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一晚游莲磨到最后,有没有成功让云歇叫他的字。只有天知地知二人自己知。
金乌老爷驾车赶走月亮,长鞭抽破夜幕,盛光的云堆漏成筛子。
阳光敲开眼皮,旺财腾地坐起,一只耳朵支棱着。
今天吃什么呢?
昨儿个,养狗不喂狗的主人家自顾在屋里说话到半夜,两狗只好灌个水饱,团团窝在树下睡了。
现下睁眼一看,头上盖着屋顶,身下垫着褥子。贼软,贼舒服。又倒下去,拱被子拱得炸毛,耳听肚子咕噜咕噜越来越响。
奇了怪了,之前哪天不是空着肚子过的,才没饱两顿就开始受不了饿了。
实在饿到躺不下,旺财兴冲冲打开门,迎面见着个白影,登时唬了一大跳。
游莲叩门的手指敲空,视线上移,没什么表情地问:“做坏事了?”
旺财蹲在横梁上,惊魂甫定,毛还炸着呢,跟见了鬼似的。看清门口站的是谁,后背鸡皮没退下去,又尴尬起来,越蹲越尴尬。
总不能说他认错人了吧。
底下大黑撒开脚丫跑游莲脚边甩尾巴。
游莲摸完地上这条狗,又见头上那条狗磨磨蹭蹭从横梁下来,一边狗鼻子嗅来嗅去,一边对着他说:“你都快把当家的味道偷光了。”
噫。味道冲的,旺财不用狗鼻子就能闻见,离老远直扬过来。
难怪会认错。
“是吗?”游莲抬手闻了闻袖口。
沾血的衣裳已经换掉了,又是一身雪白如昨,而依靠人体迟钝的嗅觉,能闻出什么才怪。
闻不出,他便放下,目光往旺财身上搁,“没闻出来。”
一对上眼睛,旺财莫名一怵,小小声:“你自己鼻子差劲,不、不能怪我吧?”
怎么还打起磕巴了呢?
实话说,狗鼻子的确能嗅见平常人嗅不到的东西。例如云歇与游莲站一起时,旺财能精准嗅出哪个是好捏些的软柿子。有个煞神做对比,胆子全用来防着凶的了,对软的那个自然能捏就捏。
反正无论怎么大呼小叫,对方总是笑吟吟的,眼里沉着的光荡都不荡一下。旺财就没见过他拉下脸的时候,似乎天塌下来也无所谓。
但也仅限在云歇面前了。
两天模模糊糊相处下来,或多或少听见看见,心大如旺财也觉出些不对劲。
就像现在。门口一身白的青年,眼也不弯了,嘴也不翘了,没个笑模样,脸上那些精致到尖锐的线条一下拉平,锋利得能割伤眼。像是天险之上最陡峭的一段悬崖,奇松异景,望而生畏。
这样的游莲,很陌生。旺财想骂人要掂量,掂量半天,没找到勇气。
游莲不管原地抓耳挠腮的那只,把小狗崽先拿了,说:“当家的今天心情不好,乖一点。”
旺财低低嘟囔:“我哪里敢。”
“然后,”游莲侧头看了眼天色,“也没空出去给你买吃的,你不要吵。”
旺财:“……”
他默默捂紧了咕咕叫不停的肚子。
游莲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会,从袖子里拿出个东西——其实是从芥子戒拿出来的,无中生物未免骇人,出门在外为避人耳目,他一概用袖子做遮掩。
然而这种遮掩何尝不是另一种傲慢。
自从亲眼见过他从袖子掏出一个盘子两个碗,旺财对他的袖子藏着个无底洞,有了深切的认知。
这次掏出的东西却很正常,是个翠绿小瓷瓶,拔开瓶口,飘起一阵异香。
两只被异香勾得垂涎欲滴,被各给了一颗黑色丸子。
游莲:“吃了。”
大黑闻到香味,没等说就吞了,旺财掰狗嘴都来不及。
“吃下半个月不会饿。”游莲又说,“鸡和橘子都被你吃空了,你当我怎么活着站在这里的?”
