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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记得,也记在帐上。十四家佃户,除去周季,其余都将庄稼照顾得很好。

午时,穿过阡陌,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曳,凉风扑面。庄扬在溪边停下,清洗双手,擦拭脸庞,他抬头望着连绵一片的稻田,及远处的青山白云,心情舒畅,哪怕他双腿走得酸疼,口干舌燥。

“易叟,你还走得动吗?”

庄扬在青石桥上歇脚,溪下的鱼虾穿梭于水草、石缝间。

“小老儿还能走,二郎腹中饿吗?”

马车上有干粮和水,马车寄放在佃户家,从此地过去,也有段距离。

“不饿,有些渴,无妨,且先去周季家。”

庄扬不喝溪水,哪怕看起来再清澈。前方便是周季家,有民宅就有水井,可以讨些水喝。

虽不至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毕竟养尊处优,庄扬拖着两条酸腿,随同易叟前往周季家。

周季夫妇很年轻,养育一双儿女,这对夫妻跟其他庄家佃户一样勤快。

来到周家,寻常的农宅,门口堆满柴草,一只瘦猪躺在院中晒太阳。

易叟上门唤叫有人在吗?

周家的女儿出来,这孩子很小,只有五六岁。

“找阿父吗?”

“你阿父在吗?”

女孩儿摇了摇头,随后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庄扬。

易叟进入屋内,喊周季名字,听得一个虚弱的女声,从屋里头传出。

庄扬弯身跟女孩讨水喝,女孩点头,跑到厨房里,不会出来,用脏兮兮的手抓着水瓢柄,将水瓢的水洒了一路,递到庄扬跟前,只有半瓢水。

“真乖。”

庄扬摸摸女孩蓬乱的头发,接过水瓢饮水。

把半瓢水饮尽,庄扬擦擦嘴,问女孩她父亲去哪了。女孩说:“阿爹不在。”

“兄长呢?”

“兄长去山上。”

想着问不出所以然,庄扬伫立在院中,等候易叟出来。

易叟出来得很快,告诉庄扬周季的媳妇卧病,前些日雨天,周季去溪边挑水,不慎摔着,把腿摔伤。

“那周季上哪去了?”

“说是去借粮。”

“那便等等吧。”

庄扬得核实下情况,若真是如此,也不能苛责他们荒废了农事。

在院中等候许久,才见周季一瘸一拐捧着一个陶盘回来,陶盘里装着豆子。

见着庄扬,周季十分惶恐,说话吞吞吐吐。

庄扬问找过医者瞧看吗,能好吗之类。周季都说有,能。

“今年减半,算你什二。待你们夫妻病好了,早些将田翻整,种点豆瓜也好。”

“谢谢二郎。”周季十分感激,躬身行礼。

就是自家的田地,给官府交租,也差不多要十分之二。

“不必。”

“易叟,予他五十钱,买种子禾苗。”

庄扬身上没带钱,易叟带着。

此时,庄扬虽然不渴了,可是肚子饿得很,只想早些离去。

处理好周季家的事,庄扬才和易叟返回,两人登上马车。易叟说:“二郎,若不在农家吃点?”庄扬大口咬着一个蛋饼,笑说:“不用,早些回去,免得我阿母担心。”

今日出来得久,按说午时就该回去了。

他这日没在竹里,也不知道庄兰是否又在里落中闲逛。

一早,庄兰就跑犬子家去了。

犬子把绳索打活结,套住小猪脖子和一只前蹄,再打个死结,将小猪拴在屋前的一棵小树下。小猪哼哼叫着,以示不满。犬子用一个破陶盆装煮好的猪菜,端到小猪跟前,小猪拱了拱鼻子,狼吞虎咽吃起来。

“犬子兄,要给它围个猪圈。”

此时庄兰蹲在小猪身旁,看小猪吃食。

犬子到河边提水浇灌豆田,他的豆子藤叶长长的,攀满半个竹架子。

“犬子兄,你会烧土砖吗?”

庄兰见过竹里的人家,烧土砖砌猪圈的情景,不过好麻烦的样子,还要造一个炉子。

“不会。”

犬子拿葫芦瓢舀水,浇灌豆根。

“犬子兄,那小猪住哪里?”

