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举报什么呢?”下乡办公室内一位干事例行问道。
闻言,苏莘先是道:“您能否帮我先查看一下,家住造纸厂家属院2号楼8单元的这户人家,是不是家中两个孩子的名字这会儿都还在需要下乡的名单上面呢?”
这不是什么大事,那位干事很快就翻找起了手中的名单。半响,对方点了点头,“没错。”
苏莘道了声谢,然后说:“那我要举报我的父母弟弟为一己私利,浪费国家资源,戏耍国家干部!”
那位干事愣了愣,“你地方是不是走错了啊,这事应该是归革委会管吧?”
苏莘抿唇:“他们戏耍的人中也包含下乡办公室的干事们。”
你要这么说,那我们就不困了啊。
原本对这种往年常有发生的举报一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人立马就打起了精神,竖起了耳朵。
那位干事也不负众望的问出了那句,“这话怎么说?”
苏莘道:“我们家有两个孩子,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弟弟。按照政策规定,多子女家庭可有一人无需下乡,因为我先前接了我妈班的缘故,所以下乡的人选原本只能是我弟弟,我弟弟的名字也在之前的统计中,被录入了下乡的名单。但因为父母的强烈要求,我辞了工,前阵子来主动报名下乡。我报名之后,本以为我父母很快就会带弟弟来这里划除我弟弟的名字,并且去接替我的工作,可结果您也知道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那干事:“那你们家是打算让你和你弟一块儿下乡了?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来举报个什么劲儿啊。”
苏莘认同的跟着点头,“我前些天也以为我们家是打算让两个孩子一块儿下乡了,因为我妈这些天外出购买的那些物资很多都是双份的,而且加起来,远远不是一个人能够背的走的。可我妈昨晚还对我哭诉,说不是因为不爱我才让我下乡,而是因为农村那里的环境,我弟绝对接受不了,让我不要怪她。”
“我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了了,可让我奇怪的是,当我今天早上打算离开时,我弟居然背了个和我同样外观、同样大小、同样从外面看起来塞得满满当当的包袱和我一起出门,直到走到主街,才朝向跟我南辕北辙的方向离开了。”
闻言,那干事蹙眉,“你们家这操作也是让人看不懂了。一会儿对外表现得打算让两个孩子都下乡去,又始终不来办手续把你弟的名字从下乡名单中划去;一会儿又告诉你家里绝不舍得让你弟下乡。你弟也是奇怪,明明背着包袱一副即将要离开城市的模样,可下乡办公室又只有一条能通过来的路,却朝南辕北辙的方向走去。这些人整这么些幺蛾子究竟是想干啥?”
苏莘重重叹气,“这正是我今日说要举报我父母弟弟为一己私利,浪费国家资源,戏耍国家干部的原因。前阵子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父母让我辞工代替弟弟下乡这件事搞得人尽皆知,我父亲所在厂里的直属领导是一位比较正直严肃的老厂长,很是看重手下人的品性以及对于国家各政策响应的态度,而最近我父亲所在的单位正巧有一个主任的职称空缺,大概也就这阵子,就要定下人选了,我父亲是最有可能升上去的人选,所以……”
说到这里,其实再说下去已经没有必要了。
在座的众人都不是傻子,也不是职场上的新兵,听到了这会儿,谁看不出来这姑娘的家里人是打算把那老厂长糊弄一顿,整出一副又能升职,又能让儿子留城这种两全其美好事来的啊?
这年头所有单位都属于国家。厂长作为一个厂子的最高领导人,自然也是属于干部级别的。
至于刚刚这姑娘所说被戏耍的人中也包含下乡办公室的干事们?那是自然了。
如果这家人的计谋得逞,他们这下乡办公室的所有干事就都是这出升职计划的好帮手。这家人既然希望儿子留城,那么等到升职成功,儿子也成功回城之后,这个计划自然不会永远被隐瞒下去。
而明明一无所知,却被波及参与其中的下乡办公室的这些人,到时候若只是被别的单位嘲笑就好了,万一影响未来的仕途,那真是欲哭无泪了!
想到这里,下乡办公室中,此刻在座干事中职位最高的一个主任站了出来,“小姑娘,你能够为你的言行负责任吗?”
苏莘点头。
主任于是道:“那你先别跟这一批知青走,等把这件事处理完,我到时候让人派专车送你去赶上他们的进度。”
*
这件事该如何处理呢?首先就是等。
别看这会儿下乡办门口已经来了不少的人了,可这群人仅仅只是一小部分积极分子罢了。大多数即将下乡的知青,只会在规定的最晚时间,也就是中午十二点以前,来到目的地集合。
而后经过一系列的点名登记,直到下午四五点左右,知青办门前才能安静一小会儿。
对,只是一小会儿。因为接下来三五不时就会有那些未到知青的家长,拿着一些有的没的的证明,来替自家孩子消除知青名单上的姓名。
直到今日下乡办下班后,剩下的那些既没有家长来消名,又没有来准备出发离城的人,才会被上交名单到革委会,并准备被抓且被贴大/字/报批评!
