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面上的笑意便又淡去,黯然之色重新染上眉眼。
安静了许久,她才又说:“劳王公公等我七天。”
小胜子一僵:“这……”
余光扫见小胜子的为难,她便知道王世才有多心急了。
可她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露姐姐尸骨未寒,我这个当妹妹的总不能即刻就去和人共度春宵,好歹也要过了头七,是不是?”
小胜子的为难之色仍染在眼底。
他本只是来跑腿传话,依花房管事王世才的意思,卫湘应当今日就与他洞房花烛地结为对食才好,如今卫湘提出这等要求,小胜子是不敢妄自答应的。
……但他转念一想,卫湘与姜玉露的情分花房上下概都知晓,卫湘只是要求等个头七,不止合情合理,更称得上克制,倘使他这头不允,只会让卫湘对王公公生出怨怼,那他才真是将差事办砸了!
又何况,卫湘既已退让,这对食便终究是会结成的。那王公公既是他师父,他就得唤卫湘做一声师母,若让“师母”心里结下这口怨气,等到来日这气岂不是都要撒到他这当徒弟的身上?
电光火石间,小胜子心中已将各种纷扰都想了个遍,眼睛一转就又有了笑,连连作揖:“是是是,姑娘说得很是!小的这便去回了师父!还请姑娘节哀,顺变。”
卫湘轻轻地嗯了声,听来有气无力,浓郁的哀愁仍萦绕在她眉目间,唯嘴角强撑起一丝的笑容,颔首对小胜子说:“有劳了。”
这么一缕牵强到极处的笑,便看得小胜子心神都塌了。这一笑间,他只觉佳人的愁苦与强撑都击进了他心中,那股子无助仿若一道怪异的咒,明明纠缠的是她,却让他也中了招,令他也感知到了。
他想拥住她,给她一点聊胜于无的依靠,但是不行,因为她是他师父看上的人。
“小的告退!”小胜子复又一揖,迫使自己不许再看眼前这支离破碎的美人,逃也似的溜了。
王世才的住处在花房的最内进院,也就是卫湘这一进再往后过一道门的位置。小胜子窜过那道红漆窄门,身形一晃就瞧不着了,卫湘却还是站在屋门前,望着那个方向久久不动。
她忐忑不安地等候,无声地盘算着眼下,更盘算着将来。一颗心七上八下,只盼王世才能依了她的心思,否则万事一锤定音,她就再无出路了。
万幸,王世才对她着实是痴迷的,小胜子跑进去不过两刻,卫湘就得了定心丸——王世才派了四名手下的小宦官过来,为姜玉露敛尸。
四人带来的并不是卫湘要求的“一口薄棺”,而是一口称得上讲究的棺材,棺体为红木所制,漆色均匀,两头还雕了些寓意吉祥的花,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棺材。
不仅如此,王世才还颇为有心地弄来了两副首饰、三匹细绸给姜玉露当陪葬。
这说来便有些讽刺,因为他们花房是远离主子们的地方,比不得近身伺候的宫人们要打扮得体、还能常得赏赐。这样的首饰与绸缎,姜玉露在世十八载都不曾见过,如今香消玉殒,倒能带到阴曹地府去了。
除了这些,王世才还将卫湘要求的“聘礼”也送来了。
一如那具很像样的棺材一样,这聘礼他也大献殷勤地加了码:卫湘所要不过五十两银,他送来的却足有三百两,另有八匹绸缎、六副首饰并几张皮子,通过小胜子的口关怀说斯人已逝,让她莫太难过。
卫湘面上淡淡的,收了这礼,取出碎银来向几个小宦官道了谢,便送走他们,阖上了门。
此时天已全黑,夜色浓重如墨,不见星月。卫湘如一具枯木一般毫无生气地从房门口走进内室,木讷地点亮一盏烛台,又端着烛台回到外间。
她将烛台放在桌子上,自己坐到棺木旁,背靠着棺板待了一会儿,忽又起身,从那聘礼箱子里取了套瞧着最贵的首饰,放到棺盖上,伸手去推棺盖。
她身形纤弱,很是费了些力气才将那厚重的棺盖推开一块,整个人累得气喘吁吁。
棺材之中,离世半日的姜玉露已然面色煞白,形如鬼煞。卫湘心里却分毫不惧,她将那匣首饰放入棺中,继而执起姜玉露已显僵硬的手腕,小心地脱那只镀了银层的金镯子:“露姐姐,这镯子我拿走啦!我知道原该是我们一人一个,你只管怪我贪心好了,我只想留个念想,看着它只当你在陪我!”
“你也莫太跟我计较,喏,这匣首饰是我最值钱的东西了,我拿它跟你换,好不好?我知道你必定恶心它是王世才那畜生送来的,你也不需留着它,到了阴曹地府要使钱的时候,只管将它卖了、当了都不打紧。”
“‘有钱能使鬼推磨,人不能跟钱过不去’——这是你教我的,你看我学得多好?”
