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第十六章

完全出乎葛利高里的意料,一个半星期之内,居然又有四十多个哥萨克加入了他们的队伍。这都是些在战斗中被击溃的许多小股土匪的残渣余孽。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头领,在草原上游荡,当然很高兴加入福明的匪帮。对他们来说,跟着谁干,杀什么人,统统一样,只要他们能过上逍遥自在的浪荡生活和抢劫所有遇到的人就行啦。这是些不可救药的亡命徒,以至福明看着他们,鄙视地对葛利高里说:“唉,麦列霍夫,来的全是些破烂,不是人……都是些该上绞架的家伙!”福明在灵魂深处一直还把自己看作是“为劳动人民而斗争的战士”,虽然不像从前那样时常说了,但是偶尔还说:“咱们是解放哥萨克的斗士……”他一直还顽强地怀着这种愚蠢透顶的希望,他重又对他那些战友的抢劫行为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认为这一切都是难以避免的,必须跟这些行为妥协,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肃清这些抢劫分子,早晚还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起义军的统帅,而不是一小股土匪的头目……

但是丘马科夫却毫不客气地把全部的福明分子都称作“土匪”,而且争论起来声嘶力竭,指着福明说,他福明也不是什么好货,是实实在在的截路的强盗。每逢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之间就时常发生激烈的争论。

“我是个有理想的反苏维埃政权的战士!”福明气得脸通红,大声喊叫,“可是你他妈的这样称呼我!你懂得吗,傻瓜,我是在为理想而斗争?!”

“你别搅昏我的头脑啦!”丘马科夫驳斥他说,“你别打马虎眼啦。你别把我当小孩子耍弄吧!呸,有你这样有理想的战士!你是道道地地的土匪,再没有什么可说啦。你为什么怕听这个称呼呢?我怎么也不明白!”

“为什么你要这样侮辱我呀?为什么你总要血口喷人呀?!我为反对政权而起义,拿起武器跟它斗,我怎么就成了土匪了呢?……”

“正因为你反对政权,所以你才是土匪。土匪——总是反对政权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不管苏维埃政权是个什么政权,但是它是政权,从一九一七年以来这个政权就成立啦,谁反对它,谁就是强盗。”

“你的脑袋瓜儿也真糊涂得够可以啦!难道克拉斯诺夫和邓尼金将军也是强盗吗?”

“不是强盗是什么?不过是戴着肩章的强盗罢咧……不过,要知道肩章——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你我也可以戴上嘛……”

福明由于找不到有说服力的论据,又是捶拳,又是啐吐沫,停止了这种无益的争论。想要说服丘马科夫是不可能的……

大多数新入伙的匪徒都有精良的武器,服装也整齐。几乎所有的人骑的都是好马,可以不停地驰骋,一天跑上一百俄里毫不困难。有几个人还有两匹马:一匹马骑着,另外一匹马轻装跟在骑士的身旁,称作“备用马”。一旦需要,就可以两匹马倒换着骑,使它们可以轮流休息,有两匹马的骑士,一昼夜可以跑上二百俄里。

福明有一回对葛利高里说:

“咱们如果从一开头就有两匹马——谁他妈的能追上咱们呀!民警或者红军都不能抢老百姓的马,他们不好意思这么干,而我们是完全可以的!应该使每一个人都有一匹备用的马,这样他们就别想追上咱们啦!老年人都说,古时候,鞑靼人进攻的时候,每个战士都有两匹马,有的还有三匹。谁能追上这样的人呢?咱们也应当这么装备起来。我很喜欢鞑靼人这种聪明作法!”

