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荆棘

白瑶坚信双方僵持,先开口之人必输,她紧抿唇线,肩膀半垮着,不时抬眸偷瞄眼老太太的神色。

年纪大了,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这三个老年病,避无可避,她怕老太太上头,得时刻关注。

邵覃提前打过预防针,进了客厅,先是主动同沙发上的人打了个招呼,然后跟只大狗狗似的耸拉着脑袋,她还敢偷偷抬头看两眼,他倒像是要把地板盯出个洞来。

见两人同仇敌忾,一言不发,老太太决定先发制人,右手食指在茶几上轻点三下:“白瑶,你解释下!”

被点名的白瑶在撒谎和说出实情中摇摆不定,一个谎言势必要用千百个谎言来圆,这也不是事。

她心一横,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了。

她语速快,停下之后,空气一下凝滞不动了,她感受窒息,小幅度动了动脚腕,试图打破这镜地。

贺文琢似乎还在消化,脸色也没有过分铁青,她稍稍地歇了口气。

“给袁晴打电话。”白瑶随意乱丢的手机,从贺文琢手里出现。

白瑶心底有股不被信任的郁气,胸口发闷,小声反驳:“我又没撒谎。”

“那在我进来的时候,大方承认就好,何必遮遮掩掩,”贺文琢正颜厉色,她瞧了眼一言不发的邵覃,有些话她没法当着人面说,只提点白瑶,“而且人家来者既是客,你这样把人藏到柜子里是主家该有的举动吗?”

白瑶当时存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没料到现在多了十事。

自知理亏,白瑶放弃所有抵抗,拿过手机,给袁晴打了个视频,第一个没人接。

白瑶松了口气,只道:“在忙吧,响这么久都没人接。”

话音刚落,袁晴的视频拨了回来。

袁晴关键时刻还真是一点也不掉链子。

她咬着牙,无奈地接通,袁晴的脸还没从屏幕里透出来,话先从屏幕里递了过来,白瑶甚至没来得及开口:“怎么,有什么好事,还是说你终于按捺不住把人睡了?”

白瑶有种头重脚轻,失去平衡的感觉。

平时嘴上不把门开的玩笑,早晚有一天是会还回来了的。

只是这还回来的时机,实属火上浇油。

“对了,上次你叫我打电话搅局你相亲,给你打电话你怎么没接?最后你怎么跑的。”袁晴今天似乎心情很好,语气欣忭。

double kill。

这把火上添的大概是98号汽油,贺文琢脸色不出所料地黑了几分,完全是生气时的模样了。

白瑶怎么舍得自己一个人死呢,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怎么不说话啊。”袁晴似乎此刻才看屏幕,看到白瑶的脸,愣了会,“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白瑶试图挤出一个笑,但是控制不了脸上的肌肉和血液,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你猜一下我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她将视频翻转,从邵覃身上扫到危坐在沙发上的贺文琢。

那头“哗啦”一下,挪动手机的声音不断传来,最后归于平静,乖巧地打了个招呼,正儿八经地喊了句:“贺奶奶。”

白瑶心情好了,怕贺文琢的又不止她一个,多拉一个是一个,人多才能分摊怒火。

“你们谁解释?”她点名,“袁晴,你来说。”

显然是防止她和白瑶对口供,白瑶的说辞她基本了解,现在就看袁晴的。

白瑶舒了口气,把手机递过去,袁晴不再满嘴跑火车,毕恭毕敬地讲明原因,然后等待审判。

说得和白瑶大同小异。

听完,贺文琢将手机放在茶几上,袁晴也不敢挂视频。

半屋子人屏声静气,等待贺文琢开口。

贺文琢这才把邵覃当作个小辈,颇具严厉地问:“那你又是怎么回事?”

问的自然不是大伙皆知的这些事。

问的是他为什么要回国,为什么夜里上山,又为什么留下。

充当背景板的邵覃倏地被点名,白瑶莫名有些心慌,扯了下邵覃衣袖,示意他不想说就别说。

她开口连连阻止,:“奶奶…”

“我来扬城找生育我的那个女人的,”他心事苍茫,道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向只见过一面的人坦白,场合也不算合时宜,他被这些围困太久了,第一次有了想要诉说的欲望,他快要承受不住。

过去的回忆暗淡而恍惚,偏偏他却记得,没人知道他心中那块阴云密布的天空,也没有人涉足过他心底的荒芜,“她抛弃了我,但是我还是想来找她,我想看看她是不是因为过得不好才抛弃我的,但是没有,她比想象的过得更好。”