庄兰摸着小猪脑袋,大大的猪耳朵摆动。

“搭竹屋。”

虽然觉得庄兰话真多,犬子还是会回答她的问话。

“我帮你,我会砍竹子。”

“不用。”

水桶的水浇完,犬子再次下河取水,留下庄兰在那边对着头猪喋喋不休。

午时,阿平和阿离受业结束,也跑西岸来。阿离跟着阿平和庄兰,一起喊犬子为“犬子兄”。大有拉帮结伙,对抗章家兄弟的架势。

犬子去竹山伐竹子,身后便跟着这么群孩子。由犬子砍伐竹子,阿离和庄兰抬竹材,阿平划舟,将竹材运往西岸犬子家。

建猪圈所需的竹材不少,四个孩子在庄家宅院后的竹林忙碌,笑语。阿荷见着,连忙去跟主母说,庄母出来看了下,唤阿易过去盯着,避免出事。

阿易年少,也只比这些孩子大些,让他去盯梢,他反倒和这群孩子玩在一起,教犬子挖地基,扎竹架。

庄扬从罗乡回来,正好见到西岸一群孩子在搭竹屋,热闹得很。

庄扬下马车,步过木桥,来到竹屋前。只见阿兰削着竹条,阿平扛着细竹材,犬子攀在竹架上绑竹材,阿离和阿易在竹架下帮忙竖竹篱。

竹屋旁一只貘崽内八奔跑,扑向庄扬;本来趴地的小黄狗见到庄扬,立即站起身来,冲庄扬摇尾巴。庄扬还瞅见一头小猪拴在树下,正朝着它的新家哼哼叫着。

“兄长!”

除去貘和犬,庄兰第一个发现庄扬,她一声兄长喊出,随后是成片的“兄长”唤声,阿离和阿平也都是喊庄扬兄长。

犬子坐在竹架上,居高临下打量庄扬,他看到庄扬石榴石的衬袍和罩在外头有着华美纹饰的长袍,还有他嘴角好看而温柔极致的微笑。

在丰里没见过穿着如此华美的人,还长得如此好看,犬子不觉多看了两眼。

第10章三百钱

竹笋挂在山茶树上,啃落许多山茶花,阿易拿竹竿赶它,越赶它越往上头逃窜,最终细瘦的树枝支撑不住它沉重的体重,竹笋从树梢掉下,摔进庄扬怀里。

“咩咩。”

竹笋在庄扬怀中张开两只前爪各种熊抱,热情亲着庄扬的脸。庄扬把它从身上剥离,递给阿易,吩咐:“关起来。”

阿易拎着貘崽往竹屋前去,坏心眼笑着。

貘会爬树,而且擅长爬树,院中的树木,或多或少都受过竹笋的摧残。

修长的手指抚摸被蹭破皮的山茶树干,又见到地上零落的茶花,庄扬心里自然是心疼。

执扫帚将花瓣、落叶打扫,庄扬抬头看前方,见到三位陌生人,两位甲兵,一人则是做官吏打扮,走在中间。

一个寻常的午后,这三位来访者,打破了竹里的宁静。

“兄长。”

阿平偷偷拽庄扬衣袖,他怯怯地躲在庄扬身后。

“没事,你进屋去。”

庄扬搁下扫帚、畚箕,整理衣袍,迎上前去。

长兄不在家,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庄家这院子数口人,都是老弱,十五岁的庄扬,需要打点一切。

往年春时,鲜少见官吏前来收赋,唯有一年西南夷叛乱,临邛县令在春时收籍赋。今年如此反常,难道又有战事?

对庄家而言,他们家交得起籍赋,每年总是如数交付,哪怕这些籍赋一年比一年多。

庄扬在院中接见收赋的官吏,他礼貌待人,询问官吏为何春时便来收取。官吏见庄扬文雅谦和,告知今年不只在春时收取,且不论成年与否,男孩十三岁以上便需收取一百五十钱。

“即未成年,尚且需要父母养育,如何还收取他们的籍赋?”

庄扬听得惊愕,如此算来,他家就得多交不少钱。

“谁家都一样,我看你家也不是交不起。”

官吏说得冷漠,这一路收赋过来,多少人家哭泣、哀求,他见惯不惯,无动于衷。

“昔年黄盛管治益州,从幼子和老人身上收籍赋,多少人家付不出钱,流离失所,就是到今日,竹里许多农田仍是废弃。”

庄扬家是付得起,然而这般下去不是办法,早晚又要发生dòng • luàn,民生本来就艰苦,还增加如此沉重的赋税。

“你是位读书人,有些话说着可要当心。”

官吏冷语,他目光在庄扬身上扫视。他是看庄扬人物不凡,才和他平和交谈。当年的郡守黄盛贪婪暴虐,遭部下诛杀,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我知县令仁爱,必不会怪罪。我深怀担虑,百姓若是因此而荒废农耕,逃入深山,聚群为盗,又将不得安宁。”

庄扬躬身行礼,他言语诚恳,发自肺腑。至于他夸县令仁爱,纯粹是客套话。

“县令爱才,不知这位小郎可有意出仕?”

