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永兴六年夏末,萧王府。
闷雨方歇,闻得一声乍起的蝉鸣,来传旨的礼部官员搁下茶盏,起身与萧家众人告辞。
“雨停了,下官等也该回去复命,王爷王妃大喜,过后这一段时日怕有得忙了,便不耽搁您二位的工夫,这便走了。”
萧王萧衍绩派人客气地将之送出去。
待家里人都散了,王妃徐氏颦眉望向自己少年老成、神色泰然的儿子,略略不甘:“真的……要尚主吗?”
萧衍绩神情有些凝重,一声叹息:“婚事是先帝指的,如今陛下下旨定了公主出降的日子,明日起便开始做准备吧。”
徐氏:“尚主哪有外人想得那么好,若是没有当年先帝爷的指婚,我宁儿也可以挑个温柔小意、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如今却要去侍奉主上,以后日子岂不难过,而且乐平公主的身份……”
“母亲,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既是先帝和陛下的旨意,我们自当叩谢皇恩。”萧砚宁出言打断徐氏,俊秀斯文的脸上是一板一眼的认真。
当今陛下并无亲生子,乐平公主是陛下兄长、前废太子的女儿,初封郡主,永兴帝登基后破格给了公主的封号,养在宫中,身份确实有些扎眼,当年先帝一力促成这桩婚事,本也是为了以此将萧王府捏在手里。
徐氏嘴唇动了动,终是没再说下去。
萧衍绩也提醒她:“以后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传出去便是大不敬,平白落人口舌。”
徐氏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我自然知道,也不过是关起门来抱怨两句而已,以后再不提了就是。”
之后萧衍绩又叮嘱了萧砚宁一番,萧砚宁垂手恭听,待萧衍绩说完,才与父母告辞退下。
徐氏目送他背影远去,无奈与自己丈夫感叹:“宁儿的性子太板正了,那位乐平公主我没见过,之前听我娘家嫂子说她倒是见过两回,说公主性子高傲,不大好相与,宁儿这样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叫公主喜欢,日后过不过得下去。”
萧衍绩倒不这么想:“宁儿个性沉稳,从不与人急眼,与公主又岂会有过不下去的道理,你忧心太多了。”
“……但愿吧。”徐氏隐隐还是有些担忧,事已至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将满腹心思压下。
出了正院,萧砚宁驻足游廊下朝外看,雨后晴天似洗、澄明一片,庭院中积了水,斑驳倒映着碧天,廊前尚有水滴成串,溅落青石板上。
凉秋将至,正是好光景。
萧砚宁看得入神,身后仆从与他道喜:“恭喜世子爷了,传闻公主殿下美貌若仙,世子爷定会喜欢的。”
萧砚宁微怔。
乐平公主……他从前远远见过几回,模样如何并未看清楚,他也不太在意,公主是他的妻,无论是何样貌、性情的,他都会待她好。
但若当真能两情相悦、琴瑟和鸣,那自然再好不过。
皇宫,御书房。
听完礼部官员的回报,皇帝挥了挥手让人退下,吩咐身边内侍:“去传太子来。”
话音才落,外头便有人进来禀报:“陛下,乐平公主殿下求见。”
皇帝眉心微蹙,扔出一个字:“传。”
身量高挑的少女一身红裙,梳着朝天髻,缀以金步摇,艳色昳丽的脸上略施粉黛,进门盈盈拜下。
“乐平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嗓音略低,不似一般少女娇滴悦耳。
年轻的帝王坐于御案之后,面色不霁,冷眼看过去,没叫起。
内侍极有眼色,自觉带着一众宫人退下。
僵持片刻,“少女”无奈起身,恢复了本来的声线:“儿臣参见父皇,父皇莫生气了。”
永兴帝谢朝泠冷声开口:“好玩吗?”
谢徽禛抬手扶了扶头上的金步摇,并不以为怵:“父皇觉得我这身打扮怎么样,好久没这么穿了,应该还行吧?”
谢朝泠:“你以为你还是十一二岁?有几个女儿家身量有你这般高大的?”
谢徽禛不以为然:“也总有几个异类,父皇觉得呢,外人能认得出来吗?”
谢朝泠上下打量他一番,有点没好气:“马马虎虎。”
这小子的长相要扮作女儿家倒也能骗过人,就是个子高了些,喉结得遮一遮,而且既然是他明旨封的公主,轻易便不会有人敢怀疑。
谢徽禛得意道:“儿臣也觉着不错。”
他小时候还养在宫外时,跟着戏班子里的人学了怎么伪装声线,如今即便变了声,要装姑娘家也能糊弄人,其余外貌上的东西便更好遮掩了。
谢朝泠搁下批阅奏疏用的朱笔,将人叫上前:“你真打算嫁?”
