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距离这小广场得有五百米左右,张秀芬往常出来晒太阳以及回家,都是由旁人顺路来帮她推着轮椅前行的。
那些顺路的旁人,此刻也没少用眼睛往她身上打量。
可苏莘脚底抹油跑得快,张秀芬即使觉得难堪,却也只能继续麻烦这些人了。不然这距离虽然不算远,但单凭她自己想要徒手操控轮椅往家里赶,在这无论城市还是农村均还坑坑洼洼遍布泥土沙石路的年代,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惜怕什么果然就会来什么。
她明明只拜托了一个人推她回家,可这群人却都借口今日太阳太大不愿再晒了的原因,要跟她一起顺路回去。
回程的路上,这群人口中虽然在聊着别的,但是张秀芬明显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打量目光正呈现愈演愈烈的状态在飞速增长。
幸而两公里的路走不了多久就能到头,眼见着家门近在咫尺,张秀芬松了一大口气。
只可惜她这口气松的有些为时尚早了。
苏家原本住在五楼,自从张秀芬腿出问题之后,为了能够方便她出门,厂里出面帮忙让他们家和一楼的一户人家换了一下房子。
张秀芬那时无比感谢组织上对自己的关怀,此时此刻,却懊恼自己当初为什么答应了换房这件事。
因为家住一楼,别说是大吼大叫了,就连平时说话稍大声一点,外面过路的路人都能把屋内的动静听个明明白白。
偏偏这会儿她不过刚掏出钥匙插/进房门,屋内就传来了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苏莘,你他妈还有脸回来!老子要……”
一辈子在外只有好名声的人,无论她本□□不爱面子,都会在日积月累的潜移默化中,不愿在外展露任何不好的形象。
张秀芬就是这样的人。
闻言,她赶忙道:“苏雨!”
她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喝止,原本是为了阻止苏雨继续往下说透露更多的家事,让此刻那些不知躲在哪里想要看她笑话的好事者听个正着。
可没成想到听到她的声音后,屋内的人静默半响,并恰好在她终于把房门拧开的那一刻,哭的那叫一个哀切,“妈,妈,苏莘下乡的时候你们什么都不准给她带,让她在那饿死,累死……”
张秀芬:“……。你给我闭嘴!什么苏莘下乡?你姐好好的有工作在,下什么乡?”
苏雨吸了吸被哭的有些堵塞的鼻子,“不是你们……”
眼见着他妈冲他不断眨眼,愣了愣,苏雨恍惚明白了什么,终于闭住了自己的嘴巴。
可惜他虽闭住了嘴巴,但刚刚这么会儿,透露出来的信息已经足够了。
待到张秀芬进了屋,苏家的大门被摔的pang的一声响,里面便再没有任何一声响动传出来了。
只是当时间转移到了晚上,各家各户汇集在饭桌上的时候,今日造纸厂家属院以及附近各家属院饭桌上八卦的内容几乎都不约而同的多了一个。
八卦讲述者的身份也大多相同,都是因年龄原因,待家里养老带孩子的老人。
“咱院/造纸厂院里老苏家平日里装的人模人样的,看起来是对好父母,可实际上这俩人根本就不是东西,前些年那家的当家媳妇张秀芬腿被机器夹断了,急需要人接班的时候,硬是让自家成绩不错的大姑娘辍学去接她的班占坑,这现在眼看着自家儿子到了下乡年龄了,又赶紧让人家大姑娘把这个占着的坑让出来,替自家儿子去下乡。”
“当然,人家大姑娘也不是个傻子,不可能父母让干啥就干啥呢。但是你们猜他们为了逼大姑娘妥协做了啥事不?他们不给人饭吃!这一不给饭吃,活生生把这孩子今儿下午给饿晕倒了,又因为饿晕倒了,这孩子今儿下午请了一下午假打算在家里歇歇,然后就看到了一个歹人手里拿着老鼠药往家里的剩饭剩菜里下呢。”
“更离谱的事情还在后面,这孩子用棒子把这歹人打倒后,才发现这歹人居然是她弟弟。什么?你问给家里剩饭剩菜下老鼠药干嘛?还能干嘛啊,前面不是说了这孩子好几天没吃饭了,你想想,你要是好几天没吃饭,我端着一盆饭菜来,那些饭菜即使是剩的,你吃的香不香?”
“扯远了,继续讲这事。她这弟弟也是个孬的,眼看着自己被抓了个正行,不仅不知道悔改,还叫嚣着责怪她害他出了这个丑,甚至说要让他们的父母回来打她,并且说等她下乡了,什么都不给她带,让她累死饿死在农村。……”
众所周知,流言蜚语不会因为信息量的缺少而断绝传播,只会因为信息量的缺少,而越传越变形。
于是便出现了上述这一说法。
原主她爹,也就是苏和平的领导此刻也在家中吃饭。
听到自个儿母亲的这一顿手舞足蹈的叨叨叨,这位领导蹙眉问:“妈,你说的那个大姑娘叫啥你知道吗?”
闻言,老太太沉思想了一会儿,“苏……金?不对不对,是苏莘,我想起来了,就是叫苏莘,她那弟弟叫苏雨!”
