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光明,一切感官都可以被放大。
沈鸣鸢清晰地感受到,司徒信身体的重量。
和他身上那不像活人的温度。
整个人都是冰冷的,像一只没有温度的鱼。
他落在沈鸣鸢的肩上,周身的体重压下来,再带上这冰凉的温度,沈鸣鸢的身体先是一颤,而后又僵直了起来。
沈鸣鸢很快意识到,自己刚刚还没有开口的那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司徒信身中剧毒,无药可解,他用全身的内力对抗体内的毒素,这才勉强能活下来。
对于沈鸣鸢,他本可以袖手旁观。毕竟调动自己的内力去救一个刚刚认识的人,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
眼下虽然没有诱使毒发,但也应该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
沈鸣鸢没有想到,刚刚那一番运功,会让司徒信虚弱到这种程度。
或许是考虑到男女有别,怀里的司徒信,还在被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支配,想要推开沈鸣鸢。
但他的双臂垂在身体两侧,完全抬不起来。
只能用微弱的声音说:“抱歉,冒犯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
沈鸣鸢没有理会他。她一边用身体支撑着司徒信,一边摸着黑,试图将他放在罗汉床上。
秦素问还没有走远,现在去把她叫回来,应该是来得及的。
没想到她刚一动作,怀里的司徒信就是一声闷哼。
她不敢乱动,只能这么站着。
她看不到司徒信,但她记得司徒信苍白的脸。
这个时候应该是血色全无。
耳边传来微弱而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吹动她鬓边的头发。
房内的明烛燃了一夜,大半都化成满室的灯光,和灯台上的烛泪。
烛光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有风从窗缝里泄进来,吹动层层帷幔。
空气里传来一些春天的味道。
沈鸣鸢这才想起来,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一看洛京的春天。
此时此刻,她被不能动弹的司徒信锁在原地,疲惫的精神终于放空。
窗外的一树桃花如同粉红色的霞云,她看不到,却闻到了浓郁的花香。
怀中男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司徒信恢复了一些力气。
他勉勉强强地站直身体,但又很快跌倒在罗汉床上。
他认命一样地,苦笑一声,无力地重复了一句:“方才实在是唐突,还请公主殿下责罚。”
司徒信虽然是个男人,但这点肌肤之亲对沈鸣鸢来说不算什么。
战场上的男人和女人,连性命都不在自己的手里,又怎么会这些虚头巴脑的礼教束缚?
生死一线之间,你拉我一把,我背你一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理会司徒信道歉,反而带了一些责备的语气:
“既然身体虚弱,又何必逞强?刚刚明明有秦姑娘在这里,用得着你出手?真以为我们萍水相逢,我就不把你的命当命了吗?”
这些话说的有些急,稍稍越过了两个人之间的边界。
沈鸣鸢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
就连母后,都夹杂着这样那样的目的。
萍水相逢的司徒信,却愿意冒着毒发的风险,帮他运功疗毒,她何德何能?
司徒信的声音,却还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戏谑:“公主殿下英明神武,有业未竟,这条命可比我珍贵多了。”
沈鸣鸢:……
这个时候她看不到司徒信的目光。
更看不到,司徒信云淡风轻地说出那些玩笑话的同时,脸上却是神情复杂。
就在几句话之前,他刚刚拒绝了秦素问。
他不是不愿意出手帮沈鸣鸢,但跟这个女人比起来,自己的命更加重要。
他不想冒这个险。
可是屋外的喧嚣传来,他们冲出房间,看到这个女人口吐鲜血倒在地上的时候,身体就不听理智的使唤了。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希望沈鸣鸢出事。
他们是一样的人,在不同的名利场上求着同一种生。
他已经输到了一无所有,他不希望沈鸣鸢和他一样。
他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着,去斩断那些束缚她的枷锁。
很多事他做不到,但他希望沈鸣鸢可以做到。
他希望沈鸣鸢可以像一只苍鹰一样,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地之间。
就像当年在战场上,他们彼此斗智斗勇,绞尽脑汁试图致对方于死地。
他们本就不应该陷足于朝堂宦海。
他们可以死在冲锋的路上,但是不可以死在阴谋之中。
他不希望沈鸣鸢和他一样。
调息了许久,他终于慢慢缓了过来。
力气一点一点地恢复,蔓延身遭的疼痛也渐渐褪却。
这段时间里他没有说话,沈鸣鸢也没有说话。
罗汉床边两个人静静地坐着。
空气里只有树枝摇曳的声音,晚风吹过,花瓣落在了沈鸣鸢的头发上。
那一瞬间,司徒信的脑袋是空的。
他伸出手去,将花瓣摘了下来。
他故意轻手轻脚,让沈鸣鸢感觉不到自己的动作。
从她的头发间摘下这朵花,他拨弄了一下,让它在掌心摊开。
粉红色的五瓣桃花,中心是鹅黄色的蕊。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这样的季节,这样的花朵,在洛京城中几乎随处可见。
司徒信却觉得,此时此刻,这应该是万丈红尘中,最美丽的一朵。
-
夜色越来越深了。柳府的院墙根下,停下一个身影。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戴着帏帽,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他行色匆匆。背对着偏门,先是四处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人跟随,这才敲了敲门。
门扉里面的人仿佛等了许久,听到敲门声,立即将院门拉开一条缝。
来人身材肥胖,这道缝很狭窄,他吸一口气,收起肚子,这才堪堪挤了进去。
刚一进院门,就听到一旁小厮的催促:“公公怎么这么晚才来?”
“宫中事情多,九皇子刚刚平稳下来,耽搁了些许工夫。”元福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帏帽。
他阴沉着脸,瞥一眼引路的小厮:“今夜宫中不太平,宫禁严得很。有什么事递个话不就成了,怎么非得叫我过来?你家老大人一个晚上都坐不住吗?”
小厮被元福数落了一通,只露出为难的神色,却没有辩驳,只低声说:“公公见到大人便知道了。”
元福不痛不痒地“嗯”了一声,手指抬起,虚虚朝前方一指:“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