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不进去,这是一个问题。
小楼门泼出台阶的光温暖明亮,尤其在一众影子桀桀狰狞的窗格子衬托下,对比鲜明,有眼睛的都知道该往哪儿走。
可在哪哪都充满诡异蹊跷的地头,陡的出现这么一间寻常楼舍和一个寻常人邀你做客,尤为不寻常。
喜暖喜光,是势弱者难以避免的下意识。一些以血肉魂魄为食的妖鬼,行走人间开辟洞府,惯会利用这一点。只肖在偏僻阴森处挖个暖和地,里面扔些食物珠宝诱饵,就能坐享数不清的闷头撞来投网的猎物。
一眼识破的小小把戏,云歇岂能上当。
她能。
一路过来都是在敲别人的门,头回有人主动开门请她做客,云歇自然、必须、非得要进去坐一坐。
进门关门,那声戏腔还在外头余音绕梁。戏腔主人,也就是画着旦妆的那位,拂开进门三尺处一道彩珠垂帘,朝云歇比手示意入内:“请。”
声音低沉清朗,肩背骨架宽指节略粗。虽然脸上描红涂黑看不出年岁,但从身形声音判断,应是个年轻男子。
起码在他死的时候,还年轻。
走路没有声音,便不全是戏步轻巧的缘故。能推门能摸实物,面貌体态与活人无异。除了灯火穿过他,直照到地上。
就着惨白手指拂开的彩珠帘,云歇往前望去。没有狰狞巢穴,也没有诡计陷阱,与金玉其外相匹配的其内展现在眼前。
雕廊画柱自不必说,一楼堂顶挑高,二楼走廊环绕,将最中央一座宝塔供为第一眼焦点。
宝塔高数丈,下宽上窄六角飞檐,形状和小楼外观如出一辙。只不过这座宝塔掏空内里,错落数层设无数格子,每一个格子都摆设一件宝物。灯火明珠与宝物两厢映照,整座宝塔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穿进堂中,宝塔一层层转过眼前。云歇心叹:真漂亮,想买。
然后她立即想起,钱袋子在手下那儿。
男子领路到桌旁:“贵客稍等,我去请老板过来。”
堂中除开那座堆满无价之宝的宝塔外,算得上是空旷。云歇在唯一的长桌旁坐下,正好将宝塔居中纳入最好观赏点,背后临街一排雕窗,窗户紧闭。桌上煨着只小炉,炉膛里炭火通红,温暖扑面。
接完客人,男子转身踩着木梯上楼去了。
轻不可闻的吱呀吱呀声往上,过一层过两层,到第三层停住。砰的推门声,男子声音隔着几层地板传下来:“老板,你的三两碎银实在不够我夜以继日为你卖命,麻烦你以后看准时辰再让我去迎客。”
另一道声音响起,调子又柔又慢,是女人声音:“阿笙,你要理解一下,客人来的时候若没有下人先去铺铺排场,我这请客的主人家多没有面子。”
名唤阿笙的男子声音高起来:“行,面子给你了,我的工钱总要加加吧?”
女声仍是不紧不慢:“你吊在绳子上求我把你放下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云歇没有偷听别人家务事的嗜好,无奈耳力实在太好。
楼上争辩还在继续。
阿笙:“我说了什么?”
女声:“你说有片瓦遮头有口剩饭吃,你就给我当牛做马一辈子。”
阿笙:“那时候我刚死脑子不清楚,怎么能当真?”
