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姜听雨守在病床前, 拿毛巾小心翼翼地给谢霁淮擦拭脸庞。

他双眼轻阖,安静地睡着,脸上被石子和树枝划出的几道细碎伤口, 浅浅地涂了层消炎药。暴雨淋湿的头发混进了泥土, 半干后变硬, 不服贴地压在枕头上。

姜听雨避开他的伤口,一点一点擦拭。

即便他没有意识,她也想他能够舒适些。

擦完脸, 姜听雨进浴室换了条湿了热水的毛巾,继续给他擦身体。

继续往下, 直到视线触及到谢霁淮的左手, 姜听雨眼眶里蓄积的泪水啪嗒掉在了透出血丝的绷带上。

她不敢碰他的手臂,只轻轻勾住他的手指, 帮他清理指缝里的污泥。

眼泪一颗一颗滴落,胸腔好似烈火滞灼,烧得她快要碎裂了。

姜听雨拼命咬着唇瓣, 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她答应了谢霁淮不哭,怎么能食言……

病房十分宁静,细微的声响也会被无限放大。

女孩吸气、抽噎的声音丝毫不落地钻进了谢霁淮的耳朵。

他动了动手指,指腹蹭过女孩娇嫩的肌肤, 意识还未清醒, 脑海里一片混沌,现实和幻境交叠, 唯有指尖的温热让他有了一丝真实感。

谢霁淮缓缓撩起眼帘,对上女孩湿润的眸光。

女孩很狼狈, 身上穿着病号服,头发没清洗, 乱糟糟披散在后背,没有半点往日的精致模样,可在他眼里,还是美得不可方物。

“宝宝……”

喉咙干涩沙哑,发出声音的时候声带撕裂般得疼。

谢霁淮蹙着眉心,肩膀上抬,似是要起身。

姜听雨眼泪凝滞,慌忙按住他,“别动,你受了伤,要好好休息。”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瓣,还是没能将他手臂的情况说出口。

就当她是胆怯吧。

姜听雨掖住他的被角,轻声细语道:“我去叫医生过来检查,你躺着,不许起来。”

谢霁淮唇角勉强溢出笑意,长睫翕动,喉咙哽出低哑的声音:“好。”

姜听雨按了铃,医生很快走进来。

医生很负责也很认真,边询问状况边做检查,拿下听诊器后,道:“手臂的伤要好好养,拆石膏前都不要乱动,避免二次骨折。”

“好的,谢谢医生。”姜听雨边道谢,边轻抬起谢霁淮的手,小心塞进被子。

医生颔首:“有什么事叫护士,我先出去了。”

姜听雨送医生出门,回来后,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低垂着眼睫,不敢去看谢霁淮的眼睛。

谢霁淮心下了然。

左手手臂的麻醉还没消失,感觉不到疼痛,但包扎得严严实实,结合刚才医生提及骨折的字眼,不难猜测到实情。

他的手臂受了很严重的伤,严重到令女孩愧疚,不敢面对她。

他怎么会怪她呢。

他只会庆幸受伤的人是他,庆幸他的小姑娘不必经受这种痛苦。

谢霁淮凝视女孩,眼里浸了温柔,唇边牵出淡笑,“宝宝,看着我。”

姜听雨抬眸,颤悠悠投去目光,四目相对的那刻,激出的电流没过全身,大脑短暂缺氧。

她深呼吸着,胸腔内被空气塞满,涨得仿佛要炸开。

“谢霁淮……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的分量太低,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时间无法倒流,他的手臂也再不能恢复到从前。

都是她的错。

姜听雨咽了口气,心口像是被针刺了般疼痛,眼眶再次炽热,她感觉自己又要不受控制地掉眼泪。

明明答应了他不哭的,可她却好像做不到。

眼泪掉下的瞬间,姜听雨偏过脸,不想叫他看见。

谢霁淮勉强抬起右手,攥住了女孩的手腕,他的手指在暴雨淹没的泥土中泡得发白发皱,隐约可见皮肤下的骨头,手背伤痕累累,几乎看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