他们很快就都弄到一匹备用马,这样一来,最初的一些日子,的确使他们变得难以追踪了。在维申斯克重新组建的民警骑兵队想追上他们,简直是枉费心机。备用马使福明人数不多的匪帮可以很容易地甩掉敌人,跑出几程远去,避免进行冒险的战斗。

但是在五月中旬,人数四倍于匪帮的民警骑兵队,设计把福明堵在离霍皮奥尔河口镇的博布罗夫斯基村不远的顿河边上。不过经过短促的激战后,他们还是冲出了包围圈,从顿河边溜掉了,死伤了八个人。被包围后不久,福明就向葛利高里建议,请他当司令部的参谋长。

“咱们需要一个有学问的人,这样就可以按作战计划,按地图办事,不然他们再把咱们堵住,就又要挨打啦。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请你担当起来吧。”

“为了抓几个民警和砍掉他们的脑袋,用不着什么司令部。”葛利高里阴沉地回答说。

“什么部队都要有个司令部,你别说这种废话啦。”

“如果没有司令部你就不能过日子,那就请丘马科夫当好啦。”

“为什么你不愿意干?”

“我对这门学问是一窍不通。”

“难道丘马科夫通吗?”

“丘马科夫也不通。”

“那么你为什么他妈的要把他塞给我呢?你是军官,你应该通,应该精通战术和其他一切学问。”

“我原本就是个二把刀的军官,跟你现在这个司令一样!咱们只有一条战术,就是在草原上流窜,不过要常常回头看看……”葛利高里嘲笑说。

福明朝葛利高里挤了挤眼,伸出手指头威胁说:

“我看透你啦!你总想躲在凉快地方吗?总想躲在暗处,是吧?老兄,这救不了你!当排长,还是当参谋长——都是一个价钱。你以为他们抓住你的时候,会给你打个折扣吗?你就等着吧。”

“我一点儿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你可是瞎猜,”葛利高里仔细地打量着马刀穗子说,“我不懂得的事情——我就不愿意干……”

“好吧,你既然不愿意干——就不勉强啦,不用你我也可以马马虎虎地混下去。”福明无可奈何地同意说。

这个地区里的政治形势大大改变了:福明所到之处,从前总是热诚地款待他们的那些富裕的哥萨克人家,现在到处都把大门关得紧紧的,主人们一见匪帮在村子里出现,就都四散躲藏,藏到花园和果园里去。到维申斯克来的巡回革命法庭严厉地惩处了许多曾热诚地接待过福明的哥萨克。这个消息在各集镇广泛传开,对那些曾经公开表示同情匪帮的人产生了应有的影响。

两个星期的工夫,福明在顿河上游各集镇兜了一个大圈子。匪帮的人马已经发展到一百三十多,而且追击他们的也已经不是那个匆忙拼凑起来的民警骑兵队了,而是由南方调来的第十三骑兵团的几个连。

最近这些日子到福明匪帮来入伙的土匪,有很多是远道而来的。他们都是从各种不同的途径跑到顿河地区来的:有些人是从押送途中、从监狱和集中营里逃脱的犯人,但是基本队伍——有几十个——是从马斯拉克匪帮里溃散下来的,以及被打垮的库罗奇金匪帮的残余分子。马斯拉克匪帮的人都高高兴兴地分散到各排里去,但是库罗奇金匪帮的人却不愿意分散。他们组成了一个独立排,抱得很紧,跟其余的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管是战斗还是在休息的时候,他们的行动总是团结一致,互相支持,每当在什么地方抢劫了统一消费合作社或者仓库,总是把抢到的东西全部交到排的公库里,平均分配,严格遵守平等的原则。

有几个穿着旧束腰长袍的捷列克河流域和库班地区的哥萨克,两个韦利科克尼亚热斯克镇的加尔梅克人,一个穿着靴筒长到大腿的猎人靴的拉脱维亚人和五个穿蓝白条水兵衫和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帆布上衣的无政府主义的水兵,这些人使本来已经穿得五光十色、成分复杂的福明匪帮变得更加光怪陆离了。

“哼,现在你还要争辩,说你手下的人不是土匪吗;那么这些人该怎么称呼……为理想而战的勇士吗?”有一天丘马科夫用眼睛看着前进中拉得很长的纵队,问福明,“咱们这儿如果再有几个还俗的神甫和穿裤子的猪,那真是群贤毕集啦……”