“你吊了几十年是刚死?”女人道,“再说,把你伸那老长的舌头收回肚子里去,费我多大功夫你不晓得?我掏心掏肺对你,这么多年,你却老提钱这样脏的东西,真是伤我的心。”
静一会儿,阿笙低声嘟囔几句,听不太清,总归不是些干净话。
楼上谈话到此为止,接着一道足音踩过云歇头顶的地板,吱呀声又起。
木梯涂色深檀,回形镂雕古朴,从楼顶贴墙盘旋几折架到大堂东南角。云歇闻声望去,正见女子沿梯走下的侧影,扶栏指尖丹蔻如血。
圆圆的后脑勺圆圆的发髻,油光水滑得像是用蜡抹平,紧贴头皮一丝不乱。喉口立领裹到脚踝的海棠色裙式,与身形贴合得无一点赘余。随着步子起落,那笔曼妙便在栏杆镂雕缝隙若隐若现,款款摇曳。
女人走到楼梯底,转过身来,云歇看清她正脸。杏眼桃腮,乌鬓红唇。每一处,都与发髻裙色相合,构成女人通身妩媚。
她拿柄小罗扇,眉眼弯弯:“见过贵客。我名唤眉是青,在此地经营小店,得了个诨号,眉老板。”
女人一笑,脸上五官神采飞扬,活色生香。让人不由得去注意她眉毛。细弯的新月眉,没有毛流感,似乎是剃掉原来的画上新的。画也画不对,不衬骨相。眼唇一勾,更显得两笔眉毛生硬。
云歇:“眉老板。”
一句称呼声调,便知客人是个冷性子,任炉子烧得热火朝天,烘不暖搁在旁边的黑袖雪指。
一樽白瓷像,十万凶煞气。八风不动,鬼魅自避。
这还是贵客有意收敛,仍把吊死鬼吓成胆小鬼,躲在楼上不敢下来。连窗外,彻夜难平的鬼哭,都比往日静得多。
不渡域何曾来过这等人物。
楼梯底到桌前一段路,灯火照得一截明一截暗,眉是青拧腰走近,笑意不变:“贵客久等。”
“客随主便,该有的礼数。”
“奇怪,别的来我这里都是大呼小叫,偏偏最有资格撒野的,却跟我讲起礼数。”
眉是青在长桌对座坐下,影子跟着灯火拉长倚上白墙。手一招,招来宝塔上一只金塑玉镶的茶壶,再一晃,壶里便响起水声。
她将茶壶搁去旺火炉上,问:“贵客第一回来不渡域吧?”
云歇答:“算是。”
“算是?”眉是青说话尾音勾起调,“算这一字,当真奇妙。万般推演众生机缘,唯独难求诸己因果。”
听这人说话有点意思,来来回回都能捡起话头,云歇从善如流接道:“眉老板不如算一算,我来这里做什么?”
“贵客盛情,我岂有不算的道理。”涂红指尖敲一敲桌面,眉是青眯眼做高深莫测状,“不渡域此等神憎鬼厌的地头,举凡冒险来此,要么找人,要么找东西。百个人里能有一个如愿都是运气好,大多刚走进来就要被撕成碎片,去当补药了。便是方才,窗里那些东西,都在琢磨着要不要出来咬你一口。”
云歇眼波动也未动:“哦?”
眉是青话锋一转,“不过这是一桩相当赔本的买卖,毕竟,在咬到你之前,怕是已经被你劈得粉身碎骨。我眉是青就识时务得多,见到贵客的第一眼,我便想和你交朋友。”
“第一眼,是开门请我做客之前?”
一听就是明白人,眉是青不绕弯子:“第一眼,是你在城门口劈开云雾的那一下。那一下真是天大的威风,生生杀灭了这里无数饕餮觊觎心,不敢去招惹你。当然,眼瘸胆肥的另算。”
说到这里,她凑近些,手托腮,指尖点在红唇边,声音放得低慢:“不过,我却是许久没有见过这边的月光,还要多谢贵客一声才是。”
云歇蓦地抬眼,从烟丝缭绕中看来:“当时城里没有人。”
“只是你看不到罢了。”
颇有深意,意犹未尽,点到为止。
人说就听,人不说,不勉强。
炭火红影中,这张芙蓉面愈发精美得无一丝瑕疵,秋波脉脉,蔻丹唇红,艳到扎眼。十分皮相,十二分风情,三分肖人。云歇看着她,问:“眉老板平日是做什么生意?”
问起本行,眉是青一扭腰脊坐直了,爽利道:“小本生意谋生。小至杀人放火挖坟驱鬼,大到鸡毛蒜皮柴米油盐,小店都做。鞍前马后,童叟无欺。”
这通话说出来,对座贵客便笑:“可以赊账吗?”
“赊账?”长袖善舞的眉老板惊了。甚至想挖出自己眼睛洗一洗,怎么一眼瞧见的贵客,说话这么不贵。
她眼皮一搭,小罗扇舞起来:“本店概不赊账。一分钱一分货,来客当场结清。”话风又一转,“不过,若是朋友之间,让个三分利,又何妨呢?”
正是穷光蛋本人的云歇欣然应允:“好啊,我们就当朋友。”
眉是青果断把洗眼睛提上日程,长成钱眼的心钻出一丝怜悯:“你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吗?”
云歇摇头:“身无分文,却不会让眉老板做太亏本的生意。只劳烦你同我说一说,这里是多少年前变成这样的。”
“多少年来都是如此。”眉是青了然,“看来贵客许久没有经过门前。”
云歇不置可否:“从前这里叫船镇。”
眉是青诧异:“原来以前叫这个名?我来时此地就叫不渡域,鬼魂阴煞滞留,互咬一嘴毛杀得满天黑。也是,煞气重好长修为嘛,又能避开阎罗殿那群甩镣铐链子的,妖鬼自然喜欢来这里,地方一小,纷争就多。”
云歇抓住一点:“避开阎罗殿?”