他挣扎着从病床起来,嘶哑的嗓音仍透着柔情:“不要说对不起,也不要自责。宝宝,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姜听雨听到他的动静,忙站起身扶他,急切提醒:“小心伤口。”

她眨了下眼睫,掩去眸子里的泪,泛红的眼睛却骗不了人。

“没事。”谢霁淮低低地喘息。

他的体力严重透支,连说话都变得极其困难。

姜听雨把病床摇起来,让他可以撑起身体。

交汇的视线趋近于平行,姜听雨在他宽慰的眼神中终于有了勇气。

她深深凝着他,哽咽开口:“医生说……你的左手……”

姜听雨顿住了。

喉咙里涌出的酸涩腐蚀着管道,像火一样的灼烧。

谢霁淮眼神没有变化,平静地如同夜晚下的湖面,看不见丝毫涟漪。

对于身体的伤,他好似全然不在意。对于女孩,他却是极尽关心。

他攥着女孩手腕的手指轻轻捏了下,给她安慰,“骨折而已,过段时间就好了。”

姜听雨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不是,不是……医生说你的左手恢复不到以前了。”

谢霁淮松开她的手腕,手臂缓缓往上抬,碰到她的脸,又顺着往上,停留在她的眼睑下方,指腹轻蹭而过,带走了泪水。

“宝宝,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谢霁淮哑声问她。

姜听雨眼睛湿漉漉的,透着迷惘。

谢霁淮扯着唇,虚弱道:“我在想,还好受伤的不是你。你那么容易哭,受伤疼哭了我可哄不好。”

姜听雨破涕而笑,掌心贴上谢霁淮的手指,娇嗔:“才不用你哄。”

谢霁淮逗趣的一句话,叫她面对他时产生的浓郁愧疚渐渐减轻。

他总有这样的本事,不动声色地就能缓解她压抑的心情。

姜听雨吸了吸鼻子,坐在床榻上看他,狼狈模样遮不住她精致的眉眼,“谢霁淮,你应该要怨我的。”

“如果不是为了陪我上山采风,你也不会……不会伤成这样。”

谢霁淮轻笑,唇角弯起的弧度牵动了伤口,他忍着疼缓慢出声:“我说过,你是我的妻子,保护你是我的责任。”

“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重来一次……

姜听雨脑子里不断重复他的话,像是老旧的录音磁带卡了壳,一直循环。

脑海乱糟糟,混乱的思绪好似揉成了一团的线,根本捋不清。

她怔愣看着他苍白的脸,眼前又浮现倒在污泥中满身血水的画面。

那时候,她真的以为他会死。

姜听雨唇瓣微翕,喉咙却像是被人攥住了般的,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要豁出性命保护她,仅仅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吗?

换做其他女孩成为他的妻子,他是不是也会这么做?

这样想着,姜听雨心里竟浮漫出酸涩,她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总之不是愧疚。

之前也有过同样的感觉。

在山体滑坡前,谢霁淮告诉她不要愧疚,那时,她没能来得及回复他。

姜听雨轻咽着滞灼的喉咙,眼里水雾弥漫,“谢霁淮,我不是愧疚。”

“我是心疼……”

劫后余生,她不想藏着话,不想对他有所隐瞒。

谢霁淮撑着精神,眼皮因为过度的疲乏就快要闭合,女孩明明就在他身边,他却觉得她的声音很远。

远到他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两个字眼,心疼。

他该知足的。

可是不够。

他要的不是她的心疼,他要她的爱,要她全身心地爱他。

“宝宝……”谢霁淮竭力启唇,声音微弱不可闻。

姜听雨凑到他耳畔听他说话,却只听到他在唤她,像是在找寻他弄丢的人。

姜听雨反握住他的手心,轻声呢喃:“我在。”

