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上?
这个答案真是出乎云歇意料,听起来比假话还像假话。
游莲缠上最后一圈,道:“你马上就要把我扫地出门了,当家的,我哪里还敢说假话?”
云歇:“什么书?”
游莲:“禁书。”
禁书,记神魔妖鬼。
掠过天空的巨大剪影,历劫渡世的罡风惊雷,俯瞰人间的一声叹息,都是禁书溯本的起源。
说话人边说边系结,云歇仍撒不开手,低目看他拿着布条在她指缝间穿来穿去。伤到右手,磨叽得很,云歇催他,他满脸无辜:“我又不是左撇子。”
见她蹙起眉心,游莲又道:“当家的想不想知道你在书中,是什么模样?”
云歇拿着结的另一端,看他拿剪子,须臾,问:“是什么模样?”
“书中写你青面獠牙,蛇尾虎爪,一顿饭要拿十个人下菜,嚼剩的骷髅拿去筑巢。”咔嚓一声,三指宽的纱布应声而断,解了绊在两人间的纠缠。
云歇:“……”
“什么鬼东西。”剩的纱布卷一卷,云歇抬手扔他怀里。
“可不是。”游莲将纱布剪子一个个堆上桌,点头附和,“明明完全不一样。”
云歇要离开的脚步一顿,靠回桌上,“不一样你还说是我?”
“书中有画出你的法天象地,昨儿个,你显化的可不就是——”游莲支腮仰头,正正经经道,“天底下敢冒充你的不多,有此大能者也不必冒充你。你既然不藏,我猜出来也很正常。对吧,当家的?”
对不对的,云歇不想理睬,接着问:“哪里来的书?”
这事可就说来话长,游莲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有个大户人家雇我。”他比划了下,“那户人家的宅子比这里要大上数倍,抵一座小城,可气派。生意门路涉猎极广,坐拥金山银山,书阁里又有书山。我闲来无事,多翻了几本。”
云歇听他胡说八道:“你呆在人家里干嘛?”
游莲知无不言:“他们给我银两,供我吃食住宅,我替他们做事。”
云歇表示怀疑:“你能做什么事?”
“当家的可真会伤我的心。”伤心人唇角带笑,“我也没什么本事,就是帮忙看看地,打理打理收成什么的。主要是人家大业大,可不就得多雇几个看家。空房子养老鼠还怕把墙挖塌呢,塌了还要修,不也费事费钱。我呢,不巧,就那么一丁半点本事,竟还就被看上了。”
游莲斟酌措辞,力图讲得通俗易懂:“嗯——例如地上太久没下雨的时候,我便帮忙摆一摆供香桌子,喊一喊下雨。雨水太多遇上洪灾,我便又摆上供桌,求一求金乌老爷驾车出来看一眼。差不多是这样。”
差不多,他轻描淡写说着些了不得的事情,云歇再是没怎么经过人间,也晓得其中厉害:“求雨,救灾。”
他眼睛一亮,道:“当家的懂好多呢。”
云歇一巴掌推他脸上:“你看我很蠢吗?”
游莲被推得猛一仰脖,发带扬起,规矩披散后背的长发掀到肩头。险连人带椅子往后仰倒,他把着扶手坐正,边揉后颈边嗔怪道:“真要拿我脑袋解气不成。”
云歇不管他埋怨,俯低一些,影子落到他脸上,问:“你尽干些招摇撞骗的勾当,没露馅吗?”
“运气好呗。”他极坦然,“全靠天意,有时瞎猫碰上死耗子,赶巧哄得老天心情好,真让我叫下雨来。不多,三次里得那么一回,足够我浑水摸鱼到现在了。”
云歇不精通人间规矩,也知其繁杂。但看这家伙笑得没脸没皮的模样,混水摸鱼该是自谦,如鱼得水都不为过。
她这么一低头,游莲笑完,往下捞她发尾,“小心又要碰脏。”捞完却不还给人家,干脆折了两折叠放在自己膝上。
云歇懒得管,“还有呢?”
“还有——”游莲想了一想,“招摇撞骗一家亲,卜卦算命有一则,嗯,我算得不是很准,生意也少。如你所见,我年纪不算老,身手没生锈,平常捉一下妖,降一下魔,就当为民除害,也多些收成。”
竟是个多才多艺的。
算云歇看漏了眼,“做多坏事,不怕报应?”
游莲长指顺着腿上一捧乌云,有一搭没一搭的,闻言撩眼看来。
对上他眼睛,云歇暗道不好,正要开口草草揭过,就听他说:“可不就撞上了你嘛。”
果然。
叱咤风云多年,云歇头回听人把报应安在她头上,真是晦气。她一把抢回自己头发,将人连椅子一脚蹬开,“滚。”
人拖着椅子回来,赖到她眼下:“当家的,我的事情还没讲完呢。”
云歇眼皮掀也未掀,一迳搓发尾洗味道,被别人摸几下就沾了别人味道,闻着烦。
游莲支腮含笑,看她不住施法洗头发,跟大黑追着尾巴咬一个模样。
温言赔笑半晌,总算哄得当家的施恩又看他。
“我今年二十有二,按人间规矩来说,应已行了冠礼。”
真不食人间烟火的妖愣了一下,真诚地表示疑惑:“冠礼?”
“就是……”游莲一下没想到怎么解释,略一顿住,随即,他将自己头发捋到肩前,“就是把头发都扎进头冠里,同时寓意——寓意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寓意,你不会感兴趣的,说多你要嫌我烦。”
他说话带些亲昵意味,仿佛二人不是在两天前的夜巷初遇,而是认识了许多年。
云歇确实不感兴趣,捻起一缕他的发尾,又凉又滑拿在指间,“你没扎起来。”
既然是头发上的功夫,好理解。反观他平时多是用玉簪绾起一半,现在也是用根白带子草草扎起。
游莲解释:“冠礼那年出了一些意外,因此耽搁下来。冠礼未成,我也不喜欢那些头冠带子勒脖子,耽搁耽搁,就到现在了。”
听他说得这样随意,云歇都要以为人间莫不是个草台班子,戏台爱搭不搭,台上人爱唱不唱,台下人看过不给钱。
“反正是些恪守陈规的礼俗,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它既不会因我发扬光大,也不会因我废除陋习。我随心而为便是。”他漫不经心说来说去,逮到哪儿说哪儿,“不过,我取了字。”
他今晚说的奇怪东西真多,“字?”
“人间习俗,算是我的另一个名字。”游莲看她,“观水,我表字观水。当家的若不嫌弃,可以叫我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