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观了房主的乡下庄园,还有他拥有的那些惊人完美的农耕机器。这本来应该是件愉快的事,可我不得不承认,阿弗林和我的谈话,还有他说起自己无法控制女儿的危险情思,以及他女儿的爱情火焰可能将我这样一个充满魅力的人变为一堆灰烬的时候,他那种极端的冷静,让我失去了思考眼前所见的乐趣。这座房子的外观,和阿弗林在城里居住的那栋巨大森严的建筑很不一样,后者看起来就像是用修筑城市的岩石堆起来的一样。庄园的墙壁,以相隔不远的树木为梁柱,中间灌注一种维利-雅人当做玻璃使用的透明金属物质。树木上盛开着鲜花,香味算不上好闻,但视觉效果很不错。在门廊处接待我们的,是非常逼真的机器人。它们领我们进到一个室内。我从未见过类似的房间,不过倒是经常在夏日的梦里见到过。那是个亭子——一半是房间,一半是花园,墙壁上爬满了鲜花。在那些我们叫做窗户的敞开空间里,窗玻璃已经拉开,往外看是各式各样的风景:有开阔的湖泊山石景观,也有类似我们的温室的小面积梯级花田。房间四周铺满花床,当中零零散散地放置着供人休息的坐垫。地板正中有一个贮水池,里面是个液体光喷泉。我想那些液体一定是石脑油,因为颜色是发光的玫瑰色。液体的柔光已经足以照亮整个房间,不需要再点灯。喷泉四周的地上铺着一层又厚又软的苔藓,颜色不是绿色(在这个国家我从未见过绿色植物),而是一种安静的棕色,让观者倍感轻松,就跟我们在地面的世界里看到绿色时一样。我们呆在屋里的时候,听到无数鸟儿在花房上方(我之前曾把这里与我们的温室相比)唱歌——这一带的鸟儿都训练有素,能唱出悦耳的和音。屋顶上方是敞开的,整体景色给人各种诱人的感官体验——鸟语啁啾、花香芬芳、处处美景各异,让人目不暇接,周围的一切都沉浸在妩媚动人的安宁当中。我心想:真是个度蜜月的好地方——如果维利-雅新娘不是同时拥有女性权利和强大的男性力量的话!可要是男人们想起一个像蔓维娜这样的维利-雅女人——如此博学、高大、威严,比我们称之为女性的生物标准还要高出许多,这时他们的反应肯定是:不行!就算我毫不惧怕被烧成一堆灰烬,但在这个为充满诗意的爱情梦境所筑的庭院里,蔓维娜绝对不是我幻想的对象。
这时,那些机器人又出现了,为我们捧上了一种用芳香液体酿成的维利-雅的纯净美酒。
“的确,”我说,“这是一处迷人的居所。可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你不在此定居,而要选择城里那个阴暗的住处呢?”
“由于我要负责管理族群里的照明事务,不得已只能长住在城里,偶尔才来这里小住。”
“但根据我从你这儿了解到的,你的工作不仅没有附带任何荣誉,而且还会引起许多麻烦,为什么你还要接受?”
“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毫无异议地听从最高行政长官的指令。如果他宣布,‘兹任命阿弗林担任照明专员,’那么我就别无选择;但我上任至今已经很长时间了,那些我一开始不喜欢的问题,如今变得——如果称不上令人愉悦的话——至少也是可以忍受的。我们都是传统的产物——就连我们和蛮族的区别,也只在于我们的传统会通过遗传进行传递和延续,并最后成为我们天性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你见到维利-雅人甘心接受最高行政长官的职责,是因为这样的职责显得很轻松,或是因为大家都没有异议地服从官员的要求。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职责。”
“即使认为那些要求不明智或不公平,你们也会接受吗?”
“我们不允许自己这么想。实际上,一切事情都有条不紊,就好像所有个体及其全体都遵照古老的传统在进行自我管理。”
“最高行政长官去世或退休后,你们如何挑选继任者?”
“履行了多年最高行政长官职责的人,是挑选继任者的最佳人选。一般会由他选择并提名一个最了解那些职责的继任者。”
“或许他会选自己的儿子?”
“很少有那种情况;因为没人渴望或追求这个职位,而且父亲们不太愿意约束自己的儿子。但如果最高行政长官因为害怕别人误会自己对所选的那个人心怀怨恨,因而拒绝做出选择的话,那么将由圣贤学院的三个成员进行抽签,以决定哪个人拥有选举最高行政长官的权力。我们认为,就判断力而言,一个才华普通的维利-雅人要胜过三个或以上的智者,无论后者多么睿智;因为三人之间可能会产生争端,而有争端出现的地方,理性的判断就会被激情所蒙蔽。一个一门心思生怕选错对象的人,相比许多各怀主意生怕选对对象的人,前者作出的最坏选择要胜于后者作出的最佳选择。”
“你们的政策与我们国家所采用的准则正好相反。”
“你们国家的所有人都对行政官员感到满意吗?”
