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扬一起吃饭。庄扬的腿伤,也由刘弘治疗腹伤的名医来医治,腿伤痊愈得很快。
刘弘每每看到端坐在他身旁,执笔为他记录事情的庄扬,总是很高兴。他喜欢身边有庄扬相伴,哪怕是远远看着他那穿着朱袍的身影,心中亦为温情充斥。
刘弘一度想把汉王赠的六位美姬,分赏给部下,但为庄扬拦阻。庄扬无论情感上多难接受,他也只会赞同对刘弘有益的事。
即使两人都在郡府,实则在一起的夜晚很少,庄扬不愿引人议论。在这份谨慎下,哪怕朝夕相处,郡府的官吏只知晓庄扬是刘弘故友,两人亲善,并不清楚两人间有私密的情感。唯独霍与期觉察了,然而老霍从来精明,只当是不知道,没看到。
一日,庄扬在官署内,处理到一份逮捕文书,他惊诧站起,急冲冲前去找霍与期。
霍与期正在案前书写法规,他匆匆放下木牍,接过庄扬的文书,瞧上一眼,顿觉不妙,文书是由蜀王宫中发出,这是一份对魏嘉缉捕的加急文书。霍与期嗅觉灵敏,深感不妙。
汉王显然得知魏嘉逃离了锦官城,无论是谁告知了他,而随后便是追究,周景有危险。
“庄生,现下毫无办法,只得逮捕子慕。”
霍与期最清楚,将周景关在郡府的牢中,由他们看护,也好过落入其他人手中。
随后,霍与期便派人前往周景居所,此时周景的宅院已被士兵围困。霍与期亲自上前,将周景带离,并带回郡府审讯。
为避亲,身为门生,庄扬不许参与审讯。
待他再次看到周景,周景已在牢狱之中。
那是郡府牢狱里最宽敞明亮的一间牢房,收拾得很干净。周景平静坐在里边,衣物整洁,身上没有任何伤痕。这是霍与期行动的快,抢来周景,若是落其他人之手,只怕是要上刑。
庄扬前来时,霍与期刚离开,他给周景送来几卷书,还有笔墨帛布和麻纸。
周景收过,道谢,低声问庄扬魏嘉逃脱了吗?
“未有被缉拿的消息传来。”
庄扬往时不懂先生和魏将军之情,到此时方才懂。
哪怕已入狱,先生仍在牵挂着这人的生死。
然而庄扬心中有不平,他为先生而难过,而心疼。
魏将军离去,想来是去找他妻女了,而先生则孤零零被留在狱中,等候对他的发落。
“先生,这是两套换洗衣服,还有席被。稍后,会有人搬来木案,灯具。”
这些东西,均来自庄扬家中,庄扬很庆幸他是一位官吏,他才能自由出入郡府牢狱,帮助周景。
“阿扬,你不要再过来,若有事,我会让狱卒告知我书童。”
周景将物品一一接过,他仍是叮嘱庄扬不要参与进来。
“先生,不必担虑。”
他和周景是师徒,他这般举止,属人之常情。
“阿扬也不必担心,为师正好在这里著书,倒是清静啊。”
周景抬头看着窗外的落叶,秋风萧瑟,秋意寂寥。他深陷囹圄,但无性命之忧,却不知那位拖着伤腿,样貌憔悴的男子,可曾安然穿过城郊的落叶松林,回到他妻女的身边?
汉军和蜀兵在临邛的战斗时断时续,汉王将部署在临邛的将领撤回,对于征伐的速度颇为不满。这日,刘弘仍是去蜀王宫议事,正好见到几位挨训的将领垂头丧气出来。刘弘进入大殿,汉王见到刘弘,说他:“你怎么将魏嘉给放跑了?”听老爹那口吻,似乎也不是很恼火,刘弘将头一低,承认错误。但他不辩解,刘父也是不快,刘弘做事沉稳,本不该出这样的事。
“怎得,没什么话语要说吗?”
这些年,父子一起南征北战,感情深厚,刘父鲜少会去指责刘弘。
“阿父,觉得子慕先生重要,还是魏嘉重要?”
刘弘放走魏嘉,确实是有他自己的考虑在。
“若无子慕先生,只怕此时我们仍在锦官城外,围城至深冬,都未必攻下。”
他们都清楚,子慕攻城前那份檄文的威力,他从内部瓦解了锦官城的民心,以致后来城内出现倒戈开城门的事。
“子慕先生和魏嘉本是生死之交,我若是将魏嘉抓来砍头,子慕先生又怎肯为汉国效力。”
“让你抓他来砍头了吗?”
刘父觉得这孩子,当年送来长安时,沉默寡言,后来怎会如此善辩,这多半是找的师父不对。
“此事放了便放了,另有一事,你好好给我听着。”
刘父又怎会不知晓周景和魏嘉的交情,若是他选择,他也不好杀魏嘉,周景在锦官城有很高的名望,日后还有用得到周景的地方。
“我赏赐你的美姬,你尽数赐给了部下?”