福明默默地忍受着嘲弄。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自己周围集合更多的人。他不顾一切地接受所有来入伙的人。他对每个愿意听他指挥的人,都要亲自谈话,谈话很简单:

“你可以参加。我收留你。到我的参谋长丘马科夫那儿去吧,他会告诉你编在哪个排里,发给你武器。”

在米古林斯克镇的一个村子里,一个穿戴整齐、鬈发、脸色黝黑的小伙子被带到福明面前。小伙子声明自己愿意参加匪帮。福明问知这个小伙子原是罗斯托夫人,不久前因武装抢劫被判刑,但是他从罗斯托夫的监狱里逃了出来,听到福明匪帮的消息,就跑到顿河上游来了。

“你是什么民族的人?亚美尼亚人,还是保加利亚人?”福明问。

“不,我是犹太人。”小伙子犹豫了一下,回答说。

福明被这一意外弄得不知所措,沉默了半天。对这从未遇到的情况,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处理,大动脑筋,后来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好啦,有什么办法呢,犹太人——就犹太人吧。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也不嫌弃……终究是又多了一个人啊。你会骑马吗?不会?可以学会的!我们先给你一匹老实的小骒马,以后可以学会的。到丘马科夫那儿去吧,他会安置你的。”

过了几分钟,怒气冲天的丘马科夫骑马赶到福明这里来。

“你是糊涂啦,还是开玩笑?”他勒住马,喊叫道,“你他妈的为什么给我送来一个犹太人呀?我不收!叫他随便上哪儿去好啦!”

“收下吧,收下他吧;总归是多了一个人哪。”福明泰然地说。

但是丘马科夫嘴唇上挂着白沫,大声喊叫:

“我不收!我把他打死,就是不能收!哥萨克们已经在抱怨啦,请你自个儿去跟他们谈吧!”

在他们争论和相骂的时候,在一辆辎重马车旁边,哥萨克已经把青年犹太人的绣花衬衫和肥裤腿儿的呢子裤剥了下来。其中一个哥萨克在自己身上试着衬衣,说:

“喂,你看见村子外边那丛老蓬蒿吗?赶快跑到那儿去躲起来。一直躺到我们离开这儿,我们一走——你就爬起来,随便往哪儿去好啦。再别到我们这儿来,我们会杀死你的,最好还是回罗斯托夫找你妈妈去吧。打仗这个行当——不是你们犹太人干的。主上帝教给你们的本事是做生意,不是打仗。用不着你们我们自己也打得了,也能把这碗粥喝下去!”

没有收留这个犹太人,可是就在这一天,大家却又逗又笑地把在维申斯克镇各村闻名的傻瓜帕沙编进了第二排。是在草原上捉到他的,带到村子里来,隆重地拿一身从打死的红军身上剥下来的装备把他打扮起来,教他怎样使用步枪,又教了半天怎样用马刀。

葛利高里正往拴着自己马匹的拴马桩那里去,但是看见一旁围了一大堆人,就朝人群那里走去。一阵阵的哈哈大笑声使他加快了脚步,接着,是一片寂静,他听见有人用教导、理智的口吻说:

“这可不行呀,帕沙!谁这样砍人呀?这样只能劈劈柴,可劈不了人。你看,应该这样,明白了吗?一捉到人——立刻就命令他跪下,不然你砍站着的人就不方便啦……他一跪下来,你就从后头这样一下子,照着他的脖子砍去……不过可别一直砍下去,要往自己怀里一拉,为的是用刀刃斜着切下来……”

被一群土匪围着的傻子,笔直地站在那里,紧握着出鞘的马刀柄。他听着一个哥萨克的教导,满脸堆笑,幸福地眯缝着鼓出的灰色眼睛。嘴角上,就像马嘴上一样,挂满了白沫,长长的口水顺着红铜色的胡子直流到胸前……他舔着肮脏的嘴唇,吐字不清、拙口笨舌地说:

“都明白啦,亲人啊,都……我一定这样干……叫上帝的奴仆跪下,砍他的脖子……使出吃奶的劲儿砍!你们发给了我裤子、衬衣和靴子……不过我还没有大衣啊……你们顶好再发给我一件儿小大衣,我好好给你们干!拼命干!”

