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歇没理会对方伸来的手,走进门后。
她欢迎,任何向她打开的陷阱。
门后小路一黑到底,没点灯的立柱宛若一只只鬼影站在两旁。远近有楼阁屋舍深深浅浅的轮廓,领路的中年男人像是能夜视,走得比路还直。倏尔,一团光打亮。
云歇转头,青年不知从哪儿捡了段树枝穿过吊钩提灯笼,他正收起点蜡烛的火折子,迎上她的目光,说:“东西留着还是有些用的。”
这点光在铺天盖地的黑暗中犹如石子落湖,可有可无,堪堪照出地上并肩而行的两道影子。一晃,又照出前头沉默的人影。男人背对二人往前带路,安静得出奇,像是刚刚在门口的争论没发生过。
太安静,只有脚步落地和呼吸声,渐渐地,又听见另一种微不可察的声音混在其中。
嚓,嚓,嚓。
游莲跟人搭话,拍额懊恼道:“瞧我这记性,昨晚住的院子在哪儿都忘记了。”
前面人头也不回地重复:“忘记了?”
“对。”游莲说,“劳烦大哥带一下路,就去招待客人的院子。”
竟没再遭到怀疑,被领着拐了得有十八个弯,偏僻得很。不像迎客,像赶老鼠。到了地方,游莲道谢关门一气呵成。啪,外面直愣愣的人影同黑夜全数被拦在门外。
屋内只剩二人,和一盏幽幽亮光的红灯笼。
云歇往窗前一靠:“你从哪里知道的陈老爷?”
“碰运气。没有陈老爷,总有许小姐王少爷,碰对运气自然好,碰不对,只要他一反驳我,我不就碰对了吗?”边说,游莲边提灯笼往周围照。
出乎意料,没有陈旧灰尘扑面。十来步从门口走到隔挡里间的屏风前,屋子不大,摆着桌椅花几之类,角落还有张摇椅。虽然干净,也能看出久无人住,软饰稀少,空旷冷硬。
云歇摸过灯火下的木头棱角,说:“你两句话就改口,胡说八道几句,他竟然还信了。”
游莲说:“是不是很不合理?”
“这地方,又有什么是合理的。”云歇想起刚刚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红联和做客有什么关系?”
灯火转去屏风后,映亮屏风上绣的墨山青松,里面四处查看的人闻言道:“黑底挽联,是做丧事时用来迎亡魂。红底喜联,多被人赋予来年丰顺的意头,迎神也迎客。可不就是迎我们来做客吗?”停了停,“这屋子连个枕头被子都没有,硬邦邦怎么睡?真是没有半点待客的道理。”
云歇推开条窗缝看外头,不冷不热地轻嗤:“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的人从屏风后绕出来,满面坦然:“管他呢,忙了一天,我只想找张床睡觉。至于寻仇报仇什么的,不如我们等明天天亮再说?”
窗缝一线光划上云歇眉眼:“我们?”
“如你所见。”游莲将灯笼搁去屋中的桌子上,“目前我们的的确确站在同一片屋檐下,诡异蹊跷之处太多,单枪匹马力有不逮,不如就——”
云歇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不需要。”
“需要的。”被拒绝的人毫无意外之色,不败不馁,“像今晚一样,探路,问话,善后,这些琐碎又麻烦的小事,你嫌弃得不得了,却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既无法避免,总该有人为你鞍前马后。”
“想为我效劳的人,多的是。”
“原来是我眼拙,竟然没瞧见你身边跟着这么多能效劳的。”说着,游莲向两旁空气作揖,“是这一位,还是这一位?藏着不露脸,是怕吓到我吗?”
场面滑稽,云歇忍耐地闭上眼,道:“他们走得慢。”
“原来是还没到。”游莲往窗边走一步,穿过窗洞的微光织上他衣裳,“耽搁这么久,能不能办事妥帖尚且不说。若是明天还到不了,岂不是仍要连累你操劳?”
话落,黑夜里有什么东西崩紧了,崩到亟待断裂还未断裂,便有了悬于钢丝上屏息一般的寂静。云歇索性彻底推开窗,任外头破云而下的月光洒进。
她转身坐上摇椅,声音没什么情绪:“你觉得你很了解我?”
这张摇椅不破不旧,木漆味残余,摇起来没有吵闹的吱嘎声。长长的发尾与黑袍下摆落地,蛇一样盘在她脚边,任月光曝晒。
游莲走近摇椅旁,近到脚尖前三寸是那片黑色涟漪。与冷漠颜色大相径庭的柔软质地,让人十分想上手摸一摸,触感是否跟看到的一样。
他别开目光,说:“不如说我在找处能遮风挡雨的庇护所。这地方随便出现个东西就能撕了我,双拳难敌四脚,我惜命得很。”
“是他们撕了你,还是你撕了他们?”
微微一停,游莲表情空白,很快反应过来:“你看到了?”
“杀戮者死于杀戮,也算善终。”云歇脸色平淡,“手尾处理得不干净,想看不到都难。你既有这本事,和你口口声声说的惜命挨不上边。”
“你不信我。”游莲一顿,“也是,我们不过只是认识了——今夜,你何必信我。”
云歇指尖敲扶手,没应话。她不应,便给了别人揣度是进是退的分寸。
“你并非不想留下我,对吧?留下我可能带来的隐患,比起前头不知还有多少等着你去处理的麻烦来说,不值一提。”游莲一哂,“还需要问什么,无论什么,只要能让我留下,请尽管问。”
云歇停顿片刻,问:“你是怎么进来这里?”
