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说着,脑中充满了刚才看到的景象,“我想这便是你们掩埋遗体通常采用的形式吧?”
“这是我们惯用的方式了,”阿弗林回答道,“你们种族是怎样的呢?”
“我们把遗体埋在地下。”
“什么!这样做不是贬低了你们一直热爱并尊崇的躯体,让曾与你相拥入眠的妻子陷入了令人厌恶的腐败之中吗?”“但是,要是灵魂能够重生的话,那么不管遗体是在地下慢慢腐烂,还是通过由维利介质控制的可怕机器化作一缕尘埃,都没什么分别吧?”
“你说得不错,”阿弗林回答道,“感觉是无法争论的。但在我看来,你们的风俗十分可怕,令人反感,而且会将死亡同黑暗和丑恶联系起来。我认为将族人与朋友以及我们曾经的共同生活象征性地保留下来,是我力所能及之事。由此我们更容易感觉到,他仍活在这世上,虽然我们的肉眼看不到。但是我们在这方面的情感和其他所有情感一样,都从风俗中产生。风俗无法被任何一个智慧的维利-雅人所改变,同样也无法被那些缺乏深思熟虑和虔诚信仰的智慧族群所改变的。因此风俗万世不易的,一旦形成便成为永恒。”
我们回家以后,阿弗林叫来几个当雇工的孩子,派他们去通知几位好友来出席自己在“放松时间”举办的悼念活动,以此来纪念那位被上帝召走的同族。这是我在维利-雅逗留期间看到过的最盛大、最欢畅的宴会,一直持续到“无声时间”才结束。
这场宴会在一个专门用来举办重要活动的大厅内进行。这同我们的娱乐方式有所不同,但和那些书里记载的罗马帝国时代的奢华宴会有着些许相似之处。大厅里摆放着很多可供八人坐的小桌子,而不是单独的一张大桌子。维利-雅人认为一张桌子超过八个人坐的话,谈话容易变得枯燥乏味,友谊也会变得冷淡。正如我之前观察到的,维利-雅男人从不大声谈笑,但是各桌间回荡着的愉悦的声音,则充分表明了他们交往的和谐快乐。他们不喝刺激性的饮料,饮食节制,即使面前有如此品目繁多的美味佳肴,宴会却不会持续太久。宴会结束后,桌子会自动地穿过地板陷入地下,之后就是维利雅人很喜欢的音乐表演。许多人渐渐地向别处游荡——一些年轻人展翅飞上了天(因为大厅是没有屋顶的),开始自由地舞蹈嬉戏;其他人在各个房间内走来走去,欣赏那里收藏的奇珍异宝,或者分成几组玩各种游戏。他们最喜欢玩的是八个人参与的一种复杂的棋类游戏。我混在人群当中,但是房主的儿子们总是阻止我和别人交谈,以防我问出些冒失的问题。然而,这些宾客没怎么留意到我;他们经常在街上看到我,似乎已经对我的样子习以为常,我也就不再引起过多的好奇和关注了。
令我大为高兴的是,蔓维娜一直都躲着我,而且试图吸引一个年轻帅气的维利-雅男人来引起我的妒意(虽然,这一种族的风俗是,男人受到女人追求的时候,通常会双眼低垂、脸颊微红,如同除了英美之外的最文明国家中那些涉世未深的年轻女人一样害羞矜持),但是这个男人明显是被高大的蔓维娜迷倒了。如果蔓维娜打算求婚的话,他准会支支吾吾地说“我愿意”。我热切地希望蔓维娜这么做。在目睹了人的遗体瞬间化为一缕尘埃之后,我就极力想避免这种后果。因而我通过观察周围年轻人的举止来自我娱乐。我愉快地观察到,重视女性权力的维护者不止蔓维娜一个。根据我所看到的和听到的,维利-雅女人一直是主动追求者,而男人总是显得害羞腼腆、欲拒还迎。那些被追求的维利-雅男人表现得无比单纯,他们总是巧妙委婉地回应女性的直接告白,将女性对自己的溢美之词诙谐带过,比起我们世界里那些最善于卖弄风情的女子,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的两个男伴都深谙这种求爱之道,而且表现得得体自制、游刃有余。
房主的大儿子,散发着一种引人注目的哲学气质。他宁愿从事机械工作,也不爱管理巨额财富。我对他说,“很难想像,在令人陶醉的音乐、灯光和芳香营造出的氛围之中,你这样的年轻人会如此冷淡地对待一个热情洋溢的维利-雅女人。她刚刚因为你的残忍,眼眶含泪地跑开了。”
年轻人叹了口气说道,“亲爱的提什(Tish)啊,生命中最不幸的事,莫过于你在心有所属的情况下,却要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
“哦!你已经心有所属了?”