那领导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起来。
苏和平的确有一女一儿,以前他媳妇张秀芬腿还没出事的那会儿,每到造纸厂赶工期,张秀芬没有精力顾及孩子的时候,苏和平总是会领着一儿一女来厂子里吃饭。
他作为一手将苏和平提拔起来的人,自然跟这两个孩子曾有过一部分交集,也知道这两个孩子的姓名。
犹记得苏和平在他面前一向表现的对两个儿女一视同仁,也一向在工作中表现得很有思想觉悟,愿意为祖国的建设奉献一切。
却原来一切都是装的?
苏和平不仅重男轻女,而且视上山下乡如同豺狼虎豹。
可上山下乡不好吗?主席同志都说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他苏和平天天一本红/宝/书抱在胸前,主席语录是不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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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和平的主席语录是不是学到狗肚子里了,此刻没人知道,但是家里人把他的叮嘱全忘到狗肚子里了,苏和平却是分外清楚。
此刻的张秀芬在对刚刚下班到家的苏和平诉苦:“……在我回来之前,阿雨他一身脏东西,从厨房爬到客厅来把家里搞得特别埋汰,但是莘莘下手太重,阿雨休息了好几个小时还说他站起来一会儿屁股就疼,没办法帮忙打扫,所以下午我实在看不下去,只能一边推轮椅,一边拿着拖把抹布把家里收拾了一个遍,直到你回来之前,我刚刚才放下抹布。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生了这么两个不省心的东西!”
苏和平的关注点却在于——“你说苏莘在外面大剌剌的说了咱们让她辞工代替苏雨下乡的事,苏雨也在家里面声音特别大的喊了一句不让咱们给下乡的苏莘准备任何东西,从旁佐证了苏莘说的话是对的?”
眼见着妻子点头,苏和平没有半分犹豫就伸手取过了墙上悬挂的鸡毛掸子冲进了苏雨的房间!
张秀芬有心阻止,可轮椅的速度怎么可能快过一个正常男人迈开大步的速度呢?等她反应过来滑动轮椅进到苏雨房中时,苏雨的屁股上已经挨了两下鸡毛掸子,并且这鸡毛掸子是反着握的,相当于是用竹竿子打一个人,直接把好不容易忽略屁股疼痛而进入美梦的苏雨重新又给打疼醒了。
苏雨被打的张开嘴巴就要嚎,却被自己亲爹一巴掌就把脸扇歪了,“你还有脸叫唤,你今天下午到厨房是干啥去的?”
苏雨的眼中划过一丝心虚,“没干啥。”
苏和平压低声音怒骂:“没干啥你被你姐当贼打了?没干啥你妈说除了一大个搪瓷盆倒地上了,其余原本放剩饭剩菜的碗都还完完整整的在桌子上搁着?难不成你脑子发育不正常,把那么多饭菜鼓捣到同一个盆里是在玩呢?”
“我……我……”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看着自家亲爹再次举起了鸡毛掸子疑似想要往他身上打来,苏雨脖子往前一伸,道:“我就是想逼苏莘赶紧答应下乡这件事罢了,你们饿她三天能有什么用?她该是不答应还是不答应,一看就是饿的不狠!我把所有剩饭剩菜克扣下来三分之二,我就不信她能挨多久。我就是要让她知道,答应下乡还能吃一口乡下饭,死犟着坚持只能被饿死!”
苏和平于是又想给苏雨一个大耳刮子了。
只是这次在他动手之前,张秀芬却先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老苏,老苏,别打了,你打他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当务之急是先解决问题。现在外面肯定都在对咱家议论纷纷,要是传来传去,传到你领导耳朵里,影响你的升迁该怎么办啊?”
苏和平咬牙,“那就让苏莘留在城里继续干她的工作,苏雨下乡去。”
苏雨愕然,“爸,我从小到大别说重活了,轻活都没干过几次,让我下乡是要我死啊!”
苏和平的声音再也压不低了,“那你就去死!”
深呼吸平缓了一下心绪后,苏和平再次开口,声音便又低了,“尘埃落定后你姐代你下乡是姐弟情深,尘埃落定前传出去这件事我跟你没完,这句话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个猪脑子,是你非把一件简单的事变得复杂化!别说你对苏莘做的这事,苏莘要是有脑子就绝对不会再同意代你下乡了。就算是苏莘这下愿意帮你,我也不可能同意!你好好收拾行李,准备准备过几天就跟着下乡队伍一块儿走吧!”
撂下这句话,苏和平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
晚上,夫妻两人躺在床上。
张秀芬纠结犹豫许久,忍不住问:“老苏,真让阿雨下乡啊?”
苏和平扭过身不搭理她。
张秀芬继续道:“你家子嗣不丰,从老祖宗到你这一代都是。我是在十八怀上莘莘,二十怀上阿雨的,你比我还小一岁,在那以后,咱俩依然努力,我却还是咋样都怀不上了。阿雨今年也十八了,留在城里咱们还能给张罗娶媳妇,可是下乡就不一定得耽搁到什么时候了,万一到他这一代,你们老苏家绝后……”
苏和平转身瞪她,“你闭嘴!农村里是没姑娘了还是知青里是没姑娘了?苏雨这么大个男人,是没长嘴还是……”
苏和平正要再说,忽听到屋外传来家中大门被从外打开的声音,和张秀芬对视一眼,他深吸口气就下了床。
甫一拉开房门,正好跟苏莘那一双明显红肿起来的眸子对了起来。
紧接着便听到苏莘吸溜着明显带有哭腔的鼻子冲着他道:“爸,我辞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