“等你打死了一个委员——你就有大衣穿啦。现在你还是给我们讲讲去年怎么给你娶媳妇儿……”一个哥萨克提议说。

傻子的睁得大大的、像蒙了一层云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畜生似的恐怖神情。他骂了一大长串脏话,接着在一片哄笑声中,开始讲起些什么来。这一切都使葛利高里感到非常憎恶,浑身直哆嗦,便急忙走开了。“我竟把自己的命运跟这伙浑蛋结合在一起……”他满怀苦闷、悲伤和对自己、对整个这种可耻生活的憎恨想道……

他在拴马桩旁边躺下,竭力不去听那个傻家伙的喊叫和哥萨克们的哄笑。“明天就离开他们。到时候啦!”他看着自己那两匹吃得膘肥体壮、已经恢复元气的马,下了决心。他一直在细心周到地准备逃离匪帮。从一个被砍死的民警身上搜到几张写着乌沙科夫这个名字的证明文件,他把这些文件缝在军大衣的里子里。还在两个星期以前,他就已经在对马匹进行短程,但是飞驰的训练:饮马的时候,他热心地洗刷它们,就是服役的时候也不曾这样尽力洗刷过,宿营时,用各种正当的和不正当的方法去弄粮食,所以他的两匹马看上去比其余人的马都精神,特别是那匹道利种灰色带黑圆斑的马。这匹马浑身发亮,它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高加索乌黑的镶银一样。

骑着这样的马,可以放心大胆地逃脱随便什么人的追赶。葛利高里站了起来,走到近处的一户人家。仓房门限上坐着一个老太太,他很客气地问:

“您有镰刀吗,老大娘?”

“有是有的,不过鬼知道把它放到哪儿去啦。你要镰刀干什么?”

“我想割一点儿您家果园里的青草给马吃。行吗?”

老太太想了想,然后说:

“你们什么时候才能不骑在我们的脖子上呀?你们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这帮来啦——要粮食,那帮来啦——也要,见什么拿什么。我不给你镰刀!你随便怎么好啦,我不给。”

“你怎么,善心的老太太,连草都舍不得呀?”

“照你说,草不用地就长出来了吗?你把草割了,我拿什么去喂牛呀?”

“草原上的草不是有的是吗?”

“我的小鹰,那你就到草原上去割吧。那儿的草多得很。”

葛利高里生气地说:

“老大娘,你还是把镰刀借给我吧。我就割一点儿,其余的都留给你,不然,我们把马放到果园里去,就全都吃光啦!”

老太婆严厉地瞅了葛利高里一眼,扭过头去。

“自个儿去拿吧,大概是挂在板棚下面。”

葛利高里在板棚檐下找到一把刃都坏了的旧镰刀,当他从老太婆跟前走过的时候,清楚地听见她在嘟哝:“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怎么就死不光啊!”

葛利高里对此还不能无动于衷。他早就看出来村子里的老百姓是多么敌视他们。“他们说得对,”他心里想着,小心翼翼地挥着镰刀,竭力割得干净点儿,不漏掉,“我们对他们有他妈的什么用呀?谁都不需要我们,我们妨碍所有的人太太平平地干活,过日子。应该收场啦,够啦!”

他站在马跟前,想着自己的心事,看着马的天鹅绒般的黑嘴唇,在贪婪地嚼着一把把柔软的嫩草。一声沙哑低沉的童音使他从沉思中惊醒:

“这匹马太好啦,简直像天鹅一样漂亮!”

葛利高里朝说话的人那个方向看了看。是个不久前才加入匪帮的阿列克谢耶夫斯克镇的青年哥萨克,正在赞赏地摇晃着脑袋,看着那匹灰马。他那着了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转了几圈,舌头弹着响。

“是你的马吗?”

