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听雨守在病床前, 拿毛巾小心翼翼地给谢霁淮擦拭脸庞。
他双眼轻阖,安静地睡着,脸上被石子和树枝划出的几道细碎伤口, 浅浅地涂了层消炎药。暴雨淋湿的头发混进了泥土, 半干后变硬, 不服贴地压在枕头上。
姜听雨避开他的伤口,一点一点擦拭。
即便他没有意识,她也想他能够舒适些。
擦完脸, 姜听雨进浴室换了条湿了热水的毛巾,继续给他擦身体。
继续往下, 直到视线触及到谢霁淮的左手, 姜听雨眼眶里蓄积的泪水啪嗒掉在了透出血丝的绷带上。
她不敢碰他的手臂,只轻轻勾住他的手指, 帮他清理指缝里的污泥。
眼泪一颗一颗滴落,胸腔好似烈火滞灼,烧得她快要碎裂了。
姜听雨拼命咬着唇瓣, 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她答应了谢霁淮不哭,怎么能食言……
病房十分宁静,细微的声响也会被无限放大。
女孩吸气、抽噎的声音丝毫不落地钻进了谢霁淮的耳朵。
他动了动手指,指腹蹭过女孩娇嫩的肌肤, 意识还未清醒, 脑海里一片混沌,现实和幻境交叠, 唯有指尖的温热让他有了一丝真实感。
谢霁淮缓缓撩起眼帘,对上女孩湿润的眸光。
女孩很狼狈, 身上穿着病号服,头发没清洗, 乱糟糟披散在后背,没有半点往日的精致模样,可在他眼里,还是美得不可方物。
“宝宝……”
喉咙干涩沙哑,发出声音的时候声带撕裂般得疼。
谢霁淮蹙着眉心,肩膀上抬,似是要起身。
姜听雨眼泪凝滞,慌忙按住他,“别动,你受了伤,要好好休息。”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瓣,还是没能将他手臂的情况说出口。
就当她是胆怯吧。
姜听雨掖住他的被角,轻声细语道:“我去叫医生过来检查,你躺着,不许起来。”
谢霁淮唇角勉强溢出笑意,长睫翕动,喉咙哽出低哑的声音:“好。”
姜听雨按了铃,医生很快走进来。
医生很负责也很认真,边询问状况边做检查,拿下听诊器后,道:“手臂的伤要好好养,拆石膏前都不要乱动,避免二次骨折。”
“好的,谢谢医生。”姜听雨边道谢,边轻抬起谢霁淮的手,小心塞进被子。
医生颔首:“有什么事叫护士,我先出去了。”
姜听雨送医生出门,回来后,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低垂着眼睫,不敢去看谢霁淮的眼睛。
谢霁淮心下了然。
左手手臂的麻醉还没消失,感觉不到疼痛,但包扎得严严实实,结合刚才医生提及骨折的字眼,不难猜测到实情。
他的手臂受了很严重的伤,严重到令女孩愧疚,不敢面对她。
他怎么会怪她呢。
他只会庆幸受伤的人是他,庆幸他的小姑娘不必经受这种痛苦。
谢霁淮凝视女孩,眼里浸了温柔,唇边牵出淡笑,“宝宝,看着我。”
姜听雨抬眸,颤悠悠投去目光,四目相对的那刻,激出的电流没过全身,大脑短暂缺氧。
她深呼吸着,胸腔内被空气塞满,涨得仿佛要炸开。
“谢霁淮……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的分量太低,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时间无法倒流,他的手臂也再不能恢复到从前。
都是她的错。
姜听雨咽了口气,心口像是被针刺了般疼痛,眼眶再次炽热,她感觉自己又要不受控制地掉眼泪。
明明答应了他不哭的,可她却好像做不到。
眼泪掉下的瞬间,姜听雨偏过脸,不想叫他看见。
谢霁淮勉强抬起右手,攥住了女孩的手腕,他的手指在暴雨淹没的泥土中泡得发白发皱,隐约可见皮肤下的骨头,手背伤痕累累,几乎看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
他挣扎着从病床起来,嘶哑的嗓音仍透着柔情:“不要说对不起,也不要自责。宝宝,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姜听雨听到他的动静,忙站起身扶他,急切提醒:“小心伤口。”
