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蒋文渊那边来回报,说已经通过刘颉跟那崇原镖局打了招呼,他们答应了接谢徽禛的单子,约了转日派人过来签订契约。
谢徽禛派人递话过去,说他的货物十分重要,他不放心,想要亲自去他们镖局里走一趟,拜会他们堂主,好当面签下镖单。
之后那边回复过来,答应了他的请求,定了见面的时候。
翌日,晌午之时用过膳食,谢徽禛带着萧砚宁和两个侍卫出门,去到位于清水街的崇原镖局寻州府分舵。
清水街是寻州府最热闹之地,毗邻运河,沿街各样的商铺一家挨着一家,茶寮酒肆随处可见。崇原镖局在此盘下了一处大的院子做门头,装潢得十分气派,不愧有“天下第一镖”的名号,寻州府这里的即便只是处分舵,已能叫人窥见其底蕴。
谢徽禛的车停在镖局门口,他与萧砚宁一同从车上下来,门外有几个伙计正忙着搬运货物,谢徽禛随意打量了几眼,那些伙计穿着一样的黑布衣,背后印有崇原镖局的标识——纹路十分怪异的红色图案,看着有些渗人。
萧砚宁则在抬头看门上的牌匾,“崇原镖局”几个字龙飞凤舞、气势十足,在日光下甚至有些刺目。
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牌匾,谢徽禛问:“在想什么?”
萧砚宁迟疑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几个字瞧着有些眼熟。”
谢徽禛:“嗯?以前见过?”
萧砚宁摇了摇头,眼熟归眼熟,却无什么头绪。
“崇原镖局的总舵在苍州,许是你从前在苍州时见过吧,”谢徽禛不在意道,“我倒是觉得,这些人衣裳后背的标识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萧砚宁不解。
谢徽禛道:“说不上来,直觉吧,这崇原镖局看起来确实有些怪异。”
他二人小声说了几句话,里头有人出来迎接,来的是个管事模样的人,赔着笑嘴上说着“贵客光临有失远迎”,将他们迎进门。
堂屋里一身材魁梧、面覆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正在等他们,待谢徽禛和萧砚宁进门,笑着请他们坐,命人奉茶来。
“鄙姓张,单名一个骏字,先前钱小郎君递单子过来,是下头人有眼不识泰山,推了钱小郎君的单子,还望钱小郎君勿怪。”
这人说话不亢不卑的,态度十分自然,便是明知道之前是他们故意不卖面子,谢徽禛面上也只能附和:“张堂主说笑了,我也是来了这江南,才知道这边做买卖这般多规矩,要不是有人提点我若运货去灞州,最好得求到你们崇原镖局帮忙,只怕我贸然过去,就算走运东西平安运过去了,去了那边也难卖出好价钱。”
崇原镖局厉害就厉害在他们不但能摆平各路流寇贼匪,还与各地商会都有交情,外地人来江南想要做开生意,若不能与这些当地势力交好,赔的血本无归都是轻的。
便是京中伯爵府出来的又如何,江南这边轻易并不会卖这些北边勋贵世家子的面子,谢徽禛今日能走进这镖局里,其实全靠蒋文渊这个巡察御史的名头好用。
那张骏道:“钱小郎君客气,因之后要签下镖单做保价,在下便冒昧问一句,钱小郎君这批货大致都是什么?怎想到要去灞州卖?”
谢徽禛豪气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都是我从北边弄来的珍贵毛皮,听说这边能卖出好价钱,特地运来南边卖的,我本意还想去湖广一带,但蒋大人有公务在身,我也不好一个人过去,只能算了,灞州临近那边,听闻那边有这江南最大的集市,才想去凑个热闹,指望能大赚一笔。”
谢徽禛言语间表现得十分不知天高地厚,听在外人耳朵里对他的怀疑便又打消了几分,他与人畅想着之后能赚到大钱,回去京城还要从江南带一批好东西去卖,那张骏只是听,面带微笑,萧砚宁却从他眼神里看出了不屑,谢徽禛说得兴起,仿佛浑然不觉。
后头谢徽禛又说到要趁着这些时日在江南,多跑些地方做买卖,还得请崇原镖局为他的商队保驾护航,张骏满口答应下来:“钱小郎君放心便是,有需要尽管差遣我们,此去灞州,在下会派出最得力的镖队给你们,确保万无一失。”
谢徽禛十分满意,痛快与人签了镖单,出手也大方。
待事情定下,有人进来与张骏禀报事情,附耳与他说了什么,张骏面色微变:“一会儿再说。”
谢徽禛和萧砚宁起身告辞:“张堂主还有事,我等便不打扰了,先走了。”
张骏也道:“好,后日清早辰时之前镖队就会去钱小郎君住处,护卫你们的商队上路,钱小郎君若是不放心,也可以带上自家的护院。”
谢徽禛笑着应下,带了萧砚宁离开。
走出镖局大门,他脸上灿烂笑容瞬间收尽。
萧砚宁神色有些怪异,上车后谢徽禛问他:“怎么了?”
