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他领她进了一家中餐馆,选个靠窗景的半开间式二人桌坐下。

奉上来的茶是碧螺春,色泽澄滢,骨瓷质地白皙,茶盖落在盏沿上,玉碎铿锵的一声响。

桌面上方吊着一盏小灯,浅橙色的光线隔在中间,服务员退下后,她犹豫出声:“我……是不是搞砸了你的工作啊?”

林懿丘心里过不了这个坎,生怕自己这个意外影响到了他。

顾承林正喝着茶,随着她的声音,他目光从窗外的夜景收回,落在她身上。

鹅蛋脸,杏眼薄唇,发际线边的绒发多,皮肤透着这个年纪独有的粉红,她还没开始化妆,但素颜已足够标致。

人比之前抽条了许多,腮边的婴儿肥也没有了,脖颈纤长似玉,精雕细琢一般。

从前的女孩子脱胎换骨,连带着性格上也腼腆文静了,可一言一语里仍不自觉流露孩提时期的灵动和娇憨。

他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却又迟迟不说话,林懿丘急了,愈发感觉是自己连累了他:“承林哥,要不我去找他,帮你……”

“不用。”顾承林把茶杯放回,“我本来也要拒绝的。”

林懿丘“啊”一声,有些不解,慢半拍似地问:“为什么啊?”

“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他笑的时候音色清润,声过留痕,她莫名觉得喉咙有些干,抿了口茶:“哦。”

见她失落,顾承林淡声解释:“他公司资金难以周转,想和我谈合作帮他在财报上掩饰一下。”

林懿丘“啊”了声,顾林两家都是帝都有头有面的大家族,顾家做投资,林家做生意,她自然听得懂这句话里的意思。

她神态认真:“那一定得拒绝,不然可就是做假账了。”

对话断断续续,只剩餐厅悠长的古典乐盘旋在两人之间,吊灯光线浸了水分一样不断下坠。

林懿丘自问应该早已适应各种各样微妙的沉默,但面对顾承林,她还是不自觉地存了期待。

片刻,菜端上来,他总算出声:“你来B市是……”

“念高中。”

男人投来疑惑的目光:“帝大附中还不够好?”

林懿丘哑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躲闪着笑一笑:“……你就当,是我自己的问题吧。”

她面上闪过一丝苦涩,头发垂落下来,遮住她绷直的嘴角。

顾承林察觉她的异样,话题无疾而终。

他手里拿勺子搅一下粥,想了想,还是问:“家里都好吗?”

这句话从他嘴里出来倒像公事公办,语气寡淡得很。

林懿丘却眨一下眼:“你是问我家还是你家?”

顾承林望她片刻,用气音笑了一下:“算了。”

她拿筷子戳碗里的米饭:“我出国前去了一次绣和堂,姚奶奶收了新学徒,前院好像列入遗产保护名单了,参观的人挺多,热热闹闹的,生意也好。”

顾承林垂眼听着,身形倒映在玻璃窗上,黑色衬衫让他和夜景霓虹融合在一起。

很是消沉且寂寥的一幕。

“想家……随时可以回去呀。”林懿丘轻轻出声。

他喝口茶,不置可否:“再说吧。”

话落,氛围安静下来,有点像跌出幻境的失重感,意识到自己话多了,她继续埋头吃饭。

这顿自然是顾承林出钱,林懿丘说不过他,只好说下次一定要她请客。

可男人神情散漫,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走出大楼,林懿丘去拿自行车,顾承林则站在出口接电话等她。

停车场深处,光线晦涩,她站定,忍不住回头。

远处的男人正背对着自己,低声和电话那头吩咐着什么,清峻身形被夜晚明昧浸染着,一种虚晃的美。

影子被灯光拉长,幻生幻化,她有一种被久违暖意拥住的浅浅欢喜。

-

林懿丘得知顾承林即将出国的那一夜,曾跑到绣和堂来找他。

绣和堂的主人姚老先生是顾承林的外祖母,也是她母亲林佩从前的恩师。

她身手矫健,熟门熟路地穿过垂花拱门、抄手游廊,踮脚扒开他房间的红木窗户,踏着石砖翻坐上去。

“承林哥!”

里面的顾承林正在书架前收拾专业书,听见声响回头。

瞧见人影跨坐在窗台上,皱眉:“怎么又翻窗?”

“我妈在正堂和姚奶奶说话,我不想从她眼皮子底下走。”林懿丘把外面的腿拿进来,“承林哥,听说你要去北美念书了?”