她眨了下眼睫,掩去眸子里的泪,泛红的眼睛却骗不了人。
“没事。”谢霁淮低低地喘息。
他的体力严重透支,连说话都变得极其困难。
姜听雨把病床摇起来,让他可以撑起身体。
交汇的视线趋近于平行,姜听雨在他宽慰的眼神中终于有了勇气。
她深深凝着他,哽咽开口:“医生说……你的左手……”
姜听雨顿住了。
喉咙里涌出的酸涩腐蚀着管道,像火一样的灼烧。
谢霁淮眼神没有变化,平静地如同夜晚下的湖面,看不见丝毫涟漪。
对于身体的伤,他好似全然不在意。对于女孩,他却是极尽关心。
他攥着女孩手腕的手指轻轻捏了下,给她安慰,“骨折而已,过段时间就好了。”
姜听雨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不是,不是……医生说你的左手恢复不到以前了。”
谢霁淮松开她的手腕,手臂缓缓往上抬,碰到她的脸,又顺着往上,停留在她的眼睑下方,指腹轻蹭而过,带走了泪水。
“宝宝,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谢霁淮哑声问她。
姜听雨眼睛湿漉漉的,透着迷惘。
谢霁淮扯着唇,虚弱道:“我在想,还好受伤的不是你。你那么容易哭,受伤疼哭了我可哄不好。”
姜听雨破涕而笑,掌心贴上谢霁淮的手指,娇嗔:“才不用你哄。”
谢霁淮逗趣的一句话,叫她面对他时产生的浓郁愧疚渐渐减轻。
他总有这样的本事,不动声色地就能缓解她压抑的心情。
姜听雨吸了吸鼻子,坐在床榻上看他,狼狈模样遮不住她精致的眉眼,“谢霁淮,你应该要怨我的。”
“如果不是为了陪我上山采风,你也不会……不会伤成这样。”
谢霁淮轻笑,唇角弯起的弧度牵动了伤口,他忍着疼缓慢出声:“我说过,你是我的妻子,保护你是我的责任。”
“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重来一次……
姜听雨脑子里不断重复他的话,像是老旧的录音磁带卡了壳,一直循环。
脑海乱糟糟,混乱的思绪好似揉成了一团的线,根本捋不清。
她怔愣看着他苍白的脸,眼前又浮现倒在污泥中满身血水的画面。
那时候,她真的以为他会死。
姜听雨唇瓣微翕,喉咙却像是被人攥住了般的,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要豁出性命保护她,仅仅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吗?
换做其他女孩成为他的妻子,他是不是也会这么做?
这样想着,姜听雨心里竟浮漫出酸涩,她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总之不是愧疚。
之前也有过同样的感觉。
在山体滑坡前,谢霁淮告诉她不要愧疚,那时,她没能来得及回复他。
姜听雨轻咽着滞灼的喉咙,眼里水雾弥漫,“谢霁淮,我不是愧疚。”
“我是心疼……”
劫后余生,她不想藏着话,不想对他有所隐瞒。
谢霁淮撑着精神,眼皮因为过度的疲乏就快要闭合,女孩明明就在他身边,他却觉得她的声音很远。
远到他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两个字眼,心疼。
他该知足的。
可是不够。
他要的不是她的心疼,他要她的爱,要她全身心地爱他。
“宝宝……”谢霁淮竭力启唇,声音微弱不可闻。
姜听雨凑到他耳畔听他说话,却只听到他在唤她,像是在找寻他弄丢的人。
姜听雨反握住他的手心,轻声呢喃:“我在。”
-
姜听雨守着谢霁淮到了深夜,到最后是在他的床边睡着的。
天光大亮。
姜听雨被日光刺得睁开了眼,恍惚许久,才发觉自己是在医院。
趴着睡一晚,脖子睡得僵硬,她难受得转动了下,见谢霁淮呼吸平稳,脸上潮热尽褪,总算安了心。
谢霁淮的手机在她打完急救打电话后就黑了屏,没办法使用,姜听雨替病床上的男人掖好被子,又拉上窗帘,才走去护士站,借用医院的电话打给米茶。
