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一,天寒地冻,似是比前些日子更冷了些。
母后大清早就打发人来传话,免去每日请安,得了空去陪一陪就好。
陆嘉念整日闲着无事,索性让人先去回话,随后不紧不慢地梳妆用膳,坐着马车往凤仪宫而去。
兴许是连着两日去赏梅,车夫对此事颇为上心,主动从冷宫门前绕了一段路。
陆嘉念本无此意,不过来都来了,便随手掀开车帘望去。
清晨雪霁,冷宫的侧门敞开着,众人搓着手疾步进出,好似在外头多待一刻都冻得不行。
唯独陆景幽依然拖着残躯,艰难缓慢地走在雪地里。
他的脚步似乎比昨日更加沉重迟缓,脊梁也耗尽气力般撑不起来,冷风吹起残破衣衫,依稀可见伤口皆已化脓溃烂,血淋淋一片触目惊心。
所有人都对他视而不见,任其自生自灭。
只有一条小黄狗,一瘸一拐地从门前路过,冲着他嗷嗷叫了几声,拽着衣角向前使劲,一副看不下去的焦急模样。
那狗毛发干枯,骨瘦如柴,但陆嘉念冷眼瞧着,总觉得好歹比陆景幽精神不少。
如今他神色恹恹的样子,甚至不如冷宫里的一条狗。
她微微蹙着眉心,指节被寒风吹得发僵,瑟缩一下收了回来。
不应该啊。
她昨日以为,陆景幽定是有人暗中照料,否则不可能在重伤之后活下去。
难道不是如此吗?
可陆景幽蛰伏多年,想必善于伪装,谁知眼前是真是假呢?
陆嘉念不好断定,袖手观望几眼就要走远,碰巧六公主从这儿经过,一看见她就咽不下前日那口气,上前阴阳怪气道:
“皇姐真是好兴致,不许我们看好戏,自个儿却跑来了。”
“你若不服,大可如实告诉父皇,你看他向着谁?”陆嘉念懒得理会,眼皮都没抬地应声。
“皇姐别得意,等着吧!”
六公主眼珠一转悠,气急败坏地佛袖离去。
陆嘉念从没把她放在眼里,耸了耸肩权当没听见,自顾自地走了。
可这回她想错了。
第二日刚起身,就得知父皇传召。
养心殿内温暖如春,麒麟铜炉袅袅吐着青烟。
父皇瘫坐在檀木宽椅上,身形臃肿,精神萎靡,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一处,连她踏入门槛都没有反应。
“儿臣见过父皇。”
陆嘉念轻咳一声提醒,规矩地躬身行礼,眼底却无甚波澜。
不偏不倚地说,父皇一生耽于酒色,庸庸碌碌,后宫佳丽数不胜数,从她记事起就没宠爱过母后。
对她这个嫡亲公主也算不得关心疼爱,只不过给足了应有的尊荣和面子,因而她对父皇只有敬畏,父女之情反而淡薄。
听到声音,父皇终于回过神,迷离的目光眨了几下才聚焦到她身上,骤然变了脸色,厉声道:
“跪下!”
陆嘉念诧异地抬眸,虽然暂且照做,但心中尽是疑惑,忍不住开口道:
“敢问父皇,儿臣何错之有?”
“你还嘴硬?若非你五弟前来禀告,朕都不知道你如此多管闲事,好端端去欺凌冷宫那人!”父皇动了气,心口虚弱地起起伏伏。
闻言,陆嘉念先是一怔,而后全明白了,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先前她还想不通,父皇向来偏心她,就算六公主颠倒是非去告状,父皇也不会信。
原来是兄妹同心,这话由五皇子说出来,一切就不同了。
她再得脸也只是公主,早晚要许配他人,在父皇心里的重量自然比不上皇子。
更何况父皇子嗣稀少,大梁仅有两位皇子,父皇很是倚重他们。
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从父皇气恼的脸色中嗅到了一丝猫腻。
当初五皇子正是料定父皇不在乎陆景幽,才会肆意妄为地欺辱戏弄,可如今看来恰恰相反,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陆嘉念察言观色,眼见着父皇不会听她辩解,灵机一动干脆认下此事,试探着问道:
“父皇息怒,儿臣确实是一时兴起,但儿臣以为,父皇已经将陆景幽废黜和终生幽禁,应当没什么要紧,哪怕是失手出了性命,也算是永绝后患呀......“
”住口!你还想杀他?“
话音未落,父皇就瞪大了浑浊双目,按捺不住地从椅子上起身,触碰到逆鳞似的冲到她跟前,颤巍巍指着她,狠狠道:
“朕看你是反了!以后不许再动他......."