“哎!对啊!”
“她没有回应你的爱吗?”
“我不知道。有时候她的一个眼神,一个语调都会让我产生这种希望;但是她从来没有直接跟我说她爱我。”
“你难道不曾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你爱她吗?”
“呸!你在想什么呢?你是从什么世界来的啊?我怎么可以违背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我怎么能够不知廉耻地向不爱我的维利-雅女人表明爱意,这样还像一个维利-雅男人吗?”
“请原谅我:我不知道你把男人的这种矜持看得如此重要。难道从来没有维利-雅男人对维利-雅女人先开口说,‘我爱你’吗?”
“我不能说从来没有一个维利-雅男人这么做过。只是他一旦这么做了,就会为别的男人所不齿,被女人们暗暗鄙视。没有一个受过良好教养的维利-雅女人会倾听他的求爱;她会认为这个男人放肆地破坏了自己作为女人的权利,同时也侮辱了代表男人尊严的谦逊稳重。我感到心神不宁,是因为,”他继续说道,“我喜欢的那个她的确没有追求过别人,所以我只得认为她爱我。有时候,我怀疑她不追求我,是因为担心我会提出一些不合理、有损她自身权利的要求。但是果真如此的话,她肯定不爱我,因为一个维利-雅女人会为了她爱的人放弃所有权利。”
“这个女人在这儿吗?”
“是的。就是坐在我弟弟旁边,跟我母亲说话的那个。”
顺着大儿子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穿着亮红色长袍的维利-雅女人,这在维利-雅族中表明这个女人目前希望保持单身状态。如果一个维利-雅女人穿着一件不显眼的灰色长袍,则说明她正寻找配偶;如果她想要表示她已心有所属,就身着深紫色长袍;如果她已婚或者订婚,就身着紫色和橘色长袍;如果她离异或者守寡,就穿浅蓝色长袍,表示愿意再嫁。当然,穿这种颜色衣服的女人很少见。
从人人都有着美丽外表的种族中挑出一个最出众的是很难的。在我看来,我这位年轻朋友中意的女孩只是中人之姿;但是她脸上有一种比其他年轻的维利-雅女人更令我感到愉快的表情,因为它看起来没那么大胆——或者说不那么彰显女性权利。我观察到,当她和布拉交谈的时候,时不时地会斜瞄我朋友两眼。
“鼓起勇气吧,”我说道,“那个维利-雅女人爱你。”
“哎,但是如果她不打算说出来,我如何成为更值得她爱的那个?”
“你母亲知道你的心思吗?”