游莲答:“迷路,误进。”
“这么巧。”
“这条路打通数年,是往西北戍卫军互商钱货的必经之路,商队白天赶路晚上休息,说起沙漠深处的秘闻。偏生我不信邪,于是——”
云歇对谎言不屑一顾。
尤其人心藏匿皮囊之下,蒙耳障目,构成谎言的引子在其中千回百转,比通天路还曲折崎岖。何必费工夫去猜,猜来猜去都是假象。何况从这一双眼睛里,云歇确实瞧见了坦然诚恳。
片刻对视,很快,对方低头错开视线。他似乎看着地上的月光影子发起怔,直到影子主人因过久的沉默,瞥他一眼。
“弄脏了。”他说。
云歇顺着他目光瞧去,自己赤足踩上袍尾的脚背,沾了一点黑泥。
按她一路走来见水涉水见土踩土,双脚早该脏得不像话。但凡尘俗物近不了她身,这点子黑泥应是不慎沾上的鬼气怨气之类。鬼气怨气在不渡域飘来荡去,比别处浓上数倍不止,不小心踩到也是正常。没注意到还好,一下看见,云歇眉心皱起。
“地方脏,穿双鞋子会好些。”说话人从袖口掏出一方帕子,单膝落地伸出手,似乎要帮云歇擦掉脚背污秽。到底及时反应过来,在云歇察觉异常之前,帕子转向被递到她眼下。
帕子同他身上衣裳一般颜色,雪白雪白,月光斜到他手腕落下瘦削的影。
很明显,他拿这条白帕子当作示好的一则。
云歇瞥过白帕子和他的手,无动于衷:“你好吵。”
对方不明所以,下意识低了声:“怎么?”
云歇伸手,略过举到近前的帕子,两指径直搭上他手腕里侧。轻得不能再轻,停在那截蛰伏筋脉的皮肉上,一按。
连体温都没来得及传过去,对方想起来躲避前,她已经收回手。
这下动作平常,绝算不上快,大把时间足够对方缩回手去。偏偏他不躲,显得当下受惊的表情有些刻意。
游莲拿帕子的手僵在半空。
“你漏算了自己的心跳。”云歇低目看人,道,“虽然你极力让言行表现得平常,但是心跳冲得你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躁动,连根脉搏都藏不住声。表里不一,口不对心。你在兴奋什么,还是害怕什么?”
对方安静须臾,道:“我害怕外头数不清的危险蛰伏,害怕坦诚的价值不能让你留下我。”
云歇没有放过他:“你什么都怕,偏偏不怕我?”
对方面露诧异,像是听见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还要反过来问她:“怎么会怕?若是世间妖鬼都像你这样,生怕别人靠近你一步,什么坏处都掰开揉碎了讲,谁还会怕走夜路呢?”
这话……是夸是骂真难听出来,反正云歇觉着被下了面子,心气不顺:“……你可真会说话。”
她往椅背一靠,眼尾一点恼色比月光还薄,很快就摇散了:“若是真的害怕,一开始你就该离开这里。又何必,现在到我面前卖乖。”
游莲与她对视,神色认真:“好玩嘛。听说有胆子大的人,专寻些诡异地头,美名其曰探险壮胆,为此豁出性命不在少数。我从前嗤之以鼻,今天看到,才发现,确实。”
“嗯?”
“遇到独一无二的存在时,确实会忍不住去一探究竟,哪怕前路未卜。谁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再遇上第二回呢?”
他话里有话。云歇在方寸间审视他表情:“凡事皆有代价。”
游莲笑起来,仍是柔和不带机锋,眼中星光熠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给不给得起。”
风穿堂进,摇椅晃动影子。游莲手上的帕子被凉风吹皱,等不到人接。他又说:“无意冒犯,但是,如果你连……都听得到,一直如此你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云歇闲适闭目:“闹市里不会有人嫌你声音大,但在深夜,一声狗吠都是扰民。”
就如眼下,黑夜如同平静无波的水面,敞开的窗外蛰伏着数不清的窥探。云歇收拢五感回到这间窄室,耳边咚咚咚、属于他人的心跳声,吵得如同时序混乱的春雷。
吵死了。
被比作狗吠的游莲:“……”
再无多话。夜深了。
游莲进出几趟,回来说:“隔壁有间厢房,比这里小些。我去那边,这里是你的。”
说完他开始往外掏东西。别人的芥子戒藏天藏地藏宝物,他的芥子戒掏被掏褥掏枕头。蓬松几团往床上一搁,一层一层展开。
隔着光映得半透的屏风,可以看清长指抚平缎面的细节,恍若比莲瓣舒展还优美。挂帐铺被,忙上忙下,有条不紊,诸事理罢。脚步声往这边来,停了一停,往外走。门推开一半,又停住。
青年身影掩映在孔洞镂花的门扇后,声音含笑:“明天见。”
门扇吱呀合上。
脚步声徐徐远去,转进西厢。听声音,也是在铺床。
他到底带了几床被子?
灯笼蜡烛烧矮半截,往四周扩散的光芒越来越黯淡。徘徊窗外的试探缓缓退去,隐向更暗处。
直至四野彻底寂静,一地月光。云歇手指隔空一动,拂去脚背沾的黑点。侧过头,比月光还洁白的一片掠进视线。
乌木扶手上搁着条白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