“父皇都让礼部官员去传旨了,何必再问这个,”谢徽禛倚御案边帮谢朝泠分拣堆成山的奏疏,再粲然一笑,“要不儿臣这位公主若是突然没了,父皇岂不是还要给萧家赔个儿媳妇。”
他这位名义上的父皇其实是他五叔,五叔无嗣,他以旁支宗亲遗孤的身份过继五叔名下为太子,这些年谢朝泠对他多有纵容,不但允许他保留女儿家身份且破格封了公主,甚至他说要履行先帝定下的婚约,谢朝泠也准了。
谢朝泠语气略冷,提醒他:“出降之日你打算如何囫囵过去?跟驸马明着说?若是被萧家人知道他们儿媳妇实为男子,你是打算叫皇家与他们萧王府结仇?”
谢徽禛道:“父皇若是这般想的,先前便不会同意我与他完婚。”
谢朝泠:“你还敢说?不敢直接与朕提,便让你小爹爹来做说客,他离经叛道,也教得你离经叛道,你们一个个的全都不让朕省心。”
谢徽禛心道这也是陛下您纵容的,再离经叛道也不比这位皇帝陛下三年前力排众议、册立西戎汗王为男后,来得更离经叛道。
谢徽禛轻咳一声:“萧家毕竟是异姓王,儿臣帮您盯着他们,有何不好?”
谢朝泠:“不需要,朕信得过萧衍绩,否则也不会重用他,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拿捏他们。”
谢徽禛讨饶:“父皇放心好了,我不会让驸马和萧家人知道,至少现在不会,也绝不会因这桩婚事再给父皇添麻烦。”
谢朝泠深深看他,谢徽禛低了头,神态谦卑恭谨。
片刻后谢朝泠问:“是因为私心?”
谢徽禛不言。
谢朝泠只当他是默认了,摆了摆手:“下去吧,自己注意着分寸。”
谢徽禛告退,走出御书房时却又撞上刚回来的谢朝渊,既然躲不过,他便大大方方问了安,谢朝渊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啧啧笑道:“许久不见,乐平当真女大十八变,越发的出挑了,眼瞧着这都要嫁人了啊。”
谢徽禛心知他是故意笑自己,淡定福了福身子:“是要嫁人了,钦天监算了日子,陛下今日已经命礼部官员去了萧王府传旨,出降之日就在下个月月末,六叔可得记着也给乐平备一份嫁妆,这里便先谢过六叔了。”
被谢徽禛这么一将,还得赔份嫁妆出去,谢朝渊倒也不恼,笑吟吟地看他:“你父皇那关过了?”
既然谢朝渊改了口,谢徽禛便不再故作女儿态,也换了个称呼:“多谢小爹爹帮忙劝说父皇,要不这事也不能这般顺利。”
谢朝渊仍是笑:“你小子真真叫本王刮目相看。”
谢徽禛面不改色:“小爹爹教得好。”
面前这位是大梁君后、西戎的特克里汗王,也是曾经的大梁六皇子、恪王谢朝渊,谢徽禛从小得他照拂,与他的关系其实比与谢朝泠还要更亲厚些。
告辞要走时,谢朝渊叫住他,又说了一句:“萧王府那小世子前些日子我见过一回,人长得倒是不错,但不知道萧王府是怎么教的,把人教得过于板正了些,那性子一板一眼的瞧着无趣得很,嫁了他只怕会把你闷坏了。”
谢徽禛道:“这样岂不更好,如此性情的才会懂得恪守君臣之礼,不敢随意冒犯本宫,日后进了公主府,本宫为尊他为卑,他自该用心侍奉本宫。”
谢徽禛说得轻描淡写,面上不露半分端倪,饶是谢朝渊一时也分辨不出,他执意要嫁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被谢朝渊盯着,谢徽禛并不心虚,浅笑回视他。
最后谢朝渊先瞥开眼,丢下句“好自为之,别给你父皇添麻烦,随便你怎么玩”,进去了殿内。
谢徽禛回去东宫,因是一身女儿装,只走侧门进,回到寝殿才伸手扯了头上的金步摇,挽起裙子往榻上一坐。
宫人奉上茶和点心,被谢徽禛随手挥退,只留下贴身伺候的内侍。他漫不经心地晃着手中步摇,听人禀报萧王府上的情形。
“礼部官员前去传旨时恰逢阵雨,在萧王府坐了小半个时辰才走,王爷和王妃接了旨,瞧着恭敬有余,但不见多少欣喜,像是对这桩婚事不那么乐意,至于世子爷,旁人也看不出他究竟怎么想的,不过接旨时也是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叩谢了天恩。”
谢徽禛不知听是没听,像心不在焉,忽地笑了声。
内侍抬眼看向他:“殿下?”
“他就是那样的。”谢徽禛端起茶盏。
袅袅升起的水雾后,那双眼中笑意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