他一没带上会笑的皮,旺财毛都顺得多,半信半疑吞了,香得不行的黑丸子瞬间化水流进喉咙里。肚子立刻不吵闹了,嘴巴却更空虚。
比起这个这种虚头巴脑不知道有没有毒的东西,旺财更怀念起焦成炭的烤鸡和剥皮就甜的橘子。然后他又想,有这好东西怎么不早点拿出来,都在折腾些啥?
游莲听不见他的诽谤,抱着狗崽子往正屋走。
比起隔肚皮的人心,或许还是掰开只有一条筋的毛绒绒能哄人开颜。希望如此。
因为,当家的今日的确心情不佳。
进去北正屋,云歇赖在窗前晒太阳,黑袍长发镀上一层毛绒绒的边,仿佛要晒化了。发尾照例顺着摇椅扶手往下滑,滑到地上和灰尘做伴。
游莲进门放下狗崽子,经过她旁边,又退回来,捞起发尾拿了个枕头垫着。
旺财在一旁默默看着,总算知道他身上的味道是怎么来的了。
都腌成什么样了。
狗崽子熟练翻开肚皮,云歇垂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
并没有多大兴头的样子,但比起早上游莲经过几趟,没能得个正眼的情况,已经算青睐有加了。
游莲瞥一眼撒欢的狗崽,自然而然重提话头:“当家的,你真要启程回去了?”
云歇没回话,改戳为摸。
游莲等了一等,看阳光抚过她睫毛稍,又说:“这么回去了,有人从你的地盘上偷东西又全身而退的事情,不就瞒不住了吗?”
云歇手指一停,不上他的当,“你说这话安的什么心?”
“真心实意为你忧心。”游莲轻轻一笑,“还有,这间宅子疑点重重,说不准还有无辜者受牵连,等着当家的去解救呢。”
云歇稀奇道:“你当我是什么青天大老爷?”
“我不当。”游莲说,“但崔家的当,那位崔家小姐更当。”
这便是云歇眉心解不开的一点结,诳语打多,真叫人信以为真。她将狗崽抱起,一同窝进摇椅深处,摇啊摇,“跟个小姑娘计较什么,弱的很,即便是恶鬼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做鬼讲机缘,她做的很不错,拿去跟阎罗算阴德嘛,不值当。”
游莲坐在阳光下,目光跟着她往摇出的阴影里陷,好一会儿,道:“千里迢迢过来,远不止在这里的两三天,空手而归,就值当吗?”
旺财被两人的哑谜打得团团转,闷不住,出去找他的碗解没饭吃的忧愁。
而眼前这人自昨夜一场谈话后,一扯开张皮,越发不加掩藏。从早晨起一听她有要走的意思,话里话外都埋勾子。
仿佛她走不走,跟他关系重大似的。
“你怎么一定要我留——”云歇说到这里,停住了,微微一侧,看去窗外。
下一刻,外头咔嚓一声,紧接着暴起一连串狗吠。
大黑正搁脚边埋头睡呢,被吵醒,支棱耳朵往外探头。是旺财的叫声。他极少胡乱吠叫。吠得怒气冲冲,威震八方,直往扰民的方向去了。
屋内二人对视一眼,游莲暂搁谈话,开门去瞧。
一开门,正见旺财化出原形,一个飞扑,扑上梧桐树干,爪齿合力狂抓,对树顶呲牙狂吠,涎液横流。爪齿用力之狠,瞬时刮烂一大片树皮。
大黑可兴奋地蹦下台阶,绕树汪汪汪助威。
游莲喝止住两个瞎闹的,仰头朝树顶看上去。日照太盛,他眯了眯眼,隐约瞧见日头被什么挡住了半边。
是一道人影。
那人单脚点着梧桐树顶一根枝条,凌空衣袂翩翩,逆着光,看不清面孔。
枝条细细长长,压着重物,却跟停了朵蝴蝶似的,不仅半点不弯,还在上下轻盈颤动。
好生潇洒飘逸,好生气势凌人。
见撑腰的来了,旺财当即蹬腿变作人形,破口大骂:“死东西给我滚下来!看我不咬死你!我一定要咬死你,快给我滚下来!”