“是的,怎么样?”葛利高里很不客气地回答说。

“咱们换换吧!我有一匹枣红马——是纯种的顿河马,什么障碍都一跃而过,跑得快,快极啦!像闪电一样!”

“滚你的蛋吧。”葛利高里冷冷地说。

小伙子沉默了一会儿,伤心地叹了口气,在不远的地方坐下来。他把那匹灰马打量了半天,然后说:

“你这匹马有气肿病。你看它都喘不过气来啦。”

葛利高里默默地拿一根草茎剔着牙。他开始喜欢起这个天真的小伙子了。

“你不愿意换吗,大叔?”小伙子用央求的目光看着葛利高里,小声问。

“不换。就是连你饶上我也不换。”

“你这匹马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自个儿想出来的。”

“不,你实话告诉我!”

“也是从那个大门口儿出来的:骒马生的。”

“跟这么个傻瓜有什么可说的呀。”小伙子生气地嘟哝说,然后走到一边去了。

葛利高里面前仿佛是个已经死去的空荡荡的村庄。除了福明的匪徒以外,四周连一个人也没有。扔在胡同里的牛车,院子里匆忙砍上斧子的劈柴墩子,旁边是堆还没有刨好的木板,拖着缰绳的牛懒洋洋地在街当中啃着矮草,井栏边有一只翻倒的水桶——所有这一切都说明,村子里的和平生活被突然破坏了,主人们都扔下手里没有干完的活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哥萨克团队在东普鲁士行军时,葛利高里曾见过这样的阒无人迹的村舍和同样仓皇出逃的居民留下的痕迹。现在却在自己的故乡又重睹这副惨景……那时候德国人用同样忧郁和敌视的目光看着他,现在顿河上游的哥萨克也是这样看着他,葛利高里想起了跟老太婆的谈话,解开衬衣领扣,苦闷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是一阵可恶的痛楚袭上心头……

太阳蒸晒着大地。胡同里散发着淡淡的尘土、胭脂菜和马汗的气味。村边树林里,一群乌鸦落在筑满乱蓬蓬窝巢的高柳树上呱呱乱叫。一条草原小河在宽谷深处汇入泉水,缓缓地流过村庄,把它分成了两半。小河两岸布满了宽敞的哥萨克院落,家宅都深藏在花园茂密的树丛里,这里有遮着窗户的樱桃树,有绿叶沐浴着阳光、缀满嫩果的苹果树。

葛利高里泪眼模糊地看着长满毛茸茸的车前草的院子,看着有黄色百叶窗、草顶的小房子,看着高竖的汲水吊杆……场院旁边的一根旧篱笆桩子上,挂着一只被雨冲刷得白白的、眼窝黑洞洞的马头骨。一根绿瓜秧,顺着这根桩子,螺旋似的爬了上去,钻到有阳光的地方。它已经爬到了桩子尖上,细须缠在马头骨的突出部分,卷住了马的死牙齿,耷拉下来的瓜秧尖端在寻觅支柱,已经够到邻近的一丛绣球花枝了。

葛利高里是在梦中,还是在遥远的童年曾经见到过这一切呢?他被一阵突然袭来的、剧烈的苦闷压倒了,脸朝下趴在篱笆旁边,用手巴掌捂上眼睛,直到远处传来一声拉着长腔的口令,“备——马!”的时候,他才站起来。

夜里行军的时候,他走出了队伍,停住马,装作要重新鞴鞴马鞍,然后仔细听了听慢慢远去的、越来越小的马蹄声,就又跳上马,离开大道,飞驰而去。

他不停地催马跑了约五俄里,然后勒马慢步走着,谛听了一下——是否有人在后面追。草原上非常寂静。只有山鹬在沙岗上互相苦诉,还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隐约可闻的犬吠声。

黑沉沉的天幕上闪烁着闪闪的繁星。草原上是一片寂静,清风阵阵送来亲切的苦艾气味……葛利高里在马镫上抬了抬身子,轻松、深沉地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