官吏看着庄扬,越发赏识。临邛读书人少,人才稀罕。

“多谢,我父亡母病,弟妹皆年幼,无法致仕。”

庄扬深躬谢绝,他拿捏着一个度,不去冒犯,也不让对方为难。

“罢了。”

官吏知晓这家人富有,恐怕不在乎出仕的官俸,再看庄扬年少,还未成年,也还不合适出仕。

“庄秉家,五口人,另有奴仆四人总计……”

官吏报出钱数,在木板上涂上一行数字,并将庄家二字打了个圈。

“好。”

庄扬不再多语,回屋找母亲取钱。庄母怕官吏和兵甲,躲在屋中不敢出声,并把庄兰和阿平搂在身边。庄扬安抚母亲说:“阿母,不必怕,是来收赋。”

庄母这才放开两个孩子,拿钥匙给庄扬,叮嘱:“扬儿,你不要和他们理论,早些送他们走。”庄扬点头应诺。

取钱出去交付,将官吏和士兵送走。庄扬没有急着进屋,他看到官兵指点对岸犬子家,果然朝木桥走去。

犬子家能否缴得起三百钱?他家似乎有富户的亲戚。对贫困百姓而言,在春时庄稼尚未收获,便来收取籍赋,且连孩子也要收取,这是非常沉重的赋税。

庄扬伫立在院中观看,官兵抵达时,犬子母子已从屋中出来,刘母和官吏交谈,似乎在恳求,官吏显得不耐烦,士兵则推搡刘母。庄扬看到,快步走出院子,朝对岸赶去。庄扬还没靠近木桥,就见犬子突然暴起,挥舞着什么东西,做出驱赶的动作。那些士兵岂会怕他这么个孩子,毫不留情将犬子打翻在地,刘母伏在犬子身上哀求着。

这番声响,早引得河对岸的人注意,庄家院子的仆人出来探看,庄兰追上庄扬,喊他兄长,庄扬没有留步。抬步要上前,又听得庄母焦虑唤他扬儿。庄扬驻足,回头对跟在身边的庄兰说:“你回去陪阿母,带阿母回屋,我去去就来。”

或许因为自家便是幼子寡母,由此见不得犬子他们受苦。然而庄扬性子,即使是不相识的人,见人承受苦难,他也会帮助。

庄扬奔向木桥,远远便听到士兵的咒骂声和刘母的哭声,犬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咳嗽着,半边脸糊着泥土和血液。

庄扬赶到屋前,将躺地的犬子扶起,犬子半边脸淌着血,模样凄惨。

“不就差你们五十钱,宽容我两日。”

刘母跪地抱住犬子,声泪俱下。

“我孩儿纵有冒犯的地方,也不该这么打他,你们谁人没有孩子?摸摸良心。”

刘母哭得心碎,双手捧住犬子的脸,犬子鼻血不停流淌着,一张嘴,就是一口的血。

两位士兵丝毫没有愧疚心,在旁骂骂咧咧,一位士兵下巴明显有一处咬伤。

“邻家子缺乏管教,众位不必为他气恼,我这边有五十钱,他家欠的,这边补上。”

庄扬取出五十钱,递给官吏。

“这天底下哪有不交赋的道理,若不是看他小,早一绳子捆了,押去县牢。”

官吏收下五十钱,气哼哼说着。完成这户的收赋任务,官吏这才唤上士兵,一并走了。

犬子拼命咳嗽,将口中的血咳到衣襟上,他被打得凄惨,却又有股倔性子,不屈不服,想抗争。刘母将犬子拦抱,犬子脸上的血涂染她衣衫。

“乡僻之子,粗蛮无礼,勿见怪。”

庄扬将官吏送往木桥,两位士兵还想回顾,庄扬庄重拦在木桥正中,行礼恭送。目送他们离去,庄扬回头,看向犬子。犬子抬着头,脸上有一道泪水流过沾染血迹的脸庞,他的脸庞还略带着稚气,他的哭容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慨。庄扬取出自己的手帕,递到犬子脸庞,想为他擦拭血泪。手帕还未碰触到犬子脸颊,却不想犬子瞬间倒下。

“犬子!”

庄扬慌乱的将他抱住,犬子躺在庄扬怀里,意识已有些不清楚,低喃着:“疼……”

“孩儿,你别睡着,别睡。”

刘母言语惶恐,用力摇晃犬子的肩膀。

“莫慌,先送他进屋。”

庄扬其实心里慌乱极了,他未做思索,将犬子背起,顾不得犬子脸上的血糊在他背部。十五岁的庄扬,背负十三岁的犬子,并不轻松。犬子乖乖地趴在庄扬并不宽厚的背上,他意识模糊,但知道是庄扬在背他,他闻到庄扬身上的艾草香气。这样一份香味,令人心安。

“兄长……”

犬子在背上呢喃,他像庄兰阿平或者阿离那般唤着这两字,仿佛他也被人庇护着。

“嗯。”庄扬轻声应道。

此时,庄兰和阿平都已跑出院子,朝他们赶来。

“阿平,你去唤易叟,让他将马车驾来。”

听得指使,阿平赶紧往回跑,去院中找易叟。

“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