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城池。
护城河早已干涸,成了一道鸿沟。城门主墙极高,仰头望,黑漆城墙砖列严密,高耸指天。不难想象,多年前此处该是何其的巍峨雄伟,气势逼人。而现在,一层又一层沙土正不断地,自城墙各处剥落扬开。
一座死去多时的城池。
尸身在时间流逝中被风化、侵蚀,四方城墙倾颓殆尽,只剩一堵主墙。墙里罗立的高楼低瓦,就如内脏骨骼,在支离得不能称之为护卫墙的散石乱砖后,袒露破碎。
大雾散去,满城笼罩在余晖中。
云歇慢步走过吊桥。桥板干裂,发着惨叫声,仿佛随时要断开摔下鸿沟。吊桥铁索断了大半,几截挂在城墙上,长满红锈,挂尸颈的绳索般,荡不动。
踏进聊表装饰的城门。主街房屋夹道,大半坍塌,杂草丛生。无数黑黢黢门窗洞开,在云歇望去的同时,也在注视着这位外来客。
阴森诡邪四个大字写在整座城池头顶,配上弥漫满城的血色夕阳,很是适合上演一出魑魅魍魉大戏。
然而没有。
云歇从街头跨到街尾,又从街尾跨到街头,中间顺手翻了块盖井的石头。井里头水枯泥干,草都没长一根,荒废已久。
这种荒废占据东西八里南北九里的一座偌大城池,站主墙上一眼望去,残垣断壁挤满眼眶,死物风嚎之外,都是空荡荡。
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里就是不渡域……吗?
难道她继走错路之后又问错路了?
云歇原地思考,试图回忆起出发时手下人递来的情报。
哦,她没看。
那么,她那些忠心耿耿殷勤侍奉左右的手下呢?
嗯,走得太慢,被她抛在后面了。
那么问题来了,若这里就是不渡域,却没有任何她要找的东西,她走这么快又是为了什么?
怎会如此?
一点声音打断思绪,云歇眼角一瞥,一步跨出。身周景物急速后撤,风声倏止,她在一处房屋前站定。梁歪窗倒,眼前房子破得和其它地方没有任何区别,完美融进,没有惊喜。
抬头上看。
二楼翘出的檐角吊着几只铁马,正在风中胡乱撞。这玩意遇水生锈,一生锈,撞起来嘈哑难听,磨得耳根发毛。城中太静,嘈哑声传出很远,为本就阴森的地头添砖加瓦。
脚下,一个圆咕噜东西滚过。是几根弯曲断裂的扁竹条被绳扎一起,依稀认出个灯笼模样。烂得剩张空竹架子,风一吹咕噜噜滚动,滚得往前。街上巷里随处可见这些竹架子,或圆或扁,是见到的唯一会走的。
云歇目光追了一会儿,顺势看去长街尽头。天边仅余一丝光芒,苟延残喘着,与乌云博弈,改变不了逐渐消亡的既定。
天快黑了。
黑暗正跋山涉野,一点一点吞侵所见晴明,今夜,估摸着又是一趟无用功。
难道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岂有此理。
云歇乱七八糟看来想去。冷不丁的,有什么在余光中突兀亮起来。
回头。
一只灯笼竹架定入眼帘。
与方才不同的是,它挂去了门头。那点亮光,就来自竹架中央立着的一根蜡烛。一团黄色火焰包着黑芯燃烧,恰似一只,在即将降临的长夜里,静静睁开的眼睛。
这只眼睛没有血肉,漏风窟窿里一点幽火,与云歇对视。
蜡烛?哪儿来的蜡烛?
几乎是这个疑问出现在云歇心头的同时,那只灯笼竹架一晃,云歇瞳孔猛然一缩——有东西正在生长。
依附竹架之上,疯狂抽出无数长丝。千丝万缕沿着无形的轨迹,编成蛛网,张成蝶翼,光影揳进云歇眼瞳,瞬息结茧将竹架与蜡烛一并吞进。
上下眼睫交错的短短一息,云歇眼中映出一只灯笼。
一只红纸灯笼。纸皮严丝合缝包裹着里头撑形的椭圆竹架子,一寸不多一寸不少,下镶一圈长黄穗。
它取代了漏风竹架,高挂在褪色掉渣的门头上俯视云歇,火光透出纸面。仿佛是有人家看着快天黑,上一刻刚抬出来新制的灯笼点亮照路,云歇甚至可以闻到蜡烛烟烘热新油纸的味道。
它完好崭新,与满城破败背景格格不入。
是人为?是妖鬼异象?还是什么其它邪门歪道?