“也许吧。我从未跟她说起过,将这种软弱告诉母亲是没有男子气概的一种行为。不过我告诉了我父亲;可能他又把这说给了他妻子听。”
“你能允许我离开一会儿,悄悄走到你母亲和你心仪之人身后吗?我敢确定她们正谈论你。不要犹豫了。我保证在回来向你说明情况之前,绝不在她们面前吐露一个字。”
这个年轻的维利-雅男人把他的手放在胸口,轻轻地碰了碰我的头,允许我离开。我蹑手蹑脚地来到她们身后,幸好没被发现。我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布拉正在说话,她说,“毫无疑问:我这个到了适婚年龄的儿子,要么和他众多求婚者当中的一个结婚,要么就加入移民到遥远地方去的那些人,这样一来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如果你真的在乎他,我亲爱的洛,你就应该向他求婚。”
“我确实喜欢他,布拉;但是我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拥有他的爱情。他那么喜欢那些发明和计时器;而我不像蔓维娜懂这些东西。也许这个想法很愚蠢——我担心我无法参与到他最热爱的事业中去,他很快就会厌倦我的。三年后便会和我离婚,到时我就再也不会改嫁了——永远不会。”
“没必要通过研究计时器来了解如何成为维利-雅男人不可或缺的幸福。他确实在乎计时器,但是比起和心爱的女人离婚,他宁愿舍弃自己的爱好。你明白了吗,亲爱的洛,”布拉继续说道,“因为我们是更为强壮的一方,只要我们不炫耀自己的力量,我们就能掌握他们。如果你确实在制作计时器或自动装置方面胜过我儿子,作为他的妻子,你就应当让他以为自己比你在那方面更出色。维利-雅男人允许女人在任何方面都做得比他出色,除了他专长的那方面以外。但是如果妻子在这方面超过丈夫,或者丝毫不敬佩丈夫在这方面的造诣,丈夫很快就不再爱她,甚至会和她离婚。但是只要维利-雅女人真的爱她的配偶,她很快就会爱屋及乌,热爱他做的一切事情。”
年轻的维利-雅女人没有对这番话作出回应。她低着头,仿佛在沉思。接着,一抹微笑掠过她的唇角。她站了起来,穿过人群,直到爱她的年轻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我一直跟在她后面,这一幕发生的时候,我正悄悄站在离他们有段距离的地方。令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女方的求爱只得到冷冰冰的回应,直到我回想起维利-雅男人的狡猾战术。男的甚至走开了,但是女的追随着他的脚步。不久,两人就展开双翅消失在了头顶的那片明亮的天空中。
正在那时,最高行政长官找我谈话。他站在人群中,那些人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的顺从或敬意。碰巧自从进入这位高官领土的那天以来,我就从未见过他本人。我看到他平静的表情,回想起阿弗林说过这个人曾非常疑惑到底要不要把我送去解剖,便开始颤抖起来。
“我从我儿子塔尔伊那儿听到很多关于你的事,陌生人,”他说着,把手礼貌地放在我低着的头上。“他很喜欢你的那个世界,我相信你对于我们种族的风俗习惯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吧。”
我含糊不清地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其实,我原本是打算向他表示我对他友好的感激之情,以及我对其族人的欣赏,但是我的脑海里像有一把解剖刀闪着微光,让我那些话哽在了喉咙里。一个听起来温柔许多的声音说道,“我弟弟的朋友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年轻的维利-雅姑娘,大概十六岁左右,站在行政长官身边,亲切地看着我。她还没有发育成熟,比我高不了多少(大约一米八左右)。由于她那相对而言娇小的外形,我认为她是我见过的维利-雅女人中最可爱的一个。兴许是我的眼神泄露了我的想法,她的表情变得更为亲切和善了。“塔尔伊告诉我,”她说,“你还没学会用翅膀飞行。这太令我伤心了,因为我本来想和你一起飞翔的。”
“哎,”我回答道,“我可不敢奢望享受到那种快乐。蔓维娜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安全使用翅膀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人类之中的任何一个种族恐怕得花好几代的时间,才能学会像鸟儿一样停在半空中。”“不要让那种想法困扰你太久,”这位亲切的小公主回答道,“因为,终究有一天,我和蔓维娜都必须永远放弃我们的翅膀。如果我们选择的男人也没有翅膀,也许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会很开心。”
行政长官走了,渐渐消失在人群中。塔尔伊可爱的妹妹开始让我感到轻松自在,接着,我对她一番大胆的赞美让她颇为震惊。我说:“只要是她所选的男人,没有一个会用他的翅膀离开她。”维利-雅男人在受到女人表白并接受其为未婚妻之前,对她说如此贴心的话是违背维利-雅风俗的,因而这个少女目瞪口呆地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然而她似乎并没有不开心。最后,她恢复了镇定,并邀请我陪她去一间人少点儿的房间倾听鸟儿的歌声。她在前面领着我,我紧跟在她身后。她把我带到了一间几乎废弃的房间。房间的中间是一个流动的石脑油喷泉;周围放着一圈长沙发椅,房间的一面墙是敞开式的,通向一个大型鸟舍,里面的鸟儿们正在进行美妙的合唱。这个维利-雅少女坐在其中一把沙发椅上,我挨着她坐下。“塔尔伊告诉我,”她说道,“阿弗林说他制定了一条家规*:不许问关于你从哪个国家来,或者你为什么拜访我们这类问题。是这样吗?”