“所有人!当然不是;最让某些人满意的官员必然也是最让某些人不满的官员。”
“那我们在体制上便略胜一筹。”“可能你是这样认为,但在我们的体制下,一个提什(Tish)不会因为某个女性强迫其与之结婚而被烧成一堆灰烬。所以,作为一个提什(Tish),我非常怀念并希望回到我出生的那个世界。”
“勇敢些,我亲爱的小贵客。蔓维娜不能强迫你和她结婚,她只能诱惑你这么做。你不要受到诱惑就行。过来看看我周围的领地吧。”
我们走进了一个四周用棚屋围起来的地方。虽然维利-雅人不圈养食用的牲畜,但它们还是养了一些动物,有些用于产奶,有些则提供皮毛。产奶的动物跟我们的奶牛完全不同,提供皮毛的动物也不同于我们的绵羊,不过我想他们那儿也没有奶牛和绵羊。他们取奶的动物有三种:一种类似羚羊,不过体型却大得多,有骆驼那么高;另外两种体型较小,长相各不一样,但也不像任何我在地面上见过的动物。它们皮肤光滑、身材匀称,有着梅花鹿般的肤色,面目温和,深色的眼睛十分好看。这三种生物所产的奶,浓厚程度和味道各不相同。它们通常经过加水稀释,并用一种奇异芳香的水果汁进行调味,营养丰富且味道鲜美。另外有一种动物的皮毛用于制衣和其他用途。相比其他的所有生物,这种动物和意大利的母山羊最为相似,但体型要大很多,不长角,而且没有我们山羊身上那种难闻的气味。它们的皮毛不厚,但却十分细长精致,皮毛的颜色是除白色之外的各种颜色,大多呈类似石板岩的暗灰蓝色或薰衣草色。制成衣服的时候,它们通常会被染成穿衣者喜欢的颜色。这些动物都极其温驯,而且受到照料它们的孩子(主要是女孩)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爱护。
接着我们又穿过一些储满谷物和水果的巨大仓库。在这里,我观察到这个种族的主食的构成:首先是一种远远大于我们小麦的谷物,这种谷物可以不断培植出具有新味道的品种;然后是一种小橘子一般大的水果,刚摘下来的时候坚硬又苦涩,不过放在仓库里储存好几个月之后,就会变得鲜嫩多汁起来。维利-雅世界里大多数的佐料都用这种水果深红色的汁液制成。这里还有很多跟橄榄一个类型的水果,可从中榨取香油。另外还有一种类似甘蔗的植物,但汁液没那么甜,散发一股淡淡的清香。虽然这里没有蜜蜂或产蜜的昆虫,但他们多使用一种从类似南洋杉的针叶植物上渗出来的甜味树胶。他们的地里长满了可食用的根类植物和蔬菜。种植过程中,他们追求最大程度地改进并丰富这些品种。在我的记忆里,我在地下世界里吃过的每一餐饭,不管是多么小型的家庭聚餐,每次都有这样一些精致的新奇食品出现。总之,正如我前面所说,他们的烹调方式非常精巧,变化多样、营养丰富,吃了就不会再想吃动物的肉食了;而他们的体格也足以证明一点,至少在他们身上,食用肉类对于生成优质的肌肉纤维并不是必要的。他们没有葡萄,但从这里的水果中萃取的饮料既纯净又清新。不过,这里主要的饮料是水。他们对水的选择极其挑剔,只要水中稍有一点杂质,他们立刻就能发现。
“我的小儿子从改良农产品中得到很大的乐趣,”我们走过那些仓库时,阿弗林说道,“所以他会继承我的大部分财富,也就是这些土地。对我的大儿子来说,这种遗产会是很大的麻烦和痛苦。”
“难道你们的种族中,有很多富人的儿子认为继承巨额财富是件麻烦和痛苦的事吗?”
“当然;事实上,很少有维利-雅人不把高于平均水平的财富看成重大负担的。在度过童年时代之后,我们的种族就会变得相当懒散,除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我们不愿意再操心太多。巨额财富确实会给其主人带来很多问题,比方说,在对一些谁也不想接受、但谁也无法拒绝的公共职位进行选举时,富人就会成为突出的人选。还有,财富使我们必须不断关注任何经济较差的同胞的状况,以预测他们的短缺,确保无人陷入贫困当中。我们有一句古老的俗语‘穷人之需即富人之耻——’。”
“请原谅我打断你一下。你这是承认,即便在某些维利-雅人中,也会出现物资短缺、需要救济的情况吗?”
“如果你所说的物资短缺是指空坡-什(Koom-Posh)时期常见的那种穷困,那种情况在我们这里是不可能发生的,除非一个人因为某些非常特殊的经历而失去了所有财产,而又无法或不愿移居外地,并且厌倦或拒绝接受亲朋好友的热情帮助。”
“那么,在这之后他就不能到幼儿或机器人的岗位上供职,充当劳动力——做一个仆人吗?”
