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阮慈也好,其余金丹修士也罢,这都还是他们第一次来到迷踪海内,毕竟除却北冥洲之外,两大洲陆之间的通行,若非乘坐天舟,否则动辄便是百年,在金丹之前,筑基修士也没有这样多的寿元可以浪费。再说琅嬛周天最是钟灵毓秀之地,便是中央洲陆,其余洲陆穷乡僻壤,气运翻卷远不如中央洲陆这般激烈,因此中央洲陆的修士,没有大事也不愿离开此地。此时在舟中虽然依旧闭目端坐,适应着一气云帆那忽而在前、忽而在后,随风翻飞如一片落叶的行驶方式,一边却也纷纷放出神念观察四周,领略着迷踪海的景色。
这迷踪海之所以被这样称呼,正是因为其中空间裂缝重重,甚而常有那巨大的黑色深渊,仿若能够吞噬一切,死气沉沉地横在海水中央,两侧都是极深极浓的黑色海水,犹如两堵深不见底的高墙,海水也不曾向内灌入,那空间裂缝也并未蠕动,便犹如一道伤疤一般横亘在海水之中,充满了邪异衰败的味道。阮慈在神念中观照了片刻,便不禁趴在舟头想要细看,但此时一气云帆已被吹到了另一个方向,却是观望不清了。
虽然此地空间裂缝甚多,但也并非全无生机,远处海水之中,迷迷糊糊亦有不少生灵气息,其中不乏金丹灵压,甚至元婴灵压也在远处一扫而过,只是一气云帆遁速甚快,才惹起海中生灵注意,便已被吹去另一个方向,倒也未惹来什么争端。
这一气云帆所化小舟,每一次跳跃,必定是飞出上千里,这几乎是金丹修士感应的极限,就好像在水面不断跳动的石子,每一次翻飞都是一次跳跃,不知不觉,已是过了数日,速度犹未衰减,阮容对阮慈道,“一气云帆,说的便是洞天修士,一口灵炁能将此舟吹到青云彼端,我们去程应当是极快的,小师叔定然是吹出一口刚好让我们抵达南鄞洲的灵炁,该如何回来,就不知道了,想来小师叔也自有安排。”
阮慈这才知道吕黄宁为什么仓皇离去,他若不走,便要一起被风吹走了,却偏偏进不得南鄞洲,岂不是要耽误了大事?她道,“这般迅捷,也不知还有多久能到南鄞洲。破碎洲陆,说不定是和阿育王境一般,处处都是死寂城池,一副酆都鬼城的模样。”
在这疾速行驶的飞舟上,灵压和气势都在不断变化,并不适合修炼,这也是众人修为还算精深,若是换做筑基弟子到此,可能会被不断变换的方位气机扰乱内息,甚至吐血受伤。众人在最初的新鲜期过去之后,大多都在自己舱室内闭目养神,这般也能舒服一些,否则那晕头转向,灵肉不合的感觉可不太好受。只有少许有特殊经历的修士,如阮慈、种十六、阮容等等,方可闲聊解闷,阮慈更是视这遁速如无物,她穿渡虚数时所承受的眩晕要比此时更强出百倍。
仲无量倒是可以化作魔气,避开这扰人感受,但她在那件事之后十分畏惧阮慈,和福满子一样,整日都是闭门不出。阮容道,“此去南鄞洲,也不知会遭遇什么险境,你可要小心些,此女师尊因你而死,看来她心中芥蒂颇深,若是有机会,难保不会借机害你。”
仲无量之师正是解身令主,但魔门师徒之间,有没有真情谊也不好说,阮慈道,“若她当真把师父放在心上,在大玉修士之前,便该保着我才对。不过我自然是会小心的,姐姐也该小心些,你究竟只是金丹初期,身边不过两件仿制法宝,若是有事,你优先自保,却不必管我。”
阮容柔声道,“我怎可能不管你呢?”