*原话意思是“(阿弗林)曾这样要求他的家庭”。这个奇特的民族避免使用法律、法规等表示强制性义务的同义词。即使当初最高行政长官颁布法令让圣贤学院对我进行解剖,这条法令采用的也是以下温和的口吻——“为了族群的利益,食肉类生物‘提什’(Tish,指作者)应奉令接受解剖。”
“确实如此。”
“我能不能在不违反那种规矩的前提下,冒昧问一句是否你们国家的女人都有着像你一样的苍白肤色,身高也不比你高?”
“美丽的维利-雅姑娘,我不认为回答如此单纯的问题违反了阿弗林的规矩,我比任何人都严格遵守这规矩。我们国家的女人肤色比我白净得多,且她们的平均身高至少比我矮一个头。”
“这样的话,你们的男人岂不是要比女人强壮?但是我猜她们控制维利力量的优势弥补了其显而易见的体形方面的劣势,对吗?”
“她们并不像你们那样掌握着维利力量,但是她们在我们国家中还是很强大的。而维利-雅男人如果不或多或少受到女人的掌控,就很少有机会过上快乐的生活。”
“这话说得你好像感同身受一样,”塔尔伊的姐姐以一种半忧伤、半任性的语调说道。“你肯定已经结婚了。”
“不——当然没有。”
“也没有订婚吗?”
“没有订婚。”
“没有女人向你求婚,这怎么可能呢?”
“我们国家的女人从不主动求婚;通常是由男人开口的。”
“这是多么奇怪且违背自然法则的事啊!”少女说道,“你们作为男人的矜持去哪儿了!难道你从来没有求过婚,从来没有对某个女人情有独钟过吗?”
她一连串聪明的提问令我感到些许窘迫。我说道,“抱歉,但是我认为再说下去就要违背阿弗林的禁令了。我只能说这么多,我求你别再问了。我确实感受过你说的那种偏爱;我也确实向一个女人求过婚,她欣然接受了我,但是她父母却拒绝同意这桩婚事。”
“父母!你的意思是说父母有权干涉他们女儿的选择吗?”
“当然可以,他们经常这么做。”
“我可不想呆在那样的国家里,”少女坦率地说道;“而且我希望你永远都别回去了。”
我沉默地低下头。维利-雅少女用她的右手轻轻地抬起我的脸,温柔地看着我。“留下来吧,”她说道,“留下来,接受我的爱吧。”听到这话,我应该如何回答,可能会遇到什么样化为灰烬的危险,都让我头疼,而此时石油脑喷泉的灯光在翅膀的遮蔽下显得忽明忽暗;蔓维娜穿过敞开的屋顶,降落在我们身边。她一言不发,却用她那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拉走了,如同一个母亲拉走她顽皮的孩子那样。她领着我穿过重重的房间,来到了一条走廊,那上面通常设置了他们用来代替台阶的装置,我们顺着那装置向上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进去之后,蔓维娜在我额头上吹了口气,用她的魔杖碰了碰我的胸膛,我立刻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几小时后,我醒了过来,听到了旁边鸟舍里鸟儿们的鸣唱。我想起了塔尔伊的妹妹,她亲切的脸庞和温柔的话语生动地浮现在我的脑海;对于一个在上层世界的社会中土生土长的人来说,要放弃我的虚荣心和野心志向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我发现自己本能地构筑起了一座自尊心的城堡,它高高在上,不可侵犯。
