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陈纵11

圣诞一来,整个港市流落到海外的亲眷回归大半。陈家和谭家在半山置业做了比邻,父兄是至交,年龄相仿的晚辈后生自小手拉手玩耍,两家熟得不分彼此。如今一个个长大,流落到天涯海角,趁假回来,无论大小聚会也多半都聚在一处。

今天陈沪君想打牌,叫女儿戴英邀来邻家阿姨和姊妹几人,兼几个父辈,几乎凑出三桌,还剩一桌,三缺一。楼下齐声大喊,再下来个人!

陈金生换身刚做的簇新唐装姗姗来迟,刚坐下,便问,“在讲什么新闻?”

戴英答舅舅,“谭六弟喜提新爱好,哈雷重机车!挂个领馆牌,在伦敦横冲直撞,几次险些吃官司。”

谭六弟辩解,“那时无非旁人带我练车,难免技艺欠佳。拿到车牌便再没这回事。”

戴英指着他鼻子,“你再狡辩,自一月至今快十张罚单,上上个礼拜洪律师又接到你案子,暗叹也不知这回摆不摆得平……别告诉我,你驾车一年,十二月才想到要去考取车牌?”

谭六弟谎撒不下去,只得嬉皮笑脸求饶。

两姊弟打作一团,众人都看戴英追撵得谭六弟不得还手,大声叫好,热闹非凡。

陈金生看了会儿,开口道,“有选择开车,为何骑摩托,图帅图风光,图在勾搭女子时方便脱颖而出?”

前头追逐的两人都停下来。谭六弟一动不敢动,被戴英推攘几下,终于推到灯光下,可以恭恭敬敬直视陈金生的程度。

陈金生说,“趁你爸爸尚不知道,回去将摩托卖了,我们都当无事发生。”

谭六弟仍还有气性,梗着脖子站在客厅中央,只是不言。看他表情,假如开口,就要同陈金生呛声起来,这样的话,这个耶诞节谁都不好过。

厅中众人一声不吭,大气不敢出。

适逢陈子夜经过,拍一拍谭六弟肩,“你快答应,说陈叔讲得对。”

谭六弟回头看他一眼,有些不明就里。

陈子夜又讲一遍,“你听我的,‘陈叔说得对’。”

谭六弟立刻意会,答道,“陈叔说得对!”几步追上去跟随子夜,“还是哥有经验。”

立刻又被众人呵斥回来挨骂。众女眷七嘴八舌,数落谭六弟的不是。又有七大姑大八姨,讲谭六弟从小有十几个长辈疼爱,真叫人羡慕。有回小学调皮捣蛋,被沪君姑姑在学校门口打了顿。

……

好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

戴英久不见子夜插话,转头,见他坐在灯光普照不及处自己跟自己捉棋,大声询问,“表哥,谭大哥呢?”

“可能在处理公务,”子夜答了句,“我去寻一寻他。”借机起身出门透气。

一众长辈见状直摇头,叹道,“这两个,年头到年尾,成日也不知在忙什么。”

·

谭天明蹲在漆黑的花园里看视频看得直乐。

视频名作《USC女学生演讲会对垒荣誉教授陈金生》。

上礼拜在罗湖家中看完男四出场片段,谭天明心有所感,找了内地信得过的公关熟手去各大八卦帖子下头蹲守,有USC新闻流出,立刻用点手段买断,不让帖子外流。结果还真给他薅到了宝。

摄制时间是去年底,陈金生受邀去给USC导演系学生作演讲,从他创作的灵感来源《红与黑》《基督山伯爵》《呼啸山庄》讲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讲到卡夫卡。到学生提问时间,就有个清秀华裔女孩站起来讲关于卡夫卡《判决》,《变形计》和《致父亲的信》,末了问陈金生,知不知道这三本书共通的主题是什么。

陈金生换作国语问她,“你想说什么?”

女孩子直截了当背诵一段原文,“我看您获得了所有暴君所具有的神秘品质,因为您,我丧失了自信,反过来,得到的却是无尽的内疚感。”

陈金生忽然意到她在为什么人讲话,脸色微变。

谭天明熟知陈金生,这一瞬竟从陈金生脸上看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不自在。

但他很快又镇定地讲,“升米恩,斗米仇。吃穿用度不愁,如今仍傍着父母亲过活的吸血蛆虫,反倒生出了优越感?东亚人都在精神弑父,呵呵,换个说法,便是,你们这些为人子女的,真是父母的业报!”