见阮慈还要说话,她便将阮慈垂落腮边的一丝碎发抿回耳后,满面笑意,阮慈叹了口气,将头靠在姐姐肩上,倚着她坐了一会。两姊妹一道观望着身前那一息一变的景色,此时阮慈已是碧玉年华,双姝并坐,一如牡丹国色,明艳温婉,一如清莲临水,超凡脱俗,竟是难分高下,偏又是惺惺相惜、温情脉脉,说不尽的赏心悦目。却偏偏种十六并不懂欣赏,从空中现身,先是冷哼了声,瞪了阮容一眼,这才讥诮地对阮慈说道,“你这剑使,感应法我看修得也不怎么样,难道竟未感受到心中的警兆么?”
阮慈身处王真人羽翼之下,的确较之前更为放松,但感应法一旦修成,天然运转,她此前也没有刻意运法,有大事自然心血来潮。听种十六这样一说,先是一怔,方才回嘴道,“话也不是这样说的,或许是那危险对你有害,对我却是无妨,所以我才没有感应呢?”
她嘴上是不输人的,硬要回了一句,方才闭目感应,不顾周身不断变换的环境,顺着舟内的因果网络往前蔓延神念,果然感应到一股强大气息隐隐出现在远处,但却相当模糊,仿佛还未真正落定。这也说明此时若做出应对,应当还能避过。
此舟虽有洞天灵炁吹拂,但舟中众人却都是金丹修为,那强大气息威慑感至少在元婴后期,也难怪种十六特意出面,连阮容都不躲避了。阮慈道,“你且稍待,我去问问师尊。”
她也是有心成全,身形一闪,便从甲板掠入船舱,穿过重重禁制,落到王真人舱室之前,举手欲要敲门,到了空中又变做一推,走入舱房中问道,“恩师,你可曾感应到了那大海兽?”
她自上船以来,便不曾见过王真人,之前是王真人闭门不见,出海后却是因为没有寻到什么借口,分明很好奇王真人的变化,但却不愿来问,在她心里,王真人之前便算是冷落了她,非得要主动前来示好才能让她消气。如今也是有了事由,之前那股劲儿也过去了,方才主动前来,但心中仍有一丝不快,是以语气便较为冷硬,开门见山,并不肯对王真人嘘寒问暖。
王真人待她从来都是一般,阮慈这里忽喜忽怒,也不过是换得他唇边一丝笑意而已,如今也仿佛不知阮慈心中所想一般,淡然道,“这是南鄞洲洲界附近生长的一只海怪,南鄞洲破碎之后,它流离失所,日前流浪到此,感应到中央洲陆的气息,自然要前来难上一难。”
他果然对这海兽来历都知之甚详,阮慈觉得这个真人可比那个话多多了,心念一动,又问道,“既是如此,何不避开呢?我感应之中应有回避之法的。”
若是王真人本尊,此时必定是微微一笑,一副小儿无知的样子,非得阮慈舍了脸央求方才肯略微开示其中奥秘,但这尊化身却未怎么留难,只是笑道,“来便来了,也不是坏事,倘若一路风平浪静,那才叫人忧虑。既然周天气运并未特意青睐我等,犹自放纵这海兽来袭,便说明那几个大玉修士并未找到前往本源的通道。”
阮慈还不知道原来周天本源竟也有朦胧的自我意识,会和常人一般趋利避害,听王真人这么一说,也是大开眼界,但心中疑窦又起,也不问王真人将要如何对付这大海兽,只是绕着他走了几圈,仔细打量,王真人微微皱眉道,“又作怪了。”
阮慈嘴又嘟了起来,到底还是说破了,因问道,“恩师,你这化身怎么如此多话呢?瞧着和本尊颇是不同,这难道是你那独门神通所致么?”
王真人看了她几眼,眉目间乍然现出一缕笑意,更令阮慈吃惊,固然此前他也常笑,但那多是冷笑、讽笑,如何与此刻一样,乃是悦然之笑?这王真人粗看与本尊几乎一模一样,但性格竟是有许多不同。阮慈但凡有问,他毫不留难,都是详尽回答,此时便道,“你对化身之术,又了解多少呢?”