“但另一句话,我从前也都乖乖照做的,如今却觉得你教错了……什么守拙藏愚、什么明哲保身、活着为大,在这宫里行不通呀!”
这话被她由明快撒娇的口吻说出来,却无意中再度点破了姜玉露已故的灰暗事实,卫湘心里一阵刺痛,眼泪说涌就又涌了出来,不及去擦,就有两滴溅进了棺中,落在姜玉露惨白的脸上。
她慌了阵脚,匆匆绕到棺材另一侧,将棺盖推回去盖好。
她总是不肯让姜玉露看到她哭,因为姜玉露一面爱在她哭时打趣她,一面又总怕她真的伤心难过,每次卫湘哭得狠了,她都要费心费力地哄她。有时一夜过去卫湘都忘了昨日哭过的事了,她还要小心翼翼地哄她吃点心、讲笑话,颇是操心。
卫湘越想这些哭得越凶,最终跌坐在地上,背靠棺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房内佳人垂泪,屋外忽又下起骤雨。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板上,很快就如铺了一层薄油。
同院的其他几间房里,有围坐灯旁闲侃的宦官聊着热闹,聊及早些时候搬去卫湘房里的那些聘礼,想到这绝色佳人将要去配那年过半百的老太监,语中既有戏谑又有感慨。
宫女们的房里则要多些哀愁,无不对卫湘心生怜惜。
一名年长的大宫女慨叹说:“这等姿色合不该生在宫中永巷里,这地方金碧之下尽是腌臜,生得那么一张脸,便注定一辈子不得太平。”
旁边年纪相仿的姐妹即刻反驳:“这话也不对。这等姿色在永巷里不太平,在民间便好了么?穷苦人家生得好看的姑娘,被卖进青楼酒肆的、被掳掠奸.淫的何时少了?倘使在富贵人家做大小姐或是好些,可那样的人家又有几户呢?”
最后一个年轻些的说:“姐姐们都想得好本分。要我说,卫湘倒不如胆子大些,既然永巷、在民间都难得太平,不如去搏一把那泼天富贵。若横竖都是一死,与其死得窝在这永巷中一身粗衣死得不明不白,还不如真混得个红颜祸水的名号,十之八九还能得个风光大葬呢。”
这话说得那两个年长的面色一变,其中一个压音斥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哪有乱说?”那位虽然年轻,品秩却不比她二人低,便也不怕她们,平和地摇摇头,“两位姐姐摸着心说说,卫湘那张脸比起早前宠冠六宫的妩贵姬,如何?”
二人面面相觑。
“妩贵姬”三个字如雷贯耳,宫中无人不知。她人如其封号,端是妩媚动人,甚至最后死也死在了这妩媚上。
只是若何卫湘比……
年长的宫女不得不承认:“妩贵姬不及卫湘十之一二。”
一夜的哀伤,一夜的雨,卫湘靠在姜玉露的棺木边一夜未睡。
天光渐明,她灌下一盏浓得发苦的茶提神,而后坐到妆台前仔细梳妆。
她从妆奁里取出姜玉露送她的那只镯子,这镯子她从前总舍不得戴,这会儿终是戴到了腕上。
从姜玉露手上脱下来的那只则被她收进了妆奁中,放在一个厚实的锦盒里,唯恐磕了碰了。
一切收拾妥当,她推开房门,外头下了彻夜的雨刚停,阳光尚不及穿透阴云探照下来,阴沉犹在。
一名宦侍偎在卫湘门边打盹儿,门一开,他忙不迭地爬起来,边观察卫湘神情边小心地劝:“熬了这许久了,姑娘吃些东西吧?别熬坏了身子。”
卫湘知他是王世才派来的,扫他一眼,和颜悦色:“我实在是没有胃口,便由着我先做些事缓一缓神吧,或许一会儿便饿了。”
那宦官见她这样讲,不好再劝,只问:“姑娘想做些什么?小的可陪着姑娘。”
“不必。”卫湘淡淡地摇头,“我想自己忙一忙。正好……露姐姐早先受闵淑女所托,帮她栽了一盆昙花。前两日这昙花已结了花苞,不知哪日就会开,但昙花一现,错过就见不着了,我正好今日就给闵淑女送去,也算了了露姐姐最后的差事。”
宦官闻言躬身:“那姑娘慢着些,大悲大痛,切莫再累着。”
“我有数,多谢。”卫湘点一点头,就举步去往前院。
她和姜玉露负责打理的花草都在花房的第四进院里,她过去找了一找,便寻到了一盆昙花。
姜玉露栽种过昙花是真的,前几日结了花苞也是真的。昙花本就是夏日里会开的花,这会儿就该结苞。
但说什么受“闵淑女所托”,则完完全全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