这是昨日的事情,却已为刘父所知。刘父终日待在蜀王宫,耳目却很多。
刘弘心里倒不觉得骇人,只是想父亲早晚要知晓,他也无法隐瞒一世,也不打算一直隐瞒。
“我不喜那些美姬争宠,这才赐予部将。”
刘弘说的并非谎言,这些美姬得不到他宠幸,留她们在身边早晚要出事。
得到核实,刘父顿时恼怒,他这儿子品行堪称完美,有着杰出的才能,只是他有一个恶习。
“再这般,我便杀了他。”
刘父语调阴沉,他没有挑明,但是父子俩都知道这个“他”是谁。
“阿父,那便是将我杀了。”
刘弘言语异常平静,他不会让二郎因他而受一点伤害,拼死也不会。
“孽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刘父气得想砸酒樽,愤怒拍着木案。看向儿子那死不悔改的模样,刘父想起这个儿子在战场上救庄家二郎的情景,他是没亲眼看过,但有人跟他详细讲述过。他觉得,这小子,不是在说玩笑话。
听得“孽子”一词,刘弘心里难免有些刺痛,但他神色未改,他跪伏在地上,话语诚恳:
“阿父,待这天下太平,再追究儿的罪责不迟。到那时,就是将儿臣削为庶民,亦无所怨,到那时儿便带阿母回临邛,去当个农夫罢了。”
“你……”
刘父熊熊燃烧的怒火,顿时熄灭无踪。
他亏欠这对母子十六年的情意,亏欠他们许多。让他们母子在临邛过着贫困不堪的生活,而未有一丝关切。即使这样,这孩子回到自己身边后,便为自己打天下,南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
真是令人无处下手。
离开蜀王宫,刘弘想着暂时躲过一劫,却也是让人心生不安。早些将临邛取下,父亲搬兵回长安便好,省得他惦记上二郎。
刘弘步出大殿,心里思索着,脚步放慢。突然听得一声:“兄长!”刘弘回头,见无疾追了过来。“我可以随兄长去郡府吗?”相对于严厉的父亲,无疾无疑更喜欢兄长。“可以,过来吧。”刘弘拍拍无疾的肩,让侍从为无疾备一匹马。
兄弟两人在夜色下骑马,一大一小,不知何时,两人的仪貌已有那么几分相似。刘弘放慢速度,回头等候弟弟,弟弟正对他温和笑着。
第73章蒲水畔
新开粉嫩的芙蓉花挂满枝头,秋高气爽,设于院中的两张食案撤去,佳肴的美味,尚且残留于唇尖。公子弘即使在清闲的早晨,仍一身冠剑装束,他目光落在对坐的一位弱冠男子身上,那男子一身朱色衬袍,外罩着素白的纱袍,优雅得像一株朝霞下的白辛夷。公子弘每每看着他,眼神便要深切几分,哪怕他正在办着公事,用低沉而悦耳的声音口述:
“遣李忠领兵三千,黄大春率骑五百,各往南仓取所需粮草,前往武阳。即日出发。”
庄扬端坐于书案前,执笔书写,神情专注。他的用词简明、威严,有不容耽搁的急迫感。
刚接触幕僚职务,庄扬就显示出他的佐官之才,他精通各种往来的官文书,无论是遣文、呈文、奏漱书、奏记等等,他轻松驾驭。
书毕,刚将笔搁文,案上的文书就位刘弘取走,他喜欢庄扬的字迹,喜欢他的文章,哪怕只是一份公文。
“公子?”
