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遇公子, 可还要继续么?莫若再歇息一会儿罢。”
正所谓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鸣钟。金枰玉真天之中,处处都是极尽妍丽豪奢,能令外间修士奔走失态的灵玉, 在此中也不过是承柱顽石, 为雕梁嵌壁之用。只见一名年方十余的少年郎, 站在这灵玉长廊之中, 双目微微发红, 眼底也有一丝青黑, 似是有些疲倦, 身旁则盘着数名人身蛇尾的侍婢,个个均有金丹修为,却对这不过开脉圆满的少年郎俯首帖耳, 恭敬之至,俯身战战兢兢地道,“大道所求, 不争朝夕, 公子倘若虚耗了本源,恐为主君所不乐见呢。”
那少年郎面色清冷,犹如未闻,又再举步向回廊深处而去, 众多侍婢,只能争相打入灵机,助他恢复精神,只见他的身影,在回廊深处一闪而逝,消失无踪。众侍婢只能相顾而叹, 笑道,“胜遇公子便是天生的孤拐脾气。”
“也不知妙法无上天中,他那位表亲,是否也是一般争强好胜……”
议论声切切嘈嘈,犹如琴声絮语,很快从少年耳畔淡去,他再睁开眼时,已是身处山林之中,周身灵机逐渐消散,仿佛又回到了凡人之身,而林间深处,有一双绿眸正凝视着他,片刻后草木中传来悉悉索索的杂音,那无形迫力也消失不见,少年忖道,“老虎走了,看来这次是一只真老虎。”
正这样想着时,忽觉远处山林最深处中,有一丝轻微扰动,少年神色一动,只做不知,而是老马识途一般在山林间寻觅起了山珍药材,这些药材在山下也能换得粮食,会比卖力做活所得要更丰厚一些,不过也有被老虎吃掉的危险。这禁制的破局之路,是以凡人之躯,杀死山中猛虎,目前为止他已尝试了数十次,进展甚微,好几次都是刚入山中,便被猛虎杀死。所受的痛苦,便如同真正被人杀死一般。
对寻常开脉修士来说,这等经历已足以造成心魔,这少年自幼便锦衣玉食,对这等磨难反而能毫不在意地领受,过了一会,林中深处又传来草木撩动之声,他却面不改色,依旧在采摘朱果。哪怕老虎那双绿眸又在叶片深处凝望着他,也犹如未觉,将果子采了一兜,方才问道,“是你么,又是你?”
一阵风吹过,草木拂动,仿佛有女子正在低声窃笑,王胜遇道,“总是如此,很无聊。”
草木中并未有丝毫人声,只是那绿眸忽而低矮了下去,逐渐缩小,化为人眼,隐隐约约,少年领悟到了林中那人的询问:你明知不对,为何不告知师尊?
王胜遇唇角微微抿起,仿佛有些不快,忽而转身往山脚走去,身后风儿急吹,似是有人在无声窃笑:又恼了,你不来杀老虎了么?
“杀了老虎,可以找到你么?”
他脚步顿住,忽而问道,“只要杀了老虎,就能见到你了?”
阳光洒落在少年背上,令其略微绷紧的肩线亦是难逃法眼,身后那风儿蓦然止息了下来,王胜遇等候许久,猛地转过身去,山林间却是空空如也,那人早已走了。
他茫然立在原地,环视左右,忽而疾步上前,俯身拾起了一朵小花,低声道,“寒雨花……她是寒雨泽住客?”
这花瓣在他指尖悄然化为一滴清水,渗入肌肤之中,再无痕迹,王胜遇细查体内,只觉得未有多出什么,也未有少了什么,只有一段朦胧情念,不知何时横亘在心头深处,仿佛自身悟出一般:此时还非是时机,我在将来等你。
“你在将来等我。”他轻轻捻着指尖,“我未入道之时,你便在将来等我,现在还在将来等我,我要行走到什么时候,才能遇得上你?”
少年似有一丝失落,肩头微塌,眉宇间也笼上一层阴影,看得阮慈心痛极了,不由回身嗔道,“是呀!你在将来等我,王胜遇,你瞧瞧这话说得多有理,我要行走到什么时候,才能遇得上你?”
她此时正身处的空间,仿佛是无穷可能的叠加,似乎是星河无限,又似乎只有一个空空荡荡,白雾满溢的大殿,其中似乎什么都无有,却又似乎是承载了沉重道途,她所说的言语,仿佛落入了空处,又似乎在所有感知之外引发了一阵轻笑声。
【还不是时机】
真灵未转生以前,按说是无法言语,也难以和所有生灵交流,但其自身的变化,在特定环境之中,却依旧能被道祖感应,因此处所有维度都被道祖了然于心,剩余的变化,便是真灵的变化。阮慈似将王真人的回应尽收心底,气鼓鼓地跺了跺脚,道,“现在还不是时机,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她又做出哀怨模样,叹道,“胜遇公子,我在道争之中,真是落于下风,所有人都在欺负我呢,你还藏着掖着,不肯转生助我,就忍心看我被欺负得和天录似的,可怜兮兮,只能四处逃窜么?”