其实旺财不是上不去,是不敢。
客人不请自来,偏还不走正门,恰巧被他逮到。客人凌空跃上高处,这样举重若轻的架势,一眼就知定是身手非凡。
旺财这只会叫的胆怂,游莲知道。
游莲笑意不进眼,缓声道:“上面的客人,劳烦高抬贵脚,下来说话吧。”
主人家说的客客气气,不请自来的客人却是置若罔闻,聋了一样。
好一会儿,院里只有树叶沙沙风响,还有低闷在喉咙的狗刨。
擅闯进来,既不做客,那便是敌人了。正正好撞到这个节骨眼,游莲浅薄笑意一收:“旺财,上去把他掀下来。”
“得嘞。”旺财等的就是这句,狞牙一张,往上一蹦。
没蹦起来。
云歇不知何时从屋内出来,一把拽住旺财尾巴,抬头对树上轻喝:“下来。”
旺财夹起尾巴,想说那死东西怎么可能轻易下来,结果刚一张口,头顶黑影一晃。
那人竟真的下来了。
蝶展鹤飞般,落地无声,动作极其优容地拂去衣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抬起头。
说起来,游莲已然是男子中少见的美姿仪,因着异常英挺锋利的轮廓鼻骨,人们更愿称他为俊。俊中见美,美中蕴质,是为风流浊世。
而当下抚袍走来的这名青年,则全然是美丽了。这美丽实在逼人太甚。如花林中乍然杀出一捧销魂香,杀得人瞠目结舌、屏息当场。半晌磕磕绊绊喘过气,要不住回头,以眼描摹他发上簪的孔雀翎、绿袍角卷起的风。
那一袭绿袍与孔雀翎同色。若是深些重些的绿沈,或许可以压一压过于惹眼张扬的祸因。但那袍色浅而亮,甚至泛起艳丽的蓝。过艳流俗,俗极则一箭穿心。如此,便将来人本就祸国殃民的容色,越发挥霍得不可方物。
青年走上前,低了一低骄矜的头颅,道:“主上。”
语气恭敬,礼数合仪。
游莲看向云歇,云歇未看他,目光落在青年身上,说:“第四天。”
青年头颈又低下些许:“是我的问题,路上耽搁,请主上责罚。”
云歇顿了一顿,游莲从她面上看出她并不计较这件事,只见她一摆手,又问:“扶桑呢?”
“就在后头,很快到。”
几句话,就将两人与周遭划出不可见的藩篱。
头脑简单如旺财都看出两人关系不简单,忘记生气,看看那两人,又看看游莲。头转几轮,他忍不住问:“什么意思啊?那个死东西是谁,怎么好像和当家的很熟?”
游莲面无表情,默不作声。
主人家不说话,新到的客人却很是自来熟。
那陌生青年回完话,不与其他人说话,像是没看见。只见他在云歇身旁站定,下巴微仰,将满院环视一圈。
青年美则美矣,就是不大爱抬眼皮。长得又高,低头时还有几分恭敬,头一端起来,看谁都像看垃圾。
那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这里当家做主的。
长不高的旺财被他目光一扫,猛地又是暴起,新仇旧怨加起来眼睛都要喷火了:“我管你是谁谁谁,他踩我的碗!还踩碎了!”
角落,旺财的宝贝碗七零八碎一地。
青年眼皮抬也未抬,嘴角轻扯:“呵。”
旺财气疯了:“我艹你祖宗你个乌龟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