没有结论,但云歇断定,方圆十里除了她,找不到第二个会喘气的。就算有,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施展法术而没被她发现,如此道行高深的妖魔鬼怪必定还未出世。
所以——
当啷当啷当啷。
叮铃叮铃叮铃。
一直不间断徘徊耳边的嘈哑声,在某个瞬间变得清脆动听。檐角吊的几只铁马,不知何时褪去满身锈斑,光亮如新。
云歇目光一变,立即转身。
身后长街,第二只灯笼亮起。第三只。第四只……
一只又一只红纸灯笼高高挂,灯火前淌。所过之处,门头镀铜色,檐廊涂新漆。梁柱扶正,瓦瓴合拢。
更有人信手拈来山川河流、花草鸟雀镌刻楼阁飞檐。如此妙手描摹下,鼓裂丘地哐地矮下,塌陷坑洼腾地撑平。道路从崎岖到平直,比折断一根筷子都来得轻易迅疾。
云歇看不见画就丹青的是谁,却能看见被当作画轴白卷的这座死城,乾坤颠倒,天翻地覆。
鬼斧神工的造化正以第一只灯笼为起点,越过重重屋脊屏障,往东西南北跋涉。前一刻遍目无半点生机的倾颓荒芜,疯狂长出血肉覆盖腐朽。
枯木逢春,白骨生肉。
与此同时,天光消亡。
黑夜,到来了。
——
回春之法,相传可以起死回生,其实不然。
让死人复生,是和阎罗抢鬼的活计。生死定数,自有法则,十分难抢。而让死物转瞬从新变旧或从旧还新,则是很多大妖小怪道门修士随手拿捏的术法。道行浅薄的,当障眼法用用。越是道行高深的,越能让变化的事物接近真实,越能以假乱真,无论是外观、触感、味道等等等等。
这类小小术法,如云歇自己,早用过成千上百回,也早嫌弃得丢到犄角旮旯里不想再用。但是今夜,术法炉火纯青见多识广如她,也被眼前发生的一幕惊得瞠目片刻。
无它,盖因这场剧变所涉范围之广、事物之巨,世所仅见。
夜幕降临,城池流灯撑起辉火,铁马叮铃撞不停。云歇盯着最开始的那只灯笼,盯了很久,然后摘下来,丢到地上。
灯笼纸里撑形的竹架子应声而断,蜡烛歪倒,火舌舔到纸壁,很快烧出一个小洞。小洞破开的焦圈越来越大,直至整只灯笼没进火光里。竹架纸面单薄不堪烧,很快火小,余下一小片灰烬和零星碎炭。风一吹,灰烬呼啦啦吹散开,地面剩一圈黑痕。
云歇眼也不挪地看完全程,灰烬扑上衣袍,她抬手扫去,捡起一小块黑炭。指尖一搓,炭也碎了,沾一手灰。
非是浅薄的障眼法,是真的。这只灯笼,连同满城一切,的的确确在一夕间,重返被浩劫毁灭前的繁华时期。
街道仍空空荡荡。
倒是破败洞开的无数门窗被粉饰一新,紧闭起来,原本漆黑的内里,有一盏盏灯火在摇曳亮起。
灯盏摆在窗前,窗布投照出里面的影子。
影子形态不一而足,似人非人,似立非立,似坐非坐。或能认出两颗头三只手四条腿的,或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形状,或孤身一个或三两成群,在沿长街排列过去的一众窗格子里,挤挤挨挨。
灯火暗,影子跟着矮,灯火亮,影子跟着拔高。有些很安静,有些凑在一起窃窃说着笑着。说了什么笑了什么,声音都是尖细又嗡嗡,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各处窗里传出来,汇到街上,汇成乱七八糟一片。
云歇听着,低眸掸了掸袖子,所有声音瞬时一静。这一静微不可察,继而如常响起。拙劣的欲盖弥彰下,许多道视线正躲在紧闭的门窗后,向外投来窥探。
外面空旷,只有她。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檐铃在风中撞响,从开始的从容到现下的急促,被什么催着赶着。离得最近的几个窗格被放大的影子覆盖,暗得像是灯油即将烧完,更像是里面东西靠得极近来推窗。
暗处窥探的声音逐渐轻,其内包含的恶意逐渐重,亟待破窗而出。
砰!门板向外打开,撞到墙壁。
霎时间,四周死寂。
云歇抬头看顶上骤停的檐铃。风还在嚎,铁片相撞,却再没有撞出声音。而开门声,就来自吊檐铃的这一栋建筑。
建筑下宽上窄,形若宝塔。每层斗拱托翘攒尖六角飞檐。檐立飞禽走兽,下挂明灯,层层叠叠。宝塔最顶镶一颗硕大宝珠,门头一块金红匾额,银勾铁画二字——蜃楼。
离得太近未曾细瞧,现下乍一看,这小楼竟是满长街最富丽堂皇的一处。随着小楼门开,四周压于窗前的黑影尽皆退后,嘈嘈切切又起,不乏被抢先一步的啧啧惋惜。
暖光泼到街上,门里走出一个人。
一身素衣水袖,似是刚从哪个戏台子下来,面上还描着旦妆。浓墨重彩配上搭肩绑的长厚辫,一时间,不辨雌雄。
水袖一甩,那人走路也是碎步,行止说话满是腔调:“贵客临门,老板请贵客进楼中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