“虽然我只是一个‘提什’(Tish),”我心里默默地想——“虽然我只是一个‘提什’,但很明显,被我的外表迷住的维利-雅女人并非只有蔓维娜一个。很明显,一个小公主爱上了我,她是这片土地上我见过的第一个少女,也是最高统治者的女儿(他们想如此随意地通过最高行政长官这一共和主义头衔来掩盖这种专制统治)。要不是可怕的蔓维娜突然俯冲下来,这个尊贵的少女恐怕早就正式向我求婚了;如果我接受了蔓维娜,阿弗林虽然很可能会以死亡来威胁我,但他只是一个下级部长,区区管理照明的委员而已。最高行政长官却不同,他有着君王般的威严,他的话就是法律,可以迫使该族群废除任何禁止和陌生种族成员通婚的风俗,而这本身就是和他们所鼓吹的等级平等相矛盾的。”
他的女儿既然以这种怀疑轻蔑的语气谈到父母的干涉,那她说不定能说服其尊贵的父亲,让他不要像阿弗林那样把我的身体烧成灰烬。如果我有幸和其联姻,谁知道这个统治者会不会挑选我作为他的继任者?为什么不呢?这个闲适种族的大部分人都是哲学家,很少有人会喜欢这种重任带来的压力的。让一个拥有不同经历、体验过更为生动的生存状态的杰出陌生人来接手他们至高无上的权力,或许是所有人都乐于看到的。一旦我当选了,我会进行什么样的改革呢!以我对陆地上文明国家的了解,会对这个愉快却略显单调的地方,产生何种锦上添花的影响呢!这片土地上的运动我也很喜欢。除了战争,追逐不就是他们最大的消遣了吗?这个地下世界有多少奇怪的游戏?打倒早在洪水时代就出现了的生物是多么有趣啊!但是怎样才能打倒它们呢?是通过那种可怕的维利介质吗?(可是只有通过遗传才能拥有维利的力量,所以我在这方面永远都无法成为专家。)不是的,我只能利用一把小巧的后膛枪,但这里的天才机械师们不仅能制造枪支,还能对其进行改良;而且,我已经在他们的博物馆里见到过一把了啊。如果能成为绝对的国王,我会禁止使用维利介质,除非在战争情况下。就战争而言,将如此智慧、富裕、全副武装的种族,限制在一片小的仅够一万或一万两千户家庭生存的土地上,是十分荒谬的。这种限制难道不是一种和人类有抱负的天性所不符的哲学怪想吗?上层世界已故的罗伯特欧文曾对此进行实验,不是最终以失败告终了吗?当然,一个国家是不会和武装地同样坚不可摧的邻国交战的;但是,如果是和那些栖居着不熟悉维利、且有着和我们美国人相似的民主制度的国家交战呢?入侵这些地方不会对维利国家造成侵犯。因此,我们可以形成同盟,让占领的土地延伸至地下最遥远的区域,并由此统治一个日不落的帝国。(我太兴奋了,以致于忘了这些地方根本没有太阳。)至于那种反对将名利或声誉授予某个杰出个体的空想观念,其出发点确实是因为赐予荣誉会引起人们之间彼此竞争,追名逐利,激发愤怒情绪以及破坏和平和幸福——它违背的不仅是人类、而且是驯化过的野兽的共同特点——他们都拥有接受赞美和参与竞争的情绪。一个将帝国拓宽到如此程度的国王,会受到人民的何种爱戴啊!那时我几乎会被看作是一个神了。试想一下,这种控制生命的空想主义,无疑是我们基督徒所信奉、却从未认真考虑过的观念。在这种开明的哲学的影响下,我们应当废除一个和现代思想及实际行为格格不入且迷信的异教徒宗教。进行这种种狂想的时候,我强烈地希望喝上一杯加冰威士忌来启发我的智慧。