-

姜听雨守着谢霁淮到了深夜,到最后是在他的床边睡着的。

天光大亮。

姜听雨被日光刺得睁开了眼,恍惚许久,才发觉自己是在医院。

趴着睡一晚,脖子睡得僵硬,她难受得转动了下,见谢霁淮呼吸平稳,脸上潮热尽褪,总算安了心。

谢霁淮的手机在她打完急救打电话后就黑了屏,没办法使用,姜听雨替病床上的男人掖好被子,又拉上窗帘,才走去护士站,借用医院的电话打给米茶。

米茶从昨天中午开始就联系不到姜听雨,一开始以为她在和老公甜蜜出游,直到晚上八点,她去姜听雨的房间询问明天几点集合,敲了半天门也没等来回应,心就有点慌了。

但她一想老板有丈夫陪同,应该出不了事,就打消了报警的念头。

没成想,老板是真的出了事。

“医院!老板,你怎么在医院?是受伤了吗?”米茶大惊失色,声音拔高了几个度。

听筒里激昂的声音响彻护士站,引得护士们纷纷注目。

姜听雨不好意思地朝她们微笑致歉,而后捂住了听筒,柔声道:“米茶,冷静点,我没什么大碍。”

米茶快要被吓死,老板出来一趟就进了医院,这要是被老板的父母知道,估计至少禁足半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米茶长舒一口气,“老板,我和子君过去见你,帮你把行李箱拿过去。”

姜听雨打电话给米茶也是这个目的,除此以外,还有更重要的,“麻烦你们了。嗯……还有个事需要麻烦你。”

米茶:“什么事?”

姜听雨抿了抿唇瓣,艰涩开口:“过来的时候再帮我买两个手机。”

米茶愣了愣,也没多问就应了下来,记下老板要的手机型号。

电话挂断,姜听雨礼貌地和护士道谢,然后去医院食堂打包了两份早餐。

-

病房内。

谢霁淮眼皮翕动,缓慢地撩开眼帘,视野里模糊一片。

麻醉效用散去,伤口密密麻麻地刺痛。

谢霁淮蹙了下眉心,偏过脸看去。

房间窗帘紧拢,黑沉沉的,看不见窗外的光景,他甚至感知不到此刻的时间。

相邻的病床空了,被子掀开了一角,略有些凌乱。

“眠眠……眠眠……”

谢霁淮唤了两声,空气里回荡着的嘶哑嗓音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难受。

女孩没有回应。

安静的病房内好像从来都没有过女孩的身影一般,他连她的气息也感受不到了。

谢霁淮强撑着起身,拔掉手上的输液针,踉跄地走出了病房。

看到路过的护士,他上前拦住,哑声询问:“请问,你有见到我的妻子吗?”

护士滞了几秒,从他满脸的伤痕依稀分辨出他是哪个病房的病人。

护士点点头:“见过,刚才还到护士站借电话,她没回病房吗?”

女孩长得很漂亮,污泥脏了全身都掩盖不住的漂亮,她当然有印象。

谢霁淮敛眸,心里仿佛被挖去一角,空落落的。

她没在病房,是回酒店了吗?

小姑娘伤得轻,不需要住院,实在也没必要陪他待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地方。

护士见他不说话,拧眉提醒:“先生,您伤得严重,不能随便下床,快点回病房休息。”

谢霁淮抿了抿干涩的唇,沉声问:“我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护士为难地看了他一眼。

眼前的男人站都快要站不稳,更遑论走到护士站。

“先生,您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帮您,需要给家属打电话,我也可以代劳。”

“但是您现在必须回病房休息,稍后我会请医生过来为您检查。”

护士耐心地劝解。

病人要是出了事,她一个小护士也担待不起。

谢霁淮牵唇笑了笑,轻轻摇头,“不用了,我没什么事。”

女孩要是愿意来看他,自然会来,他给她打电话,倒像是在强求她似的。

护士松了口气,走上前试图搀扶他,“那我扶您回病房吧。”

谢霁淮不动声色挪开右手,温声道:“谢谢,我自己可以回去。”

谢霁淮缓慢往病房门口走去。

护士不放心,紧跟在他身后,生怕他出意外。

没走几步,就听见走廊里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谢霁淮。”

姜听雨拎着早餐,气喘吁吁地喊他的名字。

谢霁淮顿住脚步,下意识转过身看向女孩。

他那双灰败的眸子里亮起一簇小小的火光,而后以燎原之势席卷整个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