“不行;这种情况下,我们会将其视为缺乏健全理性的可怜人,然后由国家出钱,把他安置在一座公共大楼里,慷慨地施与对方任何能减轻其痛苦的舒适品和奢侈物。但维利-雅人不愿意被别人看作丧失了心智,因此这种情况极少发生,所以我所说的那座公共大楼如今成了废墟。那里面的最后一个住客,我记得还是我在童年时候见过的。那个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理性,他还写过一些格劳布(诗歌)。我所说的短缺,是指有时候某些人的欲望超出了其经济能力的允许——他们想要昂贵的会唱歌的鸟儿、大房子,或是乡间的花园;而帮助他们满足这种需求的方式,显然就是向他们购买其出售的东西。所以,对于像我这样非常富有的人,购置大量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就成了一种义务。我们过着大肆铺张的生活,尽管这和我们的喜好正好相反。比如,我城里的那座大房子就给我妻子、甚至我自己带来了很多麻烦;但我不得不买一座如此不方便的大房子,因为作为族群里最富有的人,他们指定让我招待其他族群来访的陌生人。每两年,就有一大群这样的人来访。这段时间会安排娱乐节目,分散各地的维利-雅亲属也借此机会欢聚一堂。这种大排场的招待并不符合我的喜好,所以,如果我不这么富有的话,应该会过得更开心。但在所谓人生这一短暂的时间历程中,我们必须忍受命运指派给我们的一切。毕竟,相比我们身后要经历的那些岁月,这一百年左右的长度又算得了什么?幸运的是,我有一个喜欢巨额财富的儿子,这是普遍规律之外的少数例外,我承认自己都无法理解。”
此番谈话之后,我试图再次继续那个压在我心头的话题,即逃离蔓维娜的机会。但房主礼貌地拒绝了重新谈论这个话题,并召来我们的飞船。在回去的路上我们遇见了蔓维娜,她从圣贤学院回家后发现我们不见了,便展开翅膀飞来寻找我们。
一看见我,她那庄严——但对我来说缺少诱惑力——的面容马上明亮起来。她展开巨大的羽翼,停在飞船旁边,用责备的语气对阿弗林说:“噢,父亲,您让您的客人冒着生命危险,乘坐他如此不习惯的交通工具,这样做对吗?一个不小心,他就会从边上掉下去。还有他不像我们,他没有翅膀,跌下去必死无疑。亲爱的!”(她迎上来,对畏缩不前的我柔声说道)“你的生命几乎已经和我连为一体了,可你还这样冒险,难道你不曾想过我吗?以后除非有我陪伴,再也不要如此鲁莽了。你让我受到了多大的惊吓啊!”
我偷偷地瞥了阿弗林一眼,期望他至少会生气地责备女儿,怪她不应该对我表达这样的担忧和关爱。要是在地上的世界,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一个年轻女性对一个未有婚约的男性说出这样的话,即使双方属于同一阶层,也会被视为是不庄重的。
然而,当地女性的权利如此得到承认,而且女性求偶的特权又是这当中绝对的首要权利,所以阿弗林不会责备自己未婚的女儿,这就跟他从未想要违背最高行政长官的命令一样。正如阿弗林所暗示的,在那个国家里,传统是头等重要之事。
阿弗林温和地回答说:“蔓维娜,提什(Tish)他不会有危险,我相信他能照顾好自己。”
“我宁愿他让我负责照顾他。噢,我的心肝宝贝,想到你身陷险境,我这才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多么爱你!”
从未有人像我这样深感自己处境的尴尬。蔓维娜当着她父亲的面说出了这些话——连驾驶飞船的小孩也听到了,我为她感到羞愧,一下子涨红了脸。我不禁对蔓维娜气愤地说道:“蔓维娜,你嘲弄我——你父亲的客人,这种行为是和你的身份不相符的。同时,作为一个未婚少女,对没有征得父母同意、尚未对自己展开追求的同族男人说出这些话,这也同样有辱你的身份。对一个从未乞求你的爱慕,除了尊敬和畏惧之外,对你从来没有其他情感的提什(Tish),这些话就更不合时宜了!”
阿弗林默不作声,但暗地里给了我一个赞许的表情。“不要这么残忍!”蔓维娜大声喊着,声音还是很洪亮,“难道情到深处能自已吗?你认为一个未婚的维利-雅女人会隐藏让自己感到开心的情感吗?你究竟来自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呀!”
这时,阿弗林温和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他说:“他们国家的女性似乎还未得到应有的权利。不管怎么样,要是没有其他人在场妨碍你们,或许我的客人可以更自在地和你交谈。”
蔓维娜没有答话。她向我投来一个温柔又责备的眼神,然后就展开翅膀,朝家的方向飞走了。
“您的女儿置我于险境之时,”我苦涩地说,“至少我得到了您的些许帮助。”
“我已经尽可能给你最大的帮助了。拒绝一个维利-雅女人的求爱只会使她的目标更坚定,涉及到自身和感情问题时,她们不接受任何劝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