我不是一个酒鬼,但有时候借助一些酒精的刺激,再点上一支雪茄,确实能激发想象力。是啊,这里的植物和水果中,肯定有一种汁液可以提取怡人的果酒;同时就着一块麋鹿肉(啊!我们的医生就建议人类食用这些有益于人类肠胃的肉类,拒绝吃动物肉简直是对科学的亵渎),那么用餐时间就会变得有意思多了。此外,如果我是国王的话,我会对那些由幼稚的业余演员表演的过时戏剧嗤之以鼻。相反,我会把我们的现代歌剧和芭蕾舞团引进到我所征服的国家里。你会发现那里的年轻女性没有维利-雅女人那么强壮的体格和力量——她们不用维利介质武装自己,也不强求男人和自己结婚。
我是如此沉迷于这些政治、社会和道德方面的改革构想中,筹划着让地下世界的种族也享受到上层世界种族的文明和幸福,以致于我压根没注意到蔓维娜进来了。直到听到一声深沉的叹息,我一抬眼,便看到她正站在我床边上。
根据这一种族的风俗,维利-雅女人可以在不失礼的前提下,去维利-雅男人的房间拜访,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如果一个维利-雅男人在未经维利-雅女人同意的情况下进入了她的闺房,他会被看作是冲动鲁莽的人、一点都不谦逊。蔓维娜将我放在床上的时候,幸好我是衣衫整齐的,然而我还是因为她的突然来访而感到愤怒震惊,并且粗鲁地问她想干什么。
“亲爱的,求你温柔些吧,”她说道,“因为我非常不快乐,自从与你分离的那天我就没睡过好觉。”
“你对我,你父亲的客人做出了这种不体面的事,晚上觉得羞愧而睡不着觉也是理所当然的。你对我假装的那种感情在哪里?当你利用女性在这个奇特的地区里超过我们男性的体格优势,以及维利介质赋予你指尖和双眼的邪恶力量的时候,你那引以为傲的礼貌又去了哪里?你在众多来访者以及尊贵的公主殿下 ——我指的是你们最高行政长官的女儿——面前使我蒙羞,像对待一个淘气的婴儿般把我拖走,扔到床上,让我昏睡过去,而这一切都未经过我的允许!”
“你太没良心了!你是在指责我表达爱的方式吗?你能想象吗,即使不再为爱情带来的嫉妒刺伤(因为只要我们知道自己赢得了追求的那颗心,这些痛苦会随着信任感消失不见),我也不能对那个愚蠢小孩的鲁莽求婚给你带来的危险视而不见。”“慢着!既然你提到了危险这一点,我说这些也就没什么不恰当的了:你就是我最大的危险来源,或者说,如果我相信了你的爱并接受了你的求婚,这种危险就会成真。你父亲曾坦白告诉我说:他会不带一丝愧疚地把我烧成灰烬,就好像我是那只丧命于塔尔伊的魔杖之下,顷刻间被烧成一堆灰烬的爬虫。”
“不要让那种恐惧冷却了你对我的爱,”蔓维娜大声说着,半蹲下来,用她那宽大的手掌握住了我的右手,“我们两人的确无法像同族人那样结婚;我们之间的爱的确要非常纯粹,要做到像我们种族那些结束了此生的旧生活,在来世的新生活再相聚的夫妻那样。但是如果能彼此相守,思想和灵魂都合二为一,这不就是最幸福的事了吗?听着;我刚从我父亲那儿离开,他同意我们在此条件上结合。我对于圣贤学院有着足够的影响力,让他们向最高行政长官请求,不要干涉维利-雅女人的自由选择;只要她只是在灵魂上同另一种族的人结合。哦,你难道认为真爱需要偷偷摸摸的结合吗?我所渴望的不只是一生伴你左右,分担你的快乐和忧伤:我渴求一种联系,这种联系会使我们在这不朽的世界中永远、永远地在一起。你不会拒绝我吧?”
