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走远。一步三回头,背影一瘸一拐掩不住雀跃。
游莲目送,道:“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云歇置若罔闻,踏出窄窄巷口。
街上红灯笼依旧,一团团光洇透雾气,将整座不渡域点缀得恍如白昼。不断有游魂穿门而出,旗帜一般飘荡上空,眺望夜幕下沉入梦乡的遥远村庄。
生肉活血对死魂的吸引力巨大,约莫因为撕开就会喷涌的蓬勃生机,是死魂的永不可再成为。
一到夜晚,阴煞气重,压抑不住的本性驱使他们往活人气聚集的地方窥伺。
云歇想起来不渡域前听到的那两句忌讳。
整一座灯火通明的不渡域,立在荒凉无垠的戈壁沙漠中,可不就是迷途人或亡命徒的绿洲。这里有遗落古时价值连城的珍宝,更有等待舐血饮肉的獠牙。
吸引猎物如飞蛾扑火般涌来的不渡域,是陷阱,也是牢笼。牢笼一说,对猎物显而易见,同时也拘禁住猎人。
不渡域外,甩在阴差手里当啷作响的镣铐声,日夜回荡。
而云歇方才超度亡魂送往阴曹的善举,为着生死簿上得以勾掉的一笔烂账,阎罗也该对她道声谢。
积阴德嘛。
云歇想,倒也贴切。
游莲拂开渐浓的雾气,追上去:“难不难吃是一回事,但他做饭一定不能吃。难道你要我相信一条……的厨艺?”
云歇头也不回:“他的手脚和你长一样。”
“他连耳朵尾巴都收不回去,怎么可能——”身后人音调扬起又按低,“而且院子小,我们还寄人篱下。”
真奇怪。
刚进院子,没被盖没饭吃,险些就要吃进一盘蛆,也没见他说话这么别扭。
云歇纳闷:“方才你不是问我的意思吗?”
自作聪明的人一噎,纸扇捏在修长指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风丝浮躁:“我没想到你会真的留下他。”
云歇看不懂事的孩子似的:“你一不会生火二不会做饭,怎么还嫌弃别人。不要这样挑剔。”
乍然一听,游莲有些错愕:“你是为了我?”
可不是。
没有个生火做饭的,明天那边捧来一盘蛆,她又要陪着他花大半天逛几圈找吃的,多浪费时间。不如一了百了。
怎么养了个这么费事的?
不,她没想养。她是为了避免在不渡域中可能遇到的一堆麻烦,先养了这个麻烦,不料麻烦自带一堆麻烦,吃喝拉撒样样都得操心。他连鸡要怎么吃都不知道,还能指望什么?
好麻烦。
现在让他赶紧走,还来不来得及?
烦闷成串滚过云歇心头,她面上兀自巍然不动:“是的。”
这一声敲平了游莲眉心。
几要散架的纸扇逃过一劫,又遮遮掩掩地盖上他翘起的嘴角:“既然如此,都听当家的。”
街巷条条相似,带路的事情全是游莲在管。他落着半步带着路,一派从容道:“当家的,有些东西看着是可怜,但来历不明,还是要防范一些为好。”
云歇听出点道理:“你是让我防范你?”
游莲拨开扇没合好的窗,意外道:“此话怎讲?”
“最来历不明的就是你。”
游莲连声冤枉:“怎么会是我。论交情,也是我与你认识在先。且,当家的对那个女鬼来历尚且了如指掌,我的底细,你应该十分清楚才是。”
云歇被他不知是有意无意的话撩起些烦躁,免不了,又看一眼他的背后。
察觉她目光,游莲跟着回头,看到白雾与飘忽鬼影,疑惑道:“有什么不妥?”
不妥?
云歇看眼前人,从头到脚,哪哪都写着这两个字。
“橘子——又香又甜的大橘子——”
一阵吆喝并着橘子皮破裂溅开的清新香气,引人往前看。
不知不觉就到了地方,远些,喧嚣灯火影子混煮得热热闹闹。近些,几个大箩筐挡在路中。
游莲在箩筐前停住脚。
箩筐里堆满了金灿灿黄澄澄的大橘子,堆到冒尖儿。橘子个个圆圆胖胖,剥开薄皮,香味跟着汁水溅出一片。摊主是个极和蔼的,边吆喝边招呼过路人吃。
乍一眼,真像是路过人间时的寻常景象。若不是摊主头上顶着对巨大弯曲的黑牛角,剥橘子皮的是对牛蹄。
牛蹄还挺灵活,几下撕干净橘皮,又撕了橘络,一半往自己嘴里塞,一半往游莲手里递:“尝尝,不甜不要钱。”
虽是具妖身,倒会做生意得很。游莲道声谢,接过,低头打量:“没想到西北荒凉,来的一路上都没见到河,竟然有如此好吃的橘子。”
他送都没送进嘴里,瞎话张口就来。云歇站在一旁看他做把戏。
摊主挨了夸笑呵呵:“那可不,都是老牛我一亩一亩犁出来的地,包管又大又甜!”
