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声愈来愈密,窗外的芭蕉叶连动都不动一下,纱窗上停满了灯蛾子,几条壁虎伏在窗角,一口一个,逮得那些蛾子“噗咚,噗咚”直往里面乱钻,偶尔有几下闪电,穿过蕉叶落到桌子上来。
福生嫂坐在刘英对面,心里头好像敲鼓一般,“咚、咚、咚”一阵比一阵急起来,她一辈子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过。其实她年轻时候,并不是没有跟男人们调过笑的,她做姑娘时,那批爱到她店里买火柴的军爷常喜欢逗她几句,她也会包斜着眼睛俏俏皮皮的答些话儿,那种轻浮的感情,她应付起来丝毫不费力气。可是这晚不同,她对刘英这份感情如同埋在地心的火焰一样,经过长期的压抑,慢慢磨慢慢炼,已经浑圆浑熟了,这晚骤然间迸出火口,烧得福生嫂实在有点支撑不住,她觉得心里热一阵酸一阵,翻江倒海似的,竟说不上是股什么滋味来了,刘英坐在她对面似乎变得陌生起来,福生嫂感到迷糊得很,她觉得他不再像那个叼着纸烟跟她闲聊的人了。她再也不再在他跟前轻轻松松的哼几句京腔了。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她怕他——莫名其妙的怕,他身体上好像发出了一种力量,直向她压来,压得她呼吸都有点困难了。福生嫂觉得自己的牙齿一直在发抖,上下对不起来,只要刘英动一动,福生嫂就觉得心尖似乎给什么戳了一下一样,每当刘英递给她一个杯子,或者替她端张椅子时,福生嫂简直快要疼得出泪了,她好像一生都没有受过这般体贴,这般顾惜似的,刘英的一举一动总好像带上了感情。
客堂里又热又闷,空气浊重得很,纱窗上不断发出“噗咚、噗咚”蛾子撞闯的声音,窗外一阵连一阵呜着隆隆隆沙哑的闷雷,福生嫂的额头一直不停的沁汗,她觉得快闷得透不过气来了。
“英叔——”经过一阵长久的沉默,福生嫂忍不住终于迸出一句话来,可是她刚一出口,她的眼睛就跟刘英的很快触着了一下,一阵慌乱,福生嫂赶忙低下头,喃喃的说道:“英叔——真不好意思,还要你破费,送我那么贵重的东西,真亏你——”
“哪里的话,二嫂,我只是想你高兴些罢了,前几天你一提起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就记在心里了。”
福生嫂猛觉得鼻腔里一酸,喉咙如同卡住了东西,竟说不出话来了,她一生中好像从来没有听过像这样关切她的话似的,马福生每次都把她的生日忘记掉的。
噗咚、噗咚、隆隆隆隆——又是一阵沉默。客堂里热得好像发了烟,福生嫂额头上的汗珠子已经滚到眉尖上来了。刘英脱了外衣,露出了两只粗大的膀子,福生嫂看见他胸前的汗水从内衣浸湿出来。她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前一天早上贴在她脸上那块热烘烘的汗巾子。她的耳根子烫得发烧,她觉得她的手也开始在发抖了,当她替刘英斟酒时,竟对不准酒杯口子,洒了好几滴到菜里。
“英叔——你多用点菜,这些菜是我特别为你做的。”福生嫂找不出别的话来说,她觉得刘英的眼光一直罩着她,她沉闷得受不了,所以不经意说了这么一句,可是她听到刘英善体人意地答道:“我知道,二嫂,我尝得出来。”她的脸顿时给火烙了一下似的,热得发疼,她觉得刘英好像已经看破了她的心事了。她的心在胸口捶得更急,捶得她一阵一阵发疼。
噗咚、噗咚,隆隆隆隆——
噗咚,噗咚,隆隆隆隆——
“来,二嫂,我们干一杯。”
“哦——你倒满些——英叔——”
“你也倒满,二嫂。”
“我刚才已经喝了些了,恐怕——”
“不,不,这一点不要紧。”
“喔——”
“来!”
噗咚、噗咚,噗咚——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来,我们再来一杯!”
“喔——不行了,英叔——”
“没有关系,难得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实在不——”
“来!”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二哥今天怎么会忘记——”
“哎,别提你二哥,他是个糊涂人。”
“二哥这个人真好——”
“英叔,请你别提他,我心烦——唉——”
“不要这样,二嫂,来,我们还是喝酒吧,我替你斟满。”
“实在不行了——”
“最后一杯,来!”
噗咚、噗咚、噗咚——
福生嫂的头一阵比一阵重了,她的眼睛也愈来愈模糊,看来看去,总好像只看到刘英的脸向她渐渐靠近来了似的。他两个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得老粗,刮得铁青的两颊变成了猪肝色,福生嫂一直看见他的喉骨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的移动着。福生嫂的手抖动得愈来愈厉害,当她举起最后一杯酒喝到一半时,手竟握不住杯子,一滑,半杯酒全倒在她身上,浸凉的酒液立刻渗到她胸口上去了,一阵昏眩,福生嫂觉得房屋顶好像要压到她头上来了一样,她喃喃的叫了一声:“英叔——我不能了——”连忙踉踉跄跄站起来跑进房间里去。一进房,福生嫂就顺手把房门上了锁,将钥匙紧紧的握在手中,她怕——怕得全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