萧砚宁轻咳一声:“……我就是没想到,少爷扮作那不知事的纨绔,竟也惟妙惟肖,方才那个堂主,应该是老江湖了,竟也被少爷唬住了,之后托他们多走几趟镖,叫他们彻底放下戒心,或许真能从这镖局这边入手,揪出背后之人。”
谢徽禛不以为然:“再老江湖也不过是个走镖的,眼界能有多少,朝堂里那些浸淫数十年的老家伙不也一口一句本殿下有先贤之风,即便是拍马屁,孤要是太不像样了,他们也说不出口。”
萧砚宁哑口无言。
在他面前,谢徽禛确实没有掩饰过自己的真性情,若非亲眼所见,他也想不到皇太子殿下其实是这般个性的。
但于谢徽禛而言,能活得恣意随性一些,未尝不是件好事。
谢徽禛随手推开车窗,朝外望了眼,与萧砚宁提议:“既然出来了,我们下去逛逛吧。”
萧砚宁无可无不可,谢徽禛既然提了,便随他一块下了车。
清水街他们前几日就来逛过一回,那次是在西街那边,这回来的地方是东街,街上店铺林立,卖什么的都有,不少江南这边产的好东西,运去京中卖确实是稀罕货。
在一间卖文房器具的店里,谢徽禛看中了一套上等的文房四宝,直接叫人包起来。
萧砚宁有些意外他会买这个,谢徽禛笑着解释:“买给家中老爷的,下回他老人家过寿送给他,省得再费心筹备寿礼。”
那掌柜的闻言又顺势给他推荐了一套紫檀木制、雕刻瑞兽花纹的笔搁,说这个贵气、矜重,最适合孝敬给上了年纪的长辈。
谢徽禛看了觉得确实不错,便也一并收下了。
萧砚宁有些无言,家中那位“老爷”,其实还不及而立吧……
那掌柜的是个话多的,帮他们将买下的东西打包,嘴上还在与谢徽禛说话,问他是不是北边来的,谢徽禛随口应,再与对方打听起那崇原镖局之事。
萧砚宁瞧见旁边有间卖饰品的铺子,和谢徽禛说了一声,走了过去。
进门之后首饰铺掌柜见他衣着不俗,殷勤迎上来问他想买什么,萧砚宁犹豫了一下道:“发簪。”
掌柜的道:“小郎君您是自个用,还是送人?”
萧砚宁:“送人的。”
“好嘞,您请这边,这姑娘家用的发簪都在里间。”
那掌柜的热情将他往里头迎,萧砚宁神情略尴尬,赶紧道:“男子用的,束发的簪子,式样简单大气一些就行。”
掌柜的只讶异了一瞬,随即脸上又堆起笑:“那您随小的来这边看,什么式样的都有,您尽管挑。”
送发簪是极亲密之事,男子送男子虽不常见,但南风这事在江南也不算太稀奇,这掌柜的也是见多识广的,只要能有生意做,便见怪不怪。
琳琅满目的发簪,各种质地、式样,萧砚宁挑花了眼,直到谢徽禛派人进来喊他,他才拣起一只样式简单刻有如意纹的玉簪,付了钱将东西收起来,匆匆离开。
谢徽禛就在店铺外头等他,见到萧砚宁出来扬了扬眉,萧砚宁略有些不自在,走上前:“少爷……”
“走了,回去了。”谢徽禛言罢先转身上了车。
萧砚宁一愣,反应过来谢徽禛误会了,在大庭广众下也不好说什么,匆忙跟上去。
车上萧砚宁问起谢徽禛有无打听到什么,谢徽禛随口道:“也没问出什么,只说了那崇原镖局几十年前就有了,势力颇大,一般人惹不起,他们似乎甚少与官府打交道,但这些年一再做大,背后肯定是有人的。”
萧砚宁道:“刘巡抚打个招呼就能叫他们买少爷的账,也不算不与官府打交道吧?”
谢徽禛哂笑了声:“给面子是一回事,他们与那刘颉是不是当真有深交却不好说。”
萧砚宁点了点头,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
谢徽禛看着他,语气淡淡:“你方才又去给乐平买首饰了?”
“不是,”萧砚宁将那根玉簪递到谢徽禛面前,低了头,“送给少爷的。”
谢徽禛:“送我的?”
萧砚宁:“嗯。”
谢徽禛这下是当真惊讶了:“真是给我买的啊?”
萧砚宁点了点头:“怕少爷看不上眼,特地挑的,少爷别嫌弃。”
谢徽禛将那玉簪接过去,捏在手里拨了一下,然后笑了:“砚宁今日是转性了?怎还想到给我买这个?”
萧砚宁轻拧了一下眉,解释道:“怕少爷因为上次的事情不高兴……”
谢徽禛问他:“这玉簪多少钱?”
萧砚宁:“二两银子。”
谢徽禛满意了:“送给乐平的发簪是五个铜板,给我的是二两银子,那还是我这根贵重些。”
萧砚宁不知该怎么接话,原本还没什么,谢徽禛特地放一块说,才叫他觉得羞愧,他竟然给公主和殿下送了同样的礼物,这般做派,便是真心也变成了假意。
其实方才他走进那间铺子时并未想太多,只想送个礼物给谢徽禛而已,当时脑子里忽然闪过刚离京那晚,谢徽禛用自己的发簪帮他将湿发挽起的画面,这才鬼使神差地选了这个。
谢徽禛却很高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乐平。”
萧砚宁实在不知当说什么好,嘴唇动了动:“……多谢少爷。”
谢徽禛又笑了声,示意他:“你给我戴上。”
萧砚宁将那簪子接回去,抬起手,在谢徽禛目光注视中,帮他插进了发髻里。
“如何?”谢徽禛看着他问。
谢徽禛本就长得好,随便一根简单的玉簪更衬得他面容英俊,萧砚宁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谢徽禛不依不饶:“点头是什么意思?”
萧砚宁只得说:“少爷长得好看,戴这个更好看。”
“真心夸我?”谢徽禛问。
萧砚宁无奈:“少爷自己不知道吗?”
谢徽禛:“知道啊,人人都道本少爷倜傥潇洒,不过你说出来不一样。”
被谢徽禛盯着,萧砚宁终于也笑了。
轻弯起唇角:“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