苏和平就是在他们即将下班的时候到达下乡办公室的。
从自行车上下来后,他甚至来不及擦汗,就冲进了下乡办公室,然后找了一个干事道:“你好,我是来替我儿子消名字的。”
那干事起先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直到听了对方自报家门以及所为儿子的姓名之后,顿时讶异道:“你儿子就是苏雨啊?”
苏和平愣了愣,“你认识我儿子?”
那干事摇头,“不不不,不是认识你儿子,而是这一批名单中,只有你们家是子女全都报名下乡,却只来一个,另一个死活都没见人影的。你们家既然已经有一个孩子打算下乡了,干嘛两个孩子都报名?又干嘛另一个孩子明明不打算来,却之前始终不来早点消掉自己的名?你知不知道在那么人的名单中统计未到的人,很浪费我们的精力啊!”
这干事如同连发/子/弹一般的语速很是让苏和平懵了一阵。懵过之后,他赶忙说抱歉,“劳烦同志你了。我爱人腿脚不便,我工作繁忙。我儿子又比较害羞腼腆,所以才拖到了今天。现在还能消名单吗?麻烦你帮我们家孩子消一下吧。”
那干事忍者白眼的冲动按照他们一早商量好的对策应对道:“消是当然能消的,但今年政策有变,所有曾出现在下乡名单,但后来却被消除掉的人,都将会和那些最终的“逃兵”名单一起公布出去。”
苏和平一下就从凳子上站起来了,“什么?为什么?”
那干事:“什么什么为什么的?这些人本来就和那些逃兵没太大的区别,只不过一边是找到了关系不用下乡,另一边是最终还是逃不过下乡的命运罢了。”
苏和平试图说理,“可我们家不是啊!我们家不是靠找关系逃避下乡的,我们是按照政策来的,女儿下乡了,儿子可以留在我们身边啊。”
对方却摇头道:“那我不管,我们也是按照政策来的。不过你也不要太激动,只是贴一张大字报公布一下情况而已,你们这张大字报的的性质和那些逃兵家庭大字报的性质不一样,不会影响你工作的。”
苏和平几乎目眦欲裂:“你怎么知道不会影响?”
怎么会不影响!
厂长那老古板今天还假装不在意的问了一句,他的一双儿女是不是今天已经离城。
他那时候信誓旦旦的点头,厂长一下子就露出笑容,说没有看错他。
可这名单只要一公布,一切可能就全完了啊!
那干事被吼的耳朵一阵耳鸣,待到耳鸣声消后,也恼了,“吼什么吼?我管你影响不影响!你到底消不消名字?不消我们等等马上就要下班了。不过不管消不消名字明天他的名字都得出现在大/字/报上,区别只在于出现在哪一版罢了,除非……”
苏和平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除非什么?”
那干事:“这一批下乡的知青人数太少,如果你愿意主动让你儿子重新参与到其中,只要明早上班之前把他送到下乡办,我们就可以把他的名字从大/字/报上消掉。”
苏和平:“……”
苏和平最终妥协了。
他为了那个位置做了那么多努力,不可能临到头来眼看自己就能摸到胜利的果实,却遗憾放弃。
至于他们老苏家男丁总是不好传宗接代的问题……
就像他先前曾说的,农村里是没姑娘了,还是知青里是没姑娘了?苏雨难不成是没长嘴,还是长有牛头马面,连个对象都处不到了?
苏和平的老家距离哈市也就二十公里左右,他骑自行车到那边时,天还没摸黑。
可当他成功带着苏雨出村时,却已经晚上十点了。
无他,苏雨在听说要让他下乡以后,就开始哭天抢地,明明是个大小伙子了,还耍无赖的躺在地上不愿离开。
直到苏和平保证,他会在工作稳定后尽快将苏雨弄回到城里来,并且会为苏雨此行带两百块钱时,苏雨才擦了擦眼泪,多加了一个条件,“你还得帮我看着红梅!”
红梅就是苏雨现在正在处的对象。
勤劳能干,美丽大方。
虽然红梅妈只生了三个闺女这一点让苏和平有些担心红梅以后生男丁的能力,但苏雨难得喜欢,苏和平当初也就不计较这么多了。
此刻听苏雨提起红梅,苏和平一边敷衍,一边叮嘱道:“去到农村以后,要是有比红梅更合适的对象,你不要犯傻只在她那一棵树上吊死。”
父子俩目光一对视,几乎同时笑了。
这温馨的气氛在达到造纸厂家属院的那一刻被破坏一空。
在骑车进入家属院没多久,苏和平就听到了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在听到那声音的一霎那,苏和平手中的车头就险些扶不稳了。
待到紧急刹闸后,他扭头朝那声源方向看去。
饶是在心中不断请求希望事情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可当看到那身后人的第一眼,他就不会讲话了。
“厂……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