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剑而立的身影,一如脚下所站的城墙堡垒,屹立不倒,坚定不移。仿佛任何风浪都无法将之摧毁。
然而,城墙再坚不可摧,不过是遗忘在时间缝隙的假象。现实中,早已肚腹破裂,脏器横流。
无论如何,看上去都不是个好相与的。
对方一派无动于衷,云歇继续说:“她生前应该是个大夫,左腿有些跛,年轻时候上山采药摔断的。你认识吗?”
笔挺剑身晃了一晃,银面遮住持剑人神情,闷在底下的声音有些怅惘:“明霜?”
不必再问。
“她死在千里外的东边,后人将尸骨抬葬回故地。因夙愿难偿,许多年来,她一直徘徊在这里。”
云歇目光定在这张银面上,近瞧更是驳痕交错,触目惊心,“我还在猜,那么羸弱的一条魂魄,几百年不修不练,一不留神就要魂飞魄散,如何能在不渡域呆那么久。看来她进城后,是你护着她。”
持剑人自巍然,仿佛方才的片刻动容只是错觉,“关你什么事。”
“的确不关我的事。”云歇点点头,“但你别忘了,昨夜你既借我的手超度她,那么现下,卸磨杀驴也不是这个做法。”
那位仍是不为所动,冷哼一声:“关我什么事。”
云歇停顿片刻,哂然:“你这话说的,像是我多管闲事。我不过是看她生前多结善缘,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不值当,又十分可怜。于心不忍,这才好心,帮了她一把。”
几句话说得低而柔,满含悲天悯人的无奈,在游莲听来,就跟昨夜她说主持公道却一把火烧干净的时候一模一样。第一次听见,真要以为自己遇着善心人。
好会哄骗人。
若是她想,随便要人剖心剖肝热腾腾掏出来看,都是轻而易举。
对面那位显然不在轻易哄骗的行列,只听她声愈冷:“我竟不知妖物何时会有好心,分明是有利可图,满口伪善,你披错人皮了。”
听起来对妖物格外有偏见呢。云歇听得多了,半点不放在心上,反问:“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东西?”
对方重剑一杵:“废话少说,你到底打不打?”
云歇:“不打。”
“不打也得打。”
车轱辘转来转去,云歇觉得奇怪,“为什么非要打?”
对方竟很诚实地回答了:“你们今夜扰我清净,这么让你们全须全尾走下去,岂不是告知底下那群妖魔鬼怪尽管来我头上踩?”
游莲本是全神贯注警惕对面一举一动,乍一听这话,不由得走神。好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不好意思。”云歇手中剑光黑焰若隐若现,“我们当然能全须全尾走下去,不用你让。”
闻言,持剑人周身战意暴涨,重剑诡光过眼:“尽管试一试。”
真不晓得是多少年没打过架,几句话就能激动成这样。一场没个尽头干耗时间的架,云歇可没心情和她打。
后面人跟水池子漏底似的,血腥味浓到呛鼻。云歇方才就纳闷,怎么会有人想不开,拿肉身做盾呢?是低估她,高估自己,还是编谎话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白白长一张聪明绝顶的脸。
算账的话回去再说,先把麻烦解决才要紧。
对方“盛情邀约”,云歇拒绝得干脆:“我不想和你打,浪费时间。”
重剑又一杵,砖石被砸个稀碎,“你耍我?”
“实话罢了。”云歇专挑人逆鳞拔,“难为你天天有功夫找人打架,怎么连个临终告别的时间都抽不出。”
持剑人拔张的怒火一滞,静了静,道:“几百年前的人与事,你自己数得清楚吗?”
云歇哪里会扯自己头上,反问:“将军若是不想数,为何死了几百年还要守在故国?是觉得站高点风景好看吗?”
能有什么风景可看,处处残垣断壁,睹物伤情罢了。云歇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两位一来一回吵得不可开交,吵得还很有礼貌,只是,对面那位身上战意不减反而越发汹涌。
见状,游莲忍不住插嘴:“当家的,你确定你是不想打了吗?”
“废话。”云歇头也不回。
游莲忍不住又道:“那你还是少说话为妙。”
“关你什么事。”
简直卸磨杀驴,游莲举手找存在感:“那我刚刚受的伤又算什么?”
“算你倒霉。”
游莲:“……”
更郁闷的是,人从头到尾连余光都没分给他一点。
身后安静下来,而对面似乎也看出云歇用意,漆黑手甲紧裹的长指敲了敲剑柄,道:“你想超度我?”
云歇不否认:“不也是为你省力吗?”