“嗯。”

窗台还是有点高,林懿丘稳定重心,很自然地朝他伸手:“快扶我一下。”

闻言,顾承林放下手里的书朝她走来,手伸到她腋下,抱小孩一样将人一把抱起放在地上。

她拉一下衣服,干脆蹲在他摊开的行李箱边,神情低落,“……我也想走,你要是能把我一起带走就好了。”

顾承林摇头:“不行,你太小了。”

说完,他又催促:“赶快回家。”

“我不——”林懿丘追着他的脚步来到书桌边,率先占据制高点,坐在了他桌上。

“你怎么也得给我个准信,告诉我你去哪儿、去多久。”她想了想,认真地和他对视,“我会去找你的。”

顾承林看她在夜里仍旧黑亮的瞳仁,屋里的壁灯只开了一盏,澄黄一点光源就这么倒映在她眼里。

男人笑一笑,不甚在意:“你找我做什么?”

“就是找你啊,我不想待在家,我想和你在一起。”

那时候林懿丘还不懂自己心里抓耳挠腮、似是而非的感情。

她这话说得很是无辜纯粹,倒让对面的男人不好接话。

顾承林沉默片刻。他知道她执拗的性格。

手拉开木椅,拿了空白纸和钢笔,刷刷写下几行字,包括自己的学校地址,专业名称等等一系列信息。

他的字体是专业练习后才会有的遒劲,手指骨节分明,伏案写字的模样有满满的书卷气。

“这样可以了?”他写完,把纸递给她瞧。

林懿丘没想到他真的会把这些东西写给自己,她跳下书桌,笑眯眯地伸手弹一下纸张,批准他过关了:“可以可以!”

顾承林把纸工整地对折三下,替她放在她胸前的口袋里。

又伸手将她抱上窗台:“你该回去了。”

林懿丘还不想走,她环视一圈,瞧中了他书柜格子里保姆摆上的,新开的栀子花。

“我还要那个。”她磨磨蹭蹭拖延时间,随手一指。

顾承林无奈,他让她在窗台上坐好,自己又走到书柜那头给她拿。

几朵白色花捆扎在一起,花香芬芳清甜,让人心头一亮。

窗台上的小姑娘瞧他走远又走近。

因为窗台的高度,他和她的视线刚好平齐。

也许分别在即,顾承林望她一眼,没把东西直接递给她,而是将花分成两份,给她扎在了辫子上。

男人身上好闻的气息伴随着栀子花的味道钻入鼻间。

他手在自己发间摆弄,时不时蹭到她微红的脸颊。

林懿丘心里痒痒的,仿佛难以呼吸,而胸口贴着纸张的地方也在莫名发烫。

她腿往窗外挪,眼神却固执又留恋地回望他。

“我认真的。我会去找你的。”

顾承林不理会这句话,只敲一下她脑门:“赶快回家。”

“哦。”

脚踩石砖平稳落地,初夏的晚风拂过发丝,心跳得愈来愈快。

快到,她再也不能忽视,将这种异样的感情混为一谈。

-

晚上回到学校,她上网搜了宾利刮擦修理的价格,按照市价给顾承林转了钱过去。

第二日晚,她手机振动,微信转账过了二十四小时自动退还,也没附带任何消息,聊天界面一转一退的橙色标识直白的刺眼。

一连几天委婉地发了询问消息过去,那边没有任何动静。

林懿丘望着手机屏幕,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泄气。

周末仍旧去M大上课。

中途微观经济学课间,林懿丘和谢忱去校内DQ店里买冰淇淋,排队时她的肩膀被人一拍。

稍显激动的声音随之响起:“林懿丘,是你?”

她立马回头,看见一个略微熟悉、但不是自己想见的面孔,亮起的双眼一下子暗下去。

“你看见我好像很失望啊。”那人颇为无奈,“还认识我么,‘林妹妹’?”

林懿丘听着这个久违的带有戏谑的称呼,她嘴角一僵,毫不示弱地回敬:“‘冯有钱’,你怎么在这?”

“我在这里念大学啊。”他听到预料中的称呼,爽朗道,“你呢,什么时候出国的?”