眉是青道:“是了,忘川河断,地狱无门,轮回不渡。不就也跟我眉老板一样得了个诨号,叫不渡域嘛。”
壶里水沸咕噜咕噜响,眉是青拿开盖子,舀起一勺茶叶往壶里扔,又舀一勺,然后盖子一盖,让它自己煮去了。
炉里火旺,金壶惨鸣。
惨不忍睹,云歇移开目光:“眉老板可有算出我为什么来。”
“我这小店,常年做的是打苍蝇的生意,偶尔来那么一个人模人样的显眼得很。可惜客人带斗篷蒙面,阿笙那个好耍赖的,是人是鬼都认不出。”眉是青压着声,“贵客可是寻这位?”
云歇不答,只问:“到你这里做什么?”
“拿一枚还魂丹兑一张房契。”
话落,一直端坐的客人向后往椅背一靠,神色藏进灯火照不到的阴影处。
眉是青提壶斟茶,说:“我这店生意杂,偶尔也与过路的当些新奇玩意。那枚还魂丹非比寻常,炼得纯净,起死人肉白骨都当得。虽是垂涎,但我这小小店面哪能容下这样一尊大佛,便让那位另拿其它来买——上好的雪顶茶,请贵客品品我的手艺。”
金镶玉瓷杯被推到云歇眼前,火候太足,茶叶熬得稀烂,青青水水飘飘浮浮,一杯浑浊物。
不用品,一看便知道此等茶水非常人有福消受。云歇面不改色:“房契有何用?”
“自然有用,不渡域妖来鬼往,要吃要喝,也要巢穴栖身。”眉是青解答,“就和人间一样,房契一拿,房子就是你的,要住要拆要烧,也全凭你。我嘛,从前有闲钱多置了几块地皮,正正好卖出去。”翻了几番。
从不买房的云歇对此难以想象,难以置信。
那人费尽千辛跑她地盘偷东西,就为了来这里买处房子?买来干嘛,安度余生吗?既要安度余生,为什么要来不渡域?是图这里鸟不拉屎,沙子好吃,还是鬼哭催眠?
眉是青和她想到一块去:“这位,怕是脑子让鬼挖了。”
云歇想不出其它解释。
问起房子在哪里,眉是青说来指去,云歇全当听天书。拨亮油灯,眉是青拿来纸笔,画出房子位置。画完她又说,纸和墨不要钱。
云歇接过纸,颠来倒去地看。
眉是青懂她眉心皱起的忧愁,两掌一拍,作等待状。许久,无人应声。她眼角一抽,轻咳一声,又拍一掌。仍是无人应声。
眉是青嘴角抽搐,向上怒喝:“阿笙!”
二楼应声倒挂下两条水袖并一颗花妆脑袋,白袖子跟黑辫子来回晃悠。活人吊成这个姿势,不小心就要往下摔个头破血流。亏得他做鬼多时,身姿轻巧,张口抱怨道:“又要做什么?工钱没多少,屁事倒挺多。”
贵客面前,眉是青大度原谅这不给面子的,摆手道:“去数盘金元宝来。”
听到铁公鸡说要掏钱,阿笙寻思今天月亮是不是出来了,往窗外一看,哦,果然出来了。连声嘀咕邪了门了,老老实实捧盘来。
盘上金元宝堆成小山,模样与人间迥异。圆滚滚金灿灿,两头角微翘,有的通体圆润,有的凹着几个不规则扁坑,瞧着像纸折时捏出的指头印。
瞧着像纸折,却颇有重量,放上桌时互碰出响。
眉是青悉数摸过,喜欢得不行:“人为财死,有钱能使鬼推磨,天底下,这东西最好用。”
云歇还在死磕手上的图纸,眼下忽然被推进金盘,塞得满满当当,又听人问:“对于贵客而言,何处不是坦途?”
眉是青问出来,却不必等人答:“既是我见你落魄,便是我的机缘。既是机缘,便有来日因果。我眉是青,从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遇着贵客,掏出十二分诚意尚不能让你信我。只盼着借这一点锦上添花,能凑些你我当朋友的缘分。”
言下之意,云歇听明白了,要送她钱,方便以后挟恩图报。
云歇心叹:“她说话这样好听,怎么会不是鹦鹉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