阮慈见的化身可就太多了,感应之中,都是一缕本源气机,伴着或多或少的灵炁,其本身好似一个节点,和外界的因果牵连最终都会反馈到本尊那里。如越公子便是如此,他的化身是最多的,长相、声音、气质都有不同,但性格却似乎差别不大,除了有些化身自己随时日繁衍出的性格以外,主要性格都是一致。不像是王真人,这化身性情似乎就和本尊不太一样。
“寻常化身之术,化身只是本尊的傀儡而已。识忆、性格,都承袭本尊,遇到的一切也都会在瞬间返回本尊神念之中,只有一些细节或被舍弃,这样的化身,自然没有单独因果,一旦离开洲界,去到别的独立空间,便只能靠体内的本源之力运化神通,在神识上尤其极弱,也是因此,上境修士的化身也难以进入一些只能容纳低辈修士的密境,你那官人已是修士中的佼佼者,但也很难跨越这条定律,他能在寒雨泽使出神通,一来是因为寒雨泽和外界并非完全封闭,只是隔了一层大阵,不像是恒泽天、阿育王境那般,已经脱离出主世界,是相对独立的存在。”
“想要离开洲界之后还能有超越化身实力层面的神通,便不能似这般拟化分魂,需要从过去借得一尊完整的自己,”王真人教导阮慈起来,竟是比此前还要仔细耐心,真有几分春风化雨的味道,阮慈越听越是惊讶,眼睛越睁越大,问道,“这也可以么?”
王真人笑道,“那就要看你怎样看待洞天真人了,你是怎么看待虚数的?让我想想。”
他伸手轻轻敲了敲太阳穴,闭目似在回想,体内隐隐又涌动出阮慈极为熟悉的气机,阮慈猛地明白过来,失声道,“慢来,恩师难道在离洲前一刻,才用星光将识忆送到你身上,在此之前你都只有金丹期的识忆么?——难怪你要试用九霄同心佩!”
她想到王真人在天录阁的异状,还破天荒说了句‘天录,你不必如此’,又想到他那反常的多话,以及对自己那隐隐的陌生,还有此前那数日的闭门不出,不由大为不忿,叫道,“你骗人!你这个人!我就说——你怎么还装得那样像呢!我岂不是白叫了许多声恩师?”
王真人失笑道,“难道若你知道实情,便不叫我师父了么?那你要叫什么?”
阮慈其实不太喜欢叫王真人师父,有个‘父’字,便仿佛隔了辈分,她素日里还是唤恩师居多,被王真人这样一问,也答不上来,但却还不服气,只觉得化身和本尊一起,联手欺负了她,不禁鼓起脸颊,盘着手哼地一声,看向窗外去,王真人笑道,“嗳呀,我也想问问本尊,怎么就收了这么个最难缠的弟子。”
他笑意温软,双眼微弯,像是被阮慈逗得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阮慈从未见过王真人这一面,只是呆呆望着,半晌才回过神来,心中又突然兴起一念,“恩师……恩师在谢燕还叛门之前,或许便是这样的性子,虽也有傲气冷然的性子,但对亲近之人依旧跳脱狡黠、能言善笑,他从这样的性子,又变成了本尊那般的冷淡,定然是受了不少苦楚,他心里或者也很苦的。”
不知为何,她此时心中一片酸疼柔软,竟比自己受伤时还要更难过几分,心跳也快了几分,竟是不敢再看王真人,转头望向天际,轻呼道,“那大海怪来啦。”
果然,那海怪虽未现身,但在天边极远处已有一股怨毒意识,将一气云帆锁定,舟中众人都燃起强烈感应,纷纷从船舱中掠上甲板,做出迎战姿态,阮慈也不例外,伸手去扶东华剑,叫道,“竟敢打扰我和恩师说话,让我去斩了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