“就这学期,来B市念书。”

他恍然大悟,视线又投到她身边的谢忱身上。

林懿丘环着谢忱的胳臂给她介绍:“这是冯又谦,从帝都移民过来的。”

“你好呀。”冯又谦礼貌笑一笑,将右手递过去。

谢忱有些受宠若惊,也伸手出去,“你好……”

等冰淇淋做好,林懿丘指一下不远处的经院大楼:“我们要上课,先走了。”

谢忱进教室前回头,隔着绿化带远远扫了一眼DQ门口,冯又谦早已没站在那儿了。

傍晚,微观经济学下课,谢忱晚上还有个绘画班,而林懿丘则很不幸地被助教点去阅览室帮忙。

她云里雾里,等被安排了一堆文件任务才忽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被当成免费劳动力了。

谢忱之前给她聊起过,说这是M大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助教也都是大学生,自己工作做不完,手就继续往下伸,能抓几个抓几个,打着锻炼的由头让你做这做那。

像是一种沉默的共识,在不平等关系里,认栽的人往往占多数。

助教吩咐起人来一点也不心虚:“同学,文件统计好后麻烦再拉个Excel表格,这样我看起来更方便。”

其他被喊过来的同学已经在干活了,林懿丘看着面前堆起来的两叠文件,有些一言难尽。

装着样子随便做一点,找个不起眼的位置,掏出纸笔开始写自己的学校作业。

快九点时,身边来帮忙的同学陆续离开。

她手机里进来谢忱的微信,问她在哪。

林懿丘拍了个桌面照片给她。

谢忱立马回了个“快逃”的表情包,让她赶紧偷溜回来。

正打字回消息,阅览室有人推门进来。

外面的秋日晚风绕过几层书架,林懿丘裤子单薄,双腿哆嗦,她下意识轻跺几下脚。

前面坐着的助教和一些M大学生纷纷站起来打招呼,有喊师兄的,有喊学长的,也有几个喊的“Gu”。

顾承林点头,往自己需要的期刊书架走。

后面传来窸窣声响,他隔着几排书架,从镂空的层隔里隐约瞧见坐在最里面的人。

眉头皱一下,他往那处走。

林懿丘带着蓝牙耳机,点开谢忱刚分享过来的搞笑视频,她捂着嘴偷笑。

不经意间抬眼,熟悉的身影撞入视野,她嘴角的笑生生刹住。

顾承林站在她桌前两三米远的地方,长袖长裤,手里拿着刚刚选好的书。

他目光落在她面前堆着的两叠文件上。

看明缘由后当即冷了脸。

林懿丘对上他视线,吓得她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一把拽下耳机,心虚地掩饰着。

顾承林靠近,她心跟着提起来,半犹疑半忐忑:“……承林哥?”

男人敲一下她桌面。

“收拾书包回学校。”

说完,他走回前面,责问的声音沉冷而有压迫感。

一时间,阅览室前面坐着的人没谁敢接话。

前后隔了这么多排书架,男人清晰的英文落在她耳里也混沌了。

林懿丘远远望着前面的顾承林,她心里有隐隐不确定。

他在帮她出气?

果然,立刻有人灰着脸来和她道歉了。

正是今天下课后在班上点人帮忙的助教老师。

她尴尬笑笑:“不好意思啊同学,今天耽误你时间了。”

顺便求她千万千万不要在顾承林面前告状。

林懿丘莫名有些想笑,她“哦”一声:“我知道了。”

走出阅览室,那些助教和学生纷纷投过来复杂的目光,仿佛在探究她和顾师兄之间的关系。

顾承林还在里面继续挑文献,林懿丘在外面徘徊两下,反正这个点儿公交车已经没有了,索性抱着书包等在门口。

外面秋夜阒寂,寥寥几个教室还亮着灯,晚风携带些微霜意,吹得她手脚发凉。

等得有些受不住的时候,后面的门从里打开。

林懿丘立刻转身,她动作大了些,鼻尖一下撞上男人胸膛。

她轻轻“啊”了一声,退开一步,伸手去揉鼻子。

身后阅览室里的人听见声响,纷纷循声望过来。

顾承林面不改色带上门。

里面的光源被隔断,教学楼前的绿化带传来很轻的虫鸣,两人顷刻沉入寂静凉夜里。

他身上衣衫柔顺剂的味道钻入鼻中,混着他低沉的语气。

“怎么还不走?”

林懿丘别过被风吹乱的发丝,她歪歪脑袋,语气诚恳:“……我不能等你吗?”

顾承林没接话,低头瞧她一眼,望见柔白光线下,她清秀的眉骨。

他转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