这胜遇公子四字,无非是从侍婢口中学来,即便是成就太初果位,她也依旧不改促狭本色,王真人始终无有复生,阮慈为解相思,便一次次地回到过去探他,此时王真人戏弄她,她便在过去时戏弄王真人,倒是一报还一报,绝不吃亏。虚无之处似乎传来一阵颤动,仿佛是王真人无奈地叹息声。阮慈逐渐也安静下来,伏在静室中央,过了一会,美目流转,忽地问道,“我始终窥视不到你杀灭大道猛虎的那一幕。王胜遇,你还有什么隐秘,是连道祖都无法窥探的?”
“你始终不肯转世,而是在此处布量星局、洒落真灵……你是不是早已窥见了今日的道争之局,天星大道,传闻中可以在太古便即窥伺宇宙终结的画面。你……你的道途,你是否已有了打算?”
不论她如何言语,那真灵只是笑声微微,良久方道。【你也知晓,还不是时机】
阮慈也不再做那儿女之态,而是盘膝趺坐,目中射出奇光,遥望星海深处,喃喃道,“是啊,道争无尽,超脱之机,尚未浮现,一切还不是时机……”
她双目缓缓合拢,生机转为沉寂,周身道韵却是兴旺活跃至极,显然又晋入了物我两忘的参道之境中去。
太初自在天之外,不知多少亿兆里外,太一宫中,今日却是热闹。僧秀呈上香茶数杯,侍立在侧,太一君主自取一杯饮了,佛祖亦是取了一杯,唯有洞阳道祖,不爱人间欢悦,未曾品茗,径直开口问道。
“太初道祖付出绝大代价,将那周天修士全都转世,使得她几乎无有积攒,在道争之中,似乎永远都不能占到上风——她以此换来的,是散落宇宙之中,在时光长河上下,隐现的因果。只是如今已是无穷量劫过去,超脱之机依旧未能涌现,连丝毫线索都无,太一,你说我们是否入了她的套了?”
太一君主仍是那从容模样,微微笑道,“你是疑心她将超脱之机,藏在了这些转世修士身上?”
洞阳道祖直言道,“超脱之机,本就蕴含在那无名周天之中,周天毁于一旦,但真灵却可转世,不是藏在那处,又是藏在何处?太一,我就不信你未有私下查证过此事。”
太一君主笑道,“哦,看来你已试过了——按理来说,你不需找我,你是交通道祖,这些真灵不论在何时转世,都难逃你的法眼。除非……”
“除非,那超脱之机便藏在迄今还未曾转世的王胜遇命运之中。”洞阳道祖轻哼一声,“此子真灵深藏太初道场深处,久久未曾转世,定然有极大图谋。”
他伸出手轻轻一捏,仿佛要从虚无之中,把那超脱之机抢来,“太一,你且去他的时间线中,探上一探。”
佛祖在旁微笑不语,仿佛只是做客而已,太一君主望了他几眼,笑道,“你怎知道我没有试过呢?”
见洞阳道祖双目骤然圆睁,他不免也是一笑,用了几口茶,方才说道,“但道祖的时间线,难以窥伺,太初不知何时,已将其时间线完全荫蔽在内,我未得其门而入。”
未等洞阳道祖埋怨,他又转向佛祖,问道,“佛祖到此,可是为了那名唤灵远的小沙弥?”
佛祖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法号,道,“檀越明见,这沙弥与我有极大的因缘,如今法则既改,我却想请檀越为我行个方便,送我还返过去,寻找他的真灵。”
太一君主的面色,这才透出几分凝重,与佛祖对视良久,低声道,“不瞒佛祖,我也曾几番好奇,欲寻那灵远转世……”
他要寻灵远转世,绝非是出于好奇这般简单,只怕是得知灵远乃佛祖伏笔之后,欲探究其中隐秘。佛祖闻言虽并不恼怒,洞阳道祖却不免挂上少许嘲笑之色,只未出口而已,太一君主也不发作,而是低声说出一番话来,惹得两名道祖,侧耳细听,面上俱都浮现沉思之色。
太一宫中三人密谋,太初道场,道祖闭目修持,徐徐落子,这道祖隐秘,却都又化为灵机变动,仿佛那命运棋盘中不断变换的风云。命运道祖四肢划动,在棋盘上惬意游弋,目中流光溢彩,似乎是透过这瑰丽光华,望见了未来的波澜。
“太初合道,将七十二之数打破,九九归一,距离八十一之数,还欠八名道祖。”
巨龟声如雷响,回荡在棋盘之上,“空祖尚未归位,因果还在潜伏之中,天星尚为未来道祖,却已在虚无中为将来布局。下一个合道的,会是谁人呢?”
“呵呵,他与太初联手,将棋子落满宇宙,这些再生修士,前世的故事已经过去,今生的传奇才刚刚开始。”
“这些遍布宇宙,各有处境的转世之身,又会有怎样的机缘,为太初和天星带来什么?”
“命运之谜,已非我能全数窥破,我的权柄前所未有的孱弱,心灵却是从未有过的自由。太初啊太初,大争之世,才刚刚开始,超脱之机,被你藏在了何方呢?”
随着话声,他的身形逐渐缩小,忽而跌入棋盘之中,落入某一周天之内,化作一枚小小雏龟,仿佛才破壳不久,正勉力往岸边爬去。而这微弱的动静,似乎又惊动了亿万个周天之外的太初道祖,令她俄而睁眼,往天外看来。
只见她风神秀逸、双目有神,唇边含笑,说不出的洒然自在,虽然在道争之中,暂且处于下风,却又似乎不论无穷变化,已将未来之机,全数握于手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