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接管了恒源号前的街道。他们一边清理街道上的狼藉,一边接着给百姓分发粮食。
伏虎帮的帮众低着脑袋蹲在街角,被几个士兵看押,等待陈知府和公主殿下的审问。
沈鸣鸢坐在街角,亲卫营的一个随军军医,正在给她包扎伤口。
她身上的伤虽然触目惊心,但好在都是一些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
可是来南鼓的,都是跟随她多年的亲信,见她被那几个恶徒伤成这样,一个个都怒不可遏。
尤其是被老杨和程云秀添油加醋地一说,这些亲卫更是坐不住。杜冲提起手里的弓箭,就要去找万松拼命,还好沈鸣鸢眼疾手快,把他拦住了。
司徒信没有去凑这个热闹。
他坐在几丈以外路旁的台阶上,远远地看向沈鸣鸢那边。
天枢军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在跟沈鸣鸢敌对的那两年里,他几乎将这支队伍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在沈鸣鸢接手之前,天枢军是一支循规蹈矩的队伍。可是沈鸣鸢出现以后,整支大军的风格发生了突变。
司徒信很难形容这支队伍的气质。
当他觉得他们凶猛的时候,他们却摇身一变,成为一只狡黠的狐狸。
当他觉得他们阴损的时候,他们又有一种凛然正气,令人折服。
后来他来到洛京,先是认识了程云秀,紧接着又结识了老杨。这两位祖宗。一个比一个不讲理。
司徒信却觉得,天枢军中的人有这样的性格,并不意外。
如今沈鸣鸢的亲卫。一个个地护在她的身边。有的庆幸,有的欢喜,有的愤怒,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却没有一个人不是挂念着沈鸣鸢。
真是令人艳羡的赤胆忠诚。
其实玄贞营全盛时期,他也曾有过那样深深的羁绊。
玄贞营是他的母族组建而成的。族中男女皆善战,他的母亲离开九嶷深山,与梁帝结盟,带出的族人整编成为玄贞营。
那曾是大梁最精锐的一支部队,近三十年过去,却勉勉强强只剩下几百人。
上一次遭遇暗算,他们的血染红了翡玉江,司徒信也彻底跟他们失去了联系。
他经历过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纯粹的同袍之情,也经历过袍泽血流漂橹之痛。正是他走过最艰难的路,所以他不希望沈鸣鸢和他一样。
她是九天之上翱翔的鹰,只要能看到她自由自在,他就很满足了。
胸口传来一阵疼痛,朝着四肢慢慢蔓延而去。
石台阶被午后的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让他冰冷的身体稍稍回复了一些温度。
但是无济于事。
他支开柳如玉,让他无力及时回城,这才能对柳浅音下手。
但这个过程,对他而言也并不轻松。
虽然他自忖武功在柳如玉之上,若是十成功力在身,必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可是眼下,他却是个废人。
往返城外城中,对柳如玉是消耗,对他何尝不是?
被内力强行克制的毒素蠢蠢欲动,几乎要将他的身体吞噬。
万蚁噬体一样的疼痛,一寸一寸地腐蚀着他的骨血。他的手指紧紧扣着地板,努力压抑着呻吟的冲动。
他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一些。
但无济于事。伴随着一声闷哼,他的身体一软,向一边倒去。
却被一双手接住了。
意识有一些迷离,他无法判断这个人是敌是友。
但是很快,他感觉到一股暖流从后心传来。
一股强劲的内力灌注进经脉之中,他身上的疼痛稍稍缓解,思绪也接驳了起来。
没有看到身后那人的脸,他却依旧作出了判断。
“沈鸣鸢。”他自嘲地笑,“想不到你也学会这招了。”
那个晚上,他两次帮她灌注内力,压制毒素。想不到沈鸣鸢有样学样,如今也反用自己的内力帮助他自己。
他被她扶着坐起身来,深深吸了两口气,吐息才渐渐平稳。
沈鸣鸢的一条胳膊还缠着绷带。她见司徒信没事,立马松开受伤的胳膊。
司徒信上半身的重心还依靠在她的臂膀,此时突然失去支撑,身体一歪又要倒下去。
沈鸣鸢抬手已经来不及,索性将身子往前倾了倾,用身体将它支撑住。
司徒信觉得自己的心脏漏跳了半拍。
他先是感觉到头发丝拂过脸颊,痒痒的,然后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靠在了沈鸣鸢的肩头。
他像被蛇咬了一样,僵着后背弹开。
有些不自然地,他侧过一点身体,躲闪沈鸣鸢的目光。
沈鸣鸢鄙夷地嗤笑一声:“怎么,怕我吃了你?”
司徒信没有说话。他觉得眼下的沈鸣鸢,好像哪里有些不一样,但他一时又说不出来。
他惶急地分辩:“我……我没事……让你费心了……”
“自从上次得秦姑娘相救,你好像就没有再复发过。她虽然不能解你的毒,却也能让它得到控制。如今好端端的,却忽然发作,肯定是因为你动用了内力。”沈鸣鸢说,“司徒信,我说让你帮我做事,却没有说过让你不惜一切代价。你能不能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不要让别人担心你?”
司徒信漏了一拍的心脏,又开始疯狂地跳跃。
说话间,沈鸣鸢站起身来。她从司徒信的身后走到身前。
司徒信看到她受伤的胳膊被绷带缠绕着,还在渗血。
他的心又有些疼。
在梁盛边关的时候,他恨不得一睁眼就听到她暴毙身亡的消息。
然而现在她只受一些皮肉伤,他的心脏却像有人在用钝刀子割一般。
——真是个不讲理的女人,一边教育他惜命,一边又去跟敌人拼命。
他抬起头,看沈鸣鸢。
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勾出一圈光晕。她背着光,他却迎着刺眼的太阳。
他看不太清她的脸,却知道她现在是怎样的表情。
他笑,用一种嗔怪的语气说道:
“好啦,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