她说着跪了下来。她的整个表情都改变了,她那端庄的脸上再也没有一丝严肃。不朽之人才有的那种神圣光芒,从她人类般美丽的外表中发散出来,耀眼夺目。但她更像一个令人敬畏的天使,而不是让我心动的女人。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我支支吾吾地说了些感激的话,当然只是些推托之词。我极力委婉地说明自己在她的种族间会有多么丢脸,鉴于我可能成为一个永远无法拥有父亲名义的丈夫。
“但是,”蔓维娜说道,“这个种族并不代表整个世界。连维利-雅名下的所有人也不构成这整个世界。为了你,我愿意和我的国家、我的亲人断绝关系。我们一起飞到别的安全之地。我足够强壮,能把你放在我的翅膀上,穿越横亘的沙漠。我有足够的技术,能把岩石和山谷劈开,建造我们的家,从此与你朝夕相对。共同居住的小屋便是我的整个社会和整个世界。或者,如果你想回到你自己的世界,那个经历季节更替、受到变化多端的‘魔法球’照射的世界,照你说的,正是那些‘魔法球’造成了那些野蛮地区的变化无常?我敢保证我会为你开辟回家的路,我会成为你在那一世界的伴侣;不过和在这里一样,只是你灵魂的伴侣。同时,我会成为你的旅伴,陪你到达没有分离和死亡的世界。”
我不禁被这温柔的话语深深打动了。这番话是多么纯粹且富有激情,那种嗓音让所有动人的音乐都显得庸俗不堪。有那么一会儿,我想到也许可以借助蔓维娜的介质,来帮助自己踏上安全、快速的回乡之路。但是我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种企图是对于她牺牲的多么卑鄙无耻的回应。这样做,只会使一个和我们世界格格不入的生物,从此远离她自己的种族和家园,一个我曾受到慷慨招待的世界。我无法为了她这种缺乏生气的精神之爱而超越渺小的自我,放弃人类的男欢女爱。除了对这个维利-雅女人的责任感,我对自己所属的整个种族也有责任感。我能够冒险将这种拥有可怕天赋的生物——这种挥一挥魔杖就能在一小时之内将纽约和它辉煌的民主政治毁于一旦的生物,介绍给上层世界吗?即使夺走她的魔杖,她凭借自己的知识,也能轻易地再做出一根;一旦致命的闪电包围了细长的魔杖,她自己也会带上大量的电荷。如果她本身对整个上层世界的城市和人口有着巨大的危害性,她对于我来说还会是一个安全的伴侣吗?万一她的感情发生改变或者遭受嫉妒的折磨呢?这些想法,我用了这么多句子来说明,事实上很快地在我脑中过了一遍,决定了我接下来的回答。
“蔓维娜,”我用尽可能温柔的语调说道,同时恭敬地亲吻她的手,而她只要稍一用力我的手就会消失——“蔓维娜,你这种无私的、自我牺牲的爱带给我的感动和荣幸,我简直是难以言表。我对此最好的回报,就是完全的坦诚。每个国家都有其独特的风俗。你们种族的风俗不允许你和我结婚;我们种族的风俗同样反对两种差异如此巨大的种族间的联姻。另一方面,虽然我在自己的种族里或是面对熟知的危险时并不缺乏勇气,但只要一想到在荒凉的废墟间建造新房,周围都是自然的造物——火灾、洪水、有毒气体、战争,我仍会出于恐惧而发抖。还有可能:当你忙于劈开岩石或者将维利介质传送到灯里去的时候,我也许已经被某个怪物吃掉了,因为你的工程把它从躲藏处惊动了。我只是一个‘提什’(Tish),不值得一个如此聪慧、博学、强大的维利-雅女人的爱。是的,我不值得那种爱,因为我无法作出任何回报。”
蔓维娜放开了我的手,站了起来,把脸转了过去来掩饰她的情绪;然后她静静地沿着屋子走了起来,在门口停了下来。突然,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她转过来回到我身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你说你会完全开诚布公的,那么就请坦诚地回答我这个问题。如果你不能爱我,你会爱其他人吗?”
“当然不会了。”
“你难道不爱塔尔伊的姐姐吗?”
“昨晚我是第一次见她。”“这算什么回答。爱情比维利来得还迅猛,你只是不想告诉我罢了。不要认为我只是出于嫉妒才警告你的。如果塔尔伊的姐姐向你示爱,并且天真地向她父亲透露任何对你的好感,使他相信自己女儿有意追求你的话,她父亲只能请求立即将你毁灭,因为他的职责就是维护种族的利益。这一种族是不允许维利-雅人的女儿嫁给提什们(Tish-a)的儿子的,因为那种婚姻并非是灵魂上的结合。啊!到时候你就死路一条了。她的翅膀不够有力,无法承载你穿过大气;她也没有在荒野中建造房屋的知识。请相信我是出于友谊说的这些话,而不是出于妒意。”
说完这些,蔓维娜走了。回想着这些话,我再也没有继承维利-雅统治权,或者以绝对统治者的身份来进行政治、社会和道德改革的那些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