“原来橘子是地里长出来的。”游莲也笑,“真是长了见识。”
橘子是不是地里长出来的,云歇不知道。可外头的地长什么样,云歇再清楚不过。从东向西一路草木愈渐稀疏,到不渡域方圆百里,只剩贫瘠。总不能天赐的一点水源,全恰巧塞进这几箩筐橘子里。
看出摊主对自己种的橘子很是满意,几句话功夫塞完一个又掰一个。脚下扔成一堆的橘子皮,怕都是他自个儿吃的。
游莲就势撩袍蹲下,认真挑起橘子来。
他拿起一个,放在眼前转着看,放在手上转着摸,极其仔细,唯恐漏掉一寸。赏金鉴玉似的看过这一个,又拿起另一个。云歇看着都寻思,橘子皮是不是被他搓薄好几层。
“上一次闻到这么香的橘子,还是在昨天早上。”游莲剥开橘瓣在鼻间嗅,鲜亮汁水破开薄皮,滴下指尖,“嗯,味道也像。对了,当时也是与这一般大的箩筐,一、二、三、四……嗯,也是四筐橘子。不过那四个筐都装满了,这空的半筐,是老板你自己吃的吧?”
“对啊,你瞧瞧这破地方连根草都没得嚼,老牛一吃上好吃的,不小心就吃得多了。”摊主瞪着牛眼不住嚼动嘴,“你怎么知道?”
游莲娓娓道来:“这橘子,跟着茶叶丝绸瓷器一起,从东平原那块千里迢迢送过来,要往西北跟当地部落做买卖。刀锋上舔血的买卖,能发财。走西北的商旅经验老道,还配了几十个彪壮大汉护送,一路严防死守。可防不住多的是凶神恶煞,一不小心就被人劫了。瞧,这几筐橘子,如今不就变成你的了,你说是不是?”
“那可不。”摊主连连点头,声音也低下来,“这里凶的可多可多了。”
顿了一顿,游莲仍是笑着问:“那些人呢?”
摊主不明所以:“什么人?”
游莲把话掰开揉碎讲:“你捡到这几筐橘子时,有没有见到和橘子呆一起的那些人。那些人去了哪儿?”
摊主又吃一个橘子,眼睛往左上偏想好一会儿,说:“没看到啊,原来还有人啊,是被鬼吃了吧。”
片刻间,此处只有摊主撕橘皮吧唧嘴的声音。
游莲神色不变,掏出帕子擦手,说:“有道理。老板,我买一筐橘子。”又找云歇要钱。
摊主喜笑颜开,见牙不见眼,额外赠送了半筐。不费成本的生意,就是大方。一边打包,一边说好吃再来买。游莲看着他脚下那堆飞快累高的橘子皮山,不觉得还有再来的机会。
橘子收进芥子戒。二人继续往前走。云歇说起刚才事情:“竟然真是跟商队一起来的。”
游莲闻弦知意:“当家的还以为我是骗你的不成?”
“难道不是吗?”
游莲叹:“当家的,我对你可从没有打过诳语。”
这话,云歇左耳进,右耳出:“方才那位也不打诳语?”
“那么大的一对牛角占位置,哪还有地方长诳人的脑子。”游莲又叹一声,“我这几位朋友运道不好,可能真的被吃了也不一定。”
云歇看他装模作样:“没有走进不渡域,就算有救。你现在去找,或许赶得上。”
游莲沉吟道:“且不说他们是去了哪儿,若真遇险,我现在去也只能帮忙收尸捡骨头。若是没遇险,更用不着我。这样一想,我去与不去都改变不了什么。”
云歇深以为然:“各安天命吧。”
再往街道走进一些,“商贩”们个个肩挑担抬着货物往两边占地。来得早的,早早占好客流多的地头,来得晚的,老老实实挪去犄角旮旯摆。
也有不讲理的,说我昨天明明在这里摆,今天来晚又怎么样,还是要在这里摆。先来的自是不肯,一言不合,两边便当街打起来了。打架的又打到劝架的,劝架的也变成打架的,一拖二三拖四,撕咬得漫天飞肉,引起的热闹堵了小半条街。
一条手臂飞过半条街,飞到游莲脚边,他挡在云歇身前带人往后一退,好险没让血溅到衣摆。那血还是灰的,腥得没边,谁知道能不能洗干净。
二人躲在屋檐下往那头看了几眼,一致决定这种热闹还是不凑为好。
原路返回。
离着老远,见到巷口有个影子鬼鬼祟祟,伸老长脖子在东张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