米茶从昨天中午开始就联系不到姜听雨,一开始以为她在和老公甜蜜出游,直到晚上八点,她去姜听雨的房间询问明天几点集合,敲了半天门也没等来回应,心就有点慌了。
但她一想老板有丈夫陪同,应该出不了事,就打消了报警的念头。
没成想,老板是真的出了事。
“医院!老板,你怎么在医院?是受伤了吗?”米茶大惊失色,声音拔高了几个度。
听筒里激昂的声音响彻护士站,引得护士们纷纷注目。
姜听雨不好意思地朝她们微笑致歉,而后捂住了听筒,柔声道:“米茶,冷静点,我没什么大碍。”
米茶快要被吓死,老板出来一趟就进了医院,这要是被老板的父母知道,估计至少禁足半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米茶长舒一口气,“老板,我和子君过去见你,帮你把行李箱拿过去。”
姜听雨打电话给米茶也是这个目的,除此以外,还有更重要的,“麻烦你们了。嗯……还有个事需要麻烦你。”
米茶:“什么事?”
姜听雨抿了抿唇瓣,艰涩开口:“过来的时候再帮我买两个手机。”
米茶愣了愣,也没多问就应了下来,记下老板要的手机型号。
电话挂断,姜听雨礼貌地和护士道谢,然后去医院食堂打包了两份早餐。
-
病房内。
谢霁淮眼皮翕动,缓慢地撩开眼帘,视野里模糊一片。
麻醉效用散去,伤口密密麻麻地刺痛。
谢霁淮蹙了下眉心,偏过脸看去。
房间窗帘紧拢,黑沉沉的,看不见窗外的光景,他甚至感知不到此刻的时间。
相邻的病床空了,被子掀开了一角,略有些凌乱。
“眠眠……眠眠……”
谢霁淮唤了两声,空气里回荡着的嘶哑嗓音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难受。
女孩没有回应。
安静的病房内好像从来都没有过女孩的身影一般,他连她的气息也感受不到了。
谢霁淮强撑着起身,拔掉手上的输液针,踉跄地走出了病房。
看到路过的护士,他上前拦住,哑声询问:“请问,你有见到我的妻子吗?”
护士滞了几秒,从他满脸的伤痕依稀分辨出他是哪个病房的病人。
护士点点头:“见过,刚才还到护士站借电话,她没回病房吗?”
女孩长得很漂亮,污泥脏了全身都掩盖不住的漂亮,她当然有印象。
谢霁淮敛眸,心里仿佛被挖去一角,空落落的。
她没在病房,是回酒店了吗?
小姑娘伤得轻,不需要住院,实在也没必要陪他待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地方。
护士见他不说话,拧眉提醒:“先生,您伤得严重,不能随便下床,快点回病房休息。”
谢霁淮抿了抿干涩的唇,沉声问:“我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护士为难地看了他一眼。
眼前的男人站都快要站不稳,更遑论走到护士站。
“先生,您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帮您,需要给家属打电话,我也可以代劳。”
“但是您现在必须回病房休息,稍后我会请医生过来为您检查。”
护士耐心地劝解。
病人要是出了事,她一个小护士也担待不起。
谢霁淮牵唇笑了笑,轻轻摇头,“不用了,我没什么事。”
女孩要是愿意来看他,自然会来,他给她打电话,倒像是在强求她似的。
护士松了口气,走上前试图搀扶他,“那我扶您回病房吧。”
谢霁淮不动声色挪开右手,温声道:“谢谢,我自己可以回去。”
谢霁淮缓慢往病房门口走去。
护士不放心,紧跟在他身后,生怕他出意外。
没走几步,就听见走廊里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谢霁淮。”
姜听雨拎着早餐,气喘吁吁地喊他的名字。
谢霁淮顿住脚步,下意识转过身看向女孩。
他那双灰败的眸子里亮起一簇小小的火光,而后以燎原之势席卷整个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