这下陆嘉念更觉得奇怪了。
她下意识退后几步躲闪着,回忆起陆景幽的身世,完全不理解父皇为何如此。
十余年前,燕北侯篡位失败,被父皇处以极刑,其夫人与父皇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得了机会魅惑君上,被父皇破例纳入后宫。
因其名中有一“蕊”字,人称蕊夫人。
父皇从未给过她名分,但不知她给父皇灌了什么迷魂汤,勾得父皇夜夜宠幸,藏于金殿不见世人,不久便诞下一子。
此后,蕊夫人和陆景幽被父皇藏得更加严实,起码她幼时从未见过。
直到陆景幽日渐长大,蕊夫人犯下大错,父皇才发现他竟是燕北侯的遗腹子。
听闻父皇龙颜震怒,不仅处死了蕊夫人,还将燕北侯挫骨扬灰,却偏偏留下陆景幽一个活口。
起初陆嘉念年岁小,并未深思此事,偶尔想起也只当父皇在做戏,让天下人觉得他是宽仁的明君。
可如今看来,这场戏也未免太过头了些,这么多年过去了,父皇何必还如此在意陆景幽呢?
平日里父皇性子阴晴不定,宠妃稍有不慎,转眼间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治罪。
她不信父皇会慈悲到这个地步,真心实意去庇护罪臣之子。
陆嘉念愈发觉得这事儿不简单,对上父皇躲闪的目光后更是好奇,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问道:
“儿臣并无干涉之意,只不过儿臣对此事略知一二,心里替父皇鸣不平。况且就算陆景幽因此丧命,天下人也皆是称赞父皇明智果决,敢问父皇在避讳什么?”
此话一出,养心殿有片刻死寂。
父皇被问得哑口无言,亦像是有千言万语却不能宣之于口,气急攻心之下猛地咳嗽起来,扶着桌子起不来身,手帕上一滩黑红血迹。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父皇瘫软地倒在地上,通红双目中似是有着难以言喻的悔恨和泪意。
陆嘉念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搀扶父皇,却被他一把推开,只好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
殿内动静太大,李公公应声而入,见此情形不禁“哎呦”出声,一边照料着父皇一边派人去请太医,好一会儿才安定下来,面色凝重地送陆嘉念离开,叹息道:
“三公主,恕奴才多嘴,此事是陛下的心结,这些年无人敢提,您方才实在是僭越,日后万不可如此。”
陆嘉念不吭声,点点头便离开了,时不时探究地回望。
马车平稳地驶向漱玉宫,陆嘉念思忖良久,总觉得这事儿不容忽视,说不准与陆景幽还有前世之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必须弄明白才行。
“快,再快些!”
陆嘉念催促着车夫,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回去。
她明白宫中秘辛从不外传,但总有些老人是知道实情的。
恰好她身边就有极为亲近的一位——崔嬷嬷。
天色渐晚,冷宫中人皆是领了馒头,三三两两地散去,只有陆景幽还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门口。
他清晨就守在那儿,直到日暮都未曾离开过,目光执着地望着梅林,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胖太监理所当然地拿走了属于陆景幽的口粮,在他面前吃的津津有味,斜眼瞧着他冻得僵硬如雕塑的可怜样,嗤笑一声道:
“你小子看什么呢?该不会是妄想再见三公主一回吧?“
陆景幽没有答话,只是紧紧抿着唇,但胖太监知道被他说中了,当即就笑得前仰后合,不屑又荒谬地扫视他一眼,嘲讽道:
“这梅花都要谢了,三公主来这儿作甚?难不成专程来看你吗?恐怕癞蛤蟆都不敢这么想!”
他的声音洪亮,附近几个宫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跟在后头哄笑起来,贬低够了才走开。
待到人迹散尽,陆景幽的指甲早已深深陷入肉里,脸色惨白,薄唇干裂发青,身形摇晃了许久都稳不住。
他扶着砖墙转身,动作远不如前日利落,喘息之声愈发粗重。
惨淡天光丝丝缕缕地笼罩在他身上,透过墨发照亮面容,衬得棱角更为凌厉,如炬眸光中尽是不解和不甘。
那抹黑影默默在他身后出现,警惕地环顾四周后,才出声道:
“主上,殿前线人来报,今早五皇子去养心殿拜见圣上,随后圣上就召见了三公主。据说是受了训斥,殿内动静不小,三公主出来时脸色不佳。”
“呵,原来是他......”
陆景幽喃喃说着,不觉间收紧十指,指节在砖墙上蹭破了皮肉,青黑的鲜血蜿蜒而下。
可他似乎并不在意,矜贵闲散地坐于石凳之上,黑沉沉的眸子稍一转悠就亮起光芒,倒映其中的暮色浓郁鲜艳,藏着敛不住的兴奋狠绝,勾唇道:
“传话给天香阁,今夜我去一趟。”
“主上打算如何?好先让他们备下。”那人问道。
陆景幽的笑意又沉醉几分,似是脑海中已然上演一出好戏,手指在桌面上敲打出愉悦明快的节律,一字一顿道:
“关门,放狗。”
作者有话要说:陆景幽:都怪他都怪他!(发疯预警)
突然觉得女主像极了吃瓜没吃明白的样子(猫猫疑惑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