视频最后被消声了。女孩子面容在偷摄者手里放大,像素不甚清晰,谭天明却仍可辨认出陈纵的气质。随后,她近乎咬牙切齿地一句什么。谭天明前几天找人解码,解出一句,“今生业报今生偿。”

谭天明听完这一句解码不知笑了多久。别人西天取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这姑娘上来直接正面对抗大日如来。屋里那一群小的加起来都没她一个有种,果真没有错看她。

视频短短一分半,谭天明这晚已反复播放不下上十数次,播一次,舒坦一分,笑个不停。

子夜寻到露台花园,没瞧见人影,光听见笑声。

问他,“你在看什么?食尸鬼一样蹲在暗处。”

谭天明关掉视频,“唷,好巧,陈少也出来透气?”

子夜道,“捉你回去打麻将。”

谭天明叹气,“一年累死累活挣这几个子,全要从牌桌上当利是送还诸位手头。”

子夜讲,“不如工资悉数交我,由本人来替你打发。”

谭天明立刻岔开话题,“哎,你看那是谁。”

两人倚在露台,一道往下看。下头山道原本立着个婀娜女子,听到汽车引擎声,回过头,轻抚被山风吹乱的乌发,露出一张巧笑倩兮的面庞。

大红色敞篷车停在路边,女子叫道,“谭棕郁!”

谭五弟下了车来,与女子搂在一处。

年轻的笑声高处可闻。

真令人羡慕啊。

令人羡慕的意气风发,还有不属于这两户人家的女郎将他自这个牢笼中解救出去。

谭天明问,“这个岁数,我们在做什么?”

子夜但笑不语。

谭天明又一声叹息。

子夜道,“总叹气,新岁易倒霉。”

谭天明道,“错过大把大好晨光,心疼不已。”转瞬又问,“去邻市吗?”

子夜知道他想躲清闲。面有笑意,故意反问,“做什么,录节目?”

谭天明道,“都怪谭经纪人,做这行做到魔怔,耶诞节强制塞通告给我们这位新进大热男明星陈老师!”

子夜道,“痴线。”

两人心照不宣,一径回屋去告假。遭了通奚落,又被强迫出卖朋友,必须当众交出对方女友姓名才肯放人……周旋了有快一小时才得以脱身。

不多时,又一台跑车开出陈宅。

子夜开定位,试着填写地址,问他,“走福田口岸去你家?”谭天明狡兔三窟,最常回的地址是在福田。

谭天明道,“走罗湖口岸。”

跑车一路北上,谭天明播放老歌,子夜只顾打盹,满以为现下也如往年一样,要去他罗湖家中看剧玩XBOX新游戏贺岁。岂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载到了陈纵家楼下。

陈纵低估了粉圈的力量。那天直播结束,第二天一早醒来,她的微博就被冲了。

无能狂怒的粉丝将那条港市plog评论刷到近二十万条,转发大半被没收的程度。评论陈纵一条也没删。有些话脏得微博都觉得不堪入目,替她悉数吞掉。

“陈纵删评。”网友被激起斗志,更见兴奋。

还有人私信慰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微博带货?”

“卖三无冲牙器,速冻咖啡液,还是漱口水?”

陈纵不当心看见,随即如她所愿,在留言板的广告邀约里接了个计生用品广告,当即挂在主页上。

隔天计生用品pr兴奋不已地通知她,“一夜卖出去两千件。你真是带货的神。”

陈纵都震惊了。她从未想过愤怒还能激起购买欲,“我怒买一打润滑液看看实力”,看来普天下的欲望果真是相通的,古人诚不我欺。

她还在这边试图堪破天地人伦的真谛,那头被殃及的池鱼却绷不住了。

钟颖半夜气到从床上惊醒,打电话过来训斥陈纵,“你把评论区关了!”

