情,说的好了,议亲时也算名声,不阖林姑娘已为备嫁之身,我们的拙见,就让宝二爷自承大意,原是为家中姐妹着想,不料把小洪大人写给林姑娘的诗夹带出去,所以酿成了这样的误会。”
王夫人连连点头:“嬷嬷考虑的周到,我们一定不教姑老爷与洪家姑爷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