有风从敞开的窗户吹来,吹乱屋里几人的情绪,白瑶难掩脸上惊骇的表情。

贺文琢面上看不出心思,嶙峋的手颤动一下。

视频里的袁晴满脸错愕,显然是第一次听说。

邵覃面色苍白如纸,眼中散发着孤寂而又哀伤的光芒,那种悲哀是曾经壮志凌云的征战者弃甲曳兵后的悲哀,他本该是光华万千的肆意少年,现在却好像蒙了层厚厚的灰,暗淡无光。

邵还记得那天的恐怖和茫然,谁都以为他不记得那一天,他自己也欺骗自己应该忘记。

可是他记得,他记得家里的门牌号,也记得家里的住址以及女人的名字,他什么都记得。

陈慧敏十八岁生的邵覃,未婚生子,在那个年代避无可避地遭受非议。

那时邵覃还叫陈忱壹。

他记事比旁人更早,开始有清晰的记忆是他三岁那年。

驮在煤火上地烧水壶开了,尖锐的报警,他蹒跚着朝陈慧敏走去,想去拉她的衣摆,却发现她掩面在哭。

他不懂陈慧敏哭泣的原因,只去拉住她,指着烧水壶“咿呀咿呀”。

被一把推倒地上,手腕蹭破了皮,陈慧敏没来扶他。

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

年轻、独身、貌美、已育,此类种种带来的除了流言还有贫穷。

记忆常常在细小入微处大放光彩,那天发生的事在他的心底纤悉必具。

八月的风丝丝缕缕的吹过弄堂,温热而黏湿,陈慧敏早早地哄了他起来,说要带他去动物园。

他久违地换上了新衣服,陈慧敏的手很软,牵着他倒了好次公车,走了好几里地,抵达郊外的游乐园。

带着他走累了,给他买了个炸鸡腿,坐在园里的长凳上啃,邵覃坐在长椅上,腿开心地来回摆着,够不到地。

他吃得满嘴油渍,一个吃完,意犹未尽,盯着别人手里的冰激凌出神,陈慧敏察觉到,从兜里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蹲下,摁住他的双腿,眼里涌动着当年他还不懂的情绪,问他是不是想吃冰激凌。

他点点头,陈慧敏起身,那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给你买冰激凌。

她仓皇起身,背佝着,小跑往前,帕子落在地上,沾上细小的灰尘,他从长椅上跳下来,捡起帕子,又回到长凳前,费力地爬上去。

八月正午的太阳,算得上毒辣,他觉得自己晒得晕乎乎的,但他没有动,直到日落时分,巡园的人发现他,问他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他从长椅上跳下来,不理人,撒开丫子跑,像被遗忘的小兽。

他记得回家的路,即使倒了好几次公交,走了很长的路,他也记得回家的路。

可是当他满身狼狈,历经那个年纪旁人都做不到的事,回到家,看到的不是陈慧敏,而是陈慧敏口中那个心狠的房东踩着高跟鞋,穿着碎花裙,烫着那个年代最流行的卷发,捂着嘴,颐指气使地使唤着屋里的搬运工。

她看起来很生气,嘴里骂骂咧咧:同情她单身带个娃不收押金,天天求我缓一缓缴房租,现在好了,人都跑了,留下这些个破玩意值几个钱。

他站在楼梯口,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房东扭身转头,看到他,先是一愣,然后叉着腰,脸幡然变色,吆喝着,哎哟,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丧良心哦。

她嘴上涂得红艳艳的,连衣裙裹不住她腰上的肉,突出来一圈,她面带同情,嗓音尖锐,细伢子,你妈不要你了,你知道吗?

就知道那么个女人带着娃撑不得多久,也真是够狠心的,没良心哦。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台本,嚷嚷得众人皆知。

周围的人表情各异,看戏的、同情的、冷漠的,独独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该怎么办。

再后来,他度过了一段漫长而又艰辛的日子,他觉得自己长大了,有能力了,迫切地想替自己要个说辞。

出国前,他找了私家侦探,他的记忆一点也没模糊,但是大海捞针也费了些功夫。

那些日子,他期盼着又畏惧着。

他虽不承认,但也确实想过如果要和那个女人相处,他该做些什么。

没多久,他见到了她。

她比他想象得过得好得多,新的家庭,新的孩子,以及他从未见过的笑容蔓在她脸上。

还有她送小儿子上学时,落在额头上的那个轻吻,充满爱的抚摸,都是他曾经夜里苦苦期盼求而不得的。

原来,她过得很好,他像个偷窥者,跟在她身后好几天,窥伺她如今的生活。

他以为,至少她和他一样,活在黑暗里。

可并不是这样的,她的脸上没有苦难,很平和。

他很幸福。

他与她擦肩而过,替她拾起掉在地上的钱包,试图勾起她的回忆。

她看着他,笑着道谢,神情找不出一丝破绽,那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听见自己心底有一道细若游丝的声音。

原来留在那里的,只有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