陈纵道,“我不。你自己发通告表示已跟我绝交。”

钟颖气到说不出一句好话,干脆挂断电话,发朋友圈宣布拉黑陈纵三天。

黑红不仅能变现,还能让她在吵架时莫名占理。

谭天明发来消息的这天,适逢编辑组开会。陈纵和黄主编已经在视频会议里吵了一轮了,一见大势不妙,老板就会讲,“老黄,陈纵这几天心情不好,你让让陈纵。”

老黄便能立刻偃旗息鼓。

可惜同情是一回事,权利的让渡是另一回事。

老板夸奖了陈纵,说她,“思想很华丽,”从三份剧本中一眼脱颖而出,一眼惊艳。

陈纵冷静地等候那句转折,“但是”。

老板道,“黄主编从业多年,了解国内行情,在这方面有丰富经验……陈纵你看看,她的意见,是否也可以参考一下?”

陈纵没搭腔。

老板自然也看出来她情绪欠佳,打圆场,“这两天被网络暴力,心情不太好吧?好好休息,月底额外发你一笔冬季饮料补贴,再放你三天假……老黄不许眼红。”

陈纵查看手机转移注意,忽然发现一条谭天明的消息:“我们在你楼下。”

视频会议结束,老板单独打来微信视频。

她想也没想,将公寓门六位密码发给谭天明。

老板在视频里和陈纵解释,“我是真的欣赏你。孟导是我极好的朋友,她推荐的人我当然信得过。而且你有才华,有想法,有能力。我说你惊艳,是真心话。你的书其实我很早之前也有看过,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就同孟导讲,‘我永远是你的书粉’。”

陈纵缓了好久,才不至于使自己产生哭腔。她问老板,“可是您很早也讲过,您是我们手头这本书十几年的书粉。您是懂书的人,它好在哪儿,您不知道吗?”

电话那头,老板默了很久,才讲,“昨天聚餐,老黄也在。敬我几次酒,喝得有点高,拉着我的手哭了好久。说从业这么些年,第一次在一个组里一点面子也没有。”

陈纵听到后半截,忽然轻松很多,脸上渐渐露出笑意。

“……何况你要接受,几个编剧写同一个本子,本来就是一加一小于一的事,必得妥协掉几个,成全一个。那些景你要留,也可以去同老黄据理力争。但我的想法是,没必要费这个功夫……等开拍,有跟组编剧,还有抢高光的演员自带编剧,到时候还不是要改,我们其实说了不算,没必要……”

谭天明与子夜打开门锁,进到陈纵黑洞洞的家中,率先收听了一段谆谆教诲。

侧耳一听,却良久没听见任何动静。

微信那头的女人等阵又讲,“陈纵,你好好想一想吧。”

陈纵这才讲,“我会的。”

挂断忙音嘟嘟响起。谭天明想,她总算该出来待客了。两人局促不安地立在门口等,等半天也没等来动静。

谭天明犹豫间,一旁子夜动了。

他靠近卧房,自然而然倚在门口看了一阵。尔后,自然而然走了进去。

谭天明都惊呆了。他从不知道子夜拥有这种技能,能在他都嫌局促的女孩子闺房如此自如地行走。

卧室很小,东西堆得又多,更显拥挤逼仄,像都市里摆满小食摊的地下铁。

满地凌乱狼藉,只有床干净整洁,还带着柔顺剂的味道。上头摆着只洗得旧旧的达菲,枕头,被单,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实在不像个女孩子的房间。

书桌和沙发椅在满是杂物的世界俨然一艘救生艇。陈纵屈膝蜷缩上头,整个人都显得小小的。

今日她不施粉黛,脸很素。挂着巨大的黑框眼睛,侧脸上缀着两粒泛红痘痘,给她平添了份实感。荧屏上她妆很锐,让五官变得锋利,变得不好惹。

原来妆容也是她的社交面具,她应敌的武器。

子夜叫了声,“陈纵。”

她抱膝呆看电脑,“嗯”地应了一声。

“起来动一动,”子夜讲,“切忌久坐不动。”原来是医嘱。

陈纵闻声,回过头,仰起脸,脸上是两道泪痕,直流进毛衣领口。

子夜心中震动。缓了缓,才温声讲,“这世上买椟还珠,明珠蒙尘的事多得是。有时候你要接受这世界本就是这么糟糕。”

陈纵还没来及呛一句“我偏不”,整个人忽然一轻,被身后人轻而易举从她原本深陷的椅子里打捞了出来,搁到一旁床脚。

作者有话要说:25字都有红包

这几天更新不稳定哈,应该都会请假条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