“你觉得你能渡我?”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笑话。”她蓦地仰天大笑一声,霍然拔剑,横剑于前,漆黑手甲缓缓抚过,声也慢,“天地不悲怯懦,我方可渡我。”
这就是谈不拢了。
云歇早有预料。眼前这位已不是简单的凶煞可以概括,生平杀业命债为鬼路锦上添花,遑论又是在不渡域此等风水宝地。
这位不被阴煞侵蚀,沦为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意志力已然是超乎寻常的强悍。还能有理有据地和她争论要不要打架,简直是旷世奇观。
乃云歇生平仅见。
三言两语谈什么超度,天崩地裂才可叫顽石开窍。
一点剑芒隔空指进云歇眼瞳,她心想,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就是不知道身后人跑得够不够快。
然后,她无端端想起些不相关的:似乎少了点什么,是不是还有团黑乎乎毛茸茸的……
正这时,一阵吱哇怪叫突起。
云歇心上笃的一声,回头就见旺财抱着狗崽子快步奔上石阶,边跑边喊:“我就说、我就说上面有很凶的鬼!你们一个两个还抢着上来!是嫌命太长哇呀呀——果然碰到了,愣着干嘛,还不快跑!”
话音未落,他把手上东西当武器向前一抛,嘶声大喊:“快跑——我和大黑殿后——”
他竟然把狗崽子丢了出去。
游莲:“……”
云歇:“……”
定定看狗爪扑到眼前的持剑人:“……”
狗崽子嗷呜一声,一口叼住了那头盔上的红缨,死咬不放。
空气凝固了。
作古多年的那位该是死也没料到,有一日竟会被一只狗崽子欺到头上放肆,霎时周身杀气暴涨。一声喝骂,干脆抬手去抓。无奈重甲限制了肢体,她伸手,却怎么也够不到头顶,抓不住。
莫说是她。饶是云歇如何未卜先知,也万万想不到上一刻还称得上剑拔弩张的场面,会变得如此滑稽。
那边还在你咬不放我抓不住地团团转着,这厢旺财龇牙一吠,也扑了上去,凌空化成一条半丈长的黄毛猎犬。游莲眼疾手快去抓,只揪掉了他一撮尾巴毛。旺财一跃上前,嗷呜一大口,咬住了红披风。
云歇:“……”
游莲:“……”
难为他还晓得拣处不崩牙的咬。
一鬼两狗纠缠得难分难舍,场中狗叫骂声不绝。
一下子,情况变得令人丈二摸不着头脑。本来事情没这么麻烦的,怎么忽然就这么麻烦了呢?
游莲反应过来,是真的被气笑了,上去扯旺财后腿,边扯边骂:“旺财,松口!你给我滚下来!”
回应他的,只有视死如归紧咬不放的狗咆。
狗咬鬼、鬼打狗、人抓狗地镶成一串,在云歇面前迎风飘荡。短暂失语,眼看事态就要一发不可收拾。
云歇轻轻一叹,抬手一招。
夜风忽止。
甲胄铁击,人声狗吠,霎时泯于无声。被甩飞出去的狗崽子下坠骤止,耳朵尾巴四肢乱翘,飘在半空,剩对黑眼珠子会转。荡高的红披风也停了,旺财目眦欲裂,瞪住停在毫厘前的、尖锐棱甲勃张的拳头。
远处的鬼哭雾气还在回荡,城楼上这片窄窄天地,却恍若陷入了看不见的泥沼之中,一切动作声音都被凝固吞噬。
混战中的一人二狗一动不能动。
趁这时候,游莲用力一拽,终于把旺财拽下来,连带几缕勾进牙缝的红布。同时,云歇伸手摘下空中游泳的狗崽子,与游莲对视一眼,同时退后数步。
风声又起。
嘭——拳头去势难遏,撞上空气撞出巨响。
游莲心叹,空拳都有如此大的威力,若方才打中的是旺财的狗头,必定跟打穿一张纸一样轻易,脑浆迸出,不死也难。
拳头松开,张起的棱甲缓缓覆回手背,恢复成鱼鳞排布状。那位停在原地片刻,看看拳头又看看披风,而后收势正身,面向这边。
被扯住后腿的旺财前爪抓地,不断龇牙发出威吓的低咆,还在折腾要扑上去。半点不吃近在眼前的教训,被游莲狠狠敲了两个爆栗也不肯消停。
那位头上红缨沾满狗涎,湿漉漉下垂,缺了一角的红披风更加破破烂烂。她看着这边好一会儿,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
啼笑皆非的场面勉强终止。一时有些难言的尴尬。反正,先前那种剑拔弩张已经碎一地,如何也捡不起来了。
游莲不敢大意,以防对方随时暴起。
却听那位道:“刚才你早使出这招,还能打得痛快些。怎么,不出全力,看不起我?”
话是对云歇说的。云歇怀里抱只哼哼唧唧的崽子,边安抚边摇头道:“那样胜之不武,怎么打。”
那位道:“各凭本事罢了,什么狗屁胜之不武,谁输谁赢还不一定。”话是这样说着,却没有再拿剑指来了。
手甲一张,重剑隔空收回掌中,她说:“不过,这才有趣。也罢,今晚你们扰我清净一事,就算抵过。”
话落,青铜盔甲如烟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