晨风吹动庄扬的纱袍,还有耳边几缕发丝,刘弘的目光从文书上移开,落在庄扬如画的眉眼,他嘴角的幅度扩大,眉眼含笑。
“还需一份奏记,便是我与二郎商议之事。”
这份奏记会递呈到汉王手里,报知伐临邛的策略。
昨夜两人难得温存,却有半夜用于商议攻取临邛的计谋,这些时日,两人都在为公事而忙碌。
刘弘未曾告知庄扬,汉王知道庄扬与他的关系,对刘弘而言,不需要让庄扬去担虑,他会尽数挡下来。
他喜欢看二郎娴雅地过着生活,不想让他受到丁点伤害。
把两份文书递给传信的飞骑,院中一时无人。刘弘贴近庄扬,取下庄扬领上的一片落叶,趁机在庄扬脖颈上用唇蹭了一下,动作十分迅速,不易察觉。庄扬泰然自若,未显露出丝毫慌乱,唯有那低垂的眼角,有柔情潺湲。刘弘唇角扬起,眉眼含笑。
蜀王宫中,刘父收到奏记,见字迹清俊端正,文字朴实无华,条理清晰,颇具说服力,心中疑惑不是出自霍与期之手,问送文书的信使,得知是郡府中庄扬执笔。
刘父起先难免有些恼火,继而又将文书反复读阅,觉得和子慕先生相类,都有一份恻隐之心,无奈摇头,也难怪他们是师徒。
要不战而取临邛,不伤民不伤兵,刘父觉得十分艰难,又想让他们试试也无妨。
蒲水畔一队骑兵奔驰而过,扬起沙土,落在道旁的魏嘉身上。魏嘉目送汉骑兵离去,心中无喜无悲。对此时的他而言,即使被发觉被缉拿,他也已无所谓。周景送他出锦官城那时,他迫切地想去找寻妻女,一路赶路,日夜不眠,终于抵达妻家所在的武阳。武阳现下为汉蜀争夺之所,剑拔弩张,不时有军队出行。魏嘉的模样变化很大,以往魁梧的身材像被削肉般,消失不见,现在的他就是一副高大的骨架将皮囊支起,何况脸带病容,半脸胡渣,早瞧不出他先前俊朗精神的样貌。
就这么站在熟人面前,没有仔细分辨,都未必能认出,何况是陌生人,凭借画像想抓他呢。
平静目送汉军离去,魏嘉回头,看到建在蒲水畔的一处汉军军营。
来到武阳的第一晚,魏嘉为逃避盘查,装扮成走贩,在舍店就餐。舍店有一桌儒生在讨论时局,魏嘉在他们的讨论中,听到了子慕的名字。
这些人谈及周景协助敌军脱逃,而被汉王下狱之事,也提到了魏嘉。
魏嘉只听了前面,后面再无心去听。
这夜,魏嘉在舍店入宿,未能入眠。
他十分痛苦,这种痛感,不只是来自还未愈合的伤口,更是来自心中。
他身上还揣着周景亲自包起的财物,做为他逃难的路资。他还记得周景送他出城时,欣慰的笑容。
此时想来,堪称剜心之痛。
辗转反侧至天亮,魏嘉匆匆赶路,还有半日,即可抵达妻子在武阳的娘家。
确认妻女安然无恙,他便前往汉军营中,禀明身份。而后是生是死,对他而言,已不重要。
虽然这样回去让子慕的心血付诸东流,但他无法置子慕性命于不顾。
魏嘉妻子卫氏是临邛的县佐之女,家境殷实,长得极美,性情也矜傲。她嫁魏嘉属于高攀,但实则以她容貌,她能嫁其他贵胄,并且能得到他人的宠爱,而非冷漠。嫁魏嘉,卫氏心中有怨,合情合理。
哪怕夫妻感情不好,在遭遇战乱分离,魏嘉也仍需去找寻她。她要是回了卫家便好,若是未归,又怎能弃之不管。
往时前来武阳,华车骏马,携带着浩荡仆从,威风凛凛,卫家人总是远远出迎。今日前来,魏嘉穿着粗布衣服,风尘仆仆,可谓面目全非般。
仆人勉强才认出魏嘉,虽疑惑,仍进屋通报。许久,妻兄出来,话语冷漠,将魏嘉挡在院中。魏嘉见他如此失礼,未去深究,着急问妻子和女儿在吗?
“都在,不过阿妹不想见将军。”
“是何原由?”
魏嘉历经险难过来,他不觉得会有夫妻相拥而泣的情景,但至少不是这样的情况。
“将军认为是因何故?锦官城都易主了,将军也不是昔日的将军。”
妻兄以往待魏嘉算得敬重,这次翻脸,倒也是耐人寻味。
“我见见阿颍即走。”
魏嘉抬头,看到站在门旁的妻子,还有被妻子拦阻在怀里的女孩。妻子神色冰冷,用着陌生的眼神看魏嘉。
魏嘉上前两步,蹲下身,温和唤女孩:“阿颍,是阿父。”
阿颖挣脱母亲的拦阻,涕泪直流,扑到魏嘉怀中,用小手臂紧搂魏嘉的腰,哭喊:“阿父,真得是你,我还以为再见不到阿父了。”魏嘉将这孩子揉到怀里,他一瞬间,有种将阿颖带走的冲动,但他不能。
孩子跟着母亲还能过衣食无忧的生活,若是随他入狱,又怎忍心。
阿颖在魏嘉怀里不停的哭泣,她年纪虽小,却是感受到了身边人的变化。何况她阿父突然这般脏乱,削瘦,看起来很可怜。
魏嘉噙泪将阿颖拉开,安抚她,哄她。魏嘉牵着阿颖走向妻子,卫氏绝情如斯,反倒让魏嘉欣慰,不怕她绝情,反倒怕她伤心难过。
魏嘉从怀里取出一包财物,递给妻子,卫氏倒是欣然接过。
“需劳你养育阿颖。”
魏嘉话语几不可闻,阿颖在一旁呜咽抹泪,没有听见。
卫氏仍是不语,用蔑视的眼神看魏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