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宇宙之中,琅嬛周天便犹如被道韵屏障笼罩的一枚圆球,正在宇宙空寂之中飞速前行,若是再要细看,周天内各大洲陆之外,还有许多隐隐约约的洞天,与周天气运相连,犹如一条条细线牵连的小点,各自漂浮在周天外沿,也在道韵屏障笼罩之中。
中央洲陆偏北一片山峦之上,正有无数货郎,顺着那条气运连线上上下下,搬迁着无数宝材灵药,洞天之中,已是空无一物,唯有一个青衣秀士盘坐在一个空荡荡的货栈之中,他周身气势如渊海一般深不可测,在气势场中占据极大份额,此地除他以外,竟是容不下任何一个生灵,这也是合道以前最明显的征兆之一。因其本身道韵已极是精纯,在这由三千大道组成的人世间,难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便是连凝聚此身大道的洞天,似乎都将被实数排挤而出,往虚数大道之中汇聚而去。这也是洞天修士一旦突破之后,不可逆转的一条道路,在洞天以下,修士悟道,洞天之上,却是道韵来寻修士,一旦己身无法驾驭大道之中的种种奥妙,便有合道之忧——合道以前,如无种种准备,几乎不可能成功,此时以身合道,只有一个结果,那便是沦为道奴。
还有一种情况,便是如宝芝行黄掌柜一般,所修乃是洞阳道祖交通大道,因大道中已有道祖,此道注定永无出头之日,倘若道祖没有锁住修为,那么待道行攀升到某个界限,便将合道沦为道奴,因此黄掌柜虽然合道在即,但洞天之外,那些上下搬运货物的宝芝行货郎,却并不欢喜,面上还隐有不舍之色,倒是黄掌柜在这货栈之中盘膝而坐,面色却是淡然如常。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几声鼓响,犹如那坊市之中,歇市鼓一敲,门扉次第关上,还有许多在半空中攀附那条无形之线往来的货郎,纷纷从空中落入下方那宝药堆积如山的货场之中,远处层叠起伏的楼阁之中,亦是响起了连绵钟声,仿若在为黄掌柜送别。便是气势场中,隐隐也可见到许多洞天真人,遥将目光递来,仿佛隐隐相送黄掌柜离去。更有淡淡叹息之声,在山峦中流转,仿佛是此方国度,都为黄掌柜合道而悲。
“道韵已满,这一刻快来了。”
洞天之外,不知何时已出现黄掌柜虚影,头顶一枚玉钱,光华皎皎如月,不断洒下清光,将他眼眸照得有如生人,淡声言道,“此去即为陌路,生平抱负,唯有诸位传递,在下便先走一步了。”
他虽然是宝芝行大掌柜,但气度谦冲,此时便是将要解身而去,也一样从容不迫,气势场中,众人都是点头送别。远处东南方向,遥遥传来一声磬响,似是为黄掌柜而鸣。
黄掌柜仰面向天,唇畔逸出一丝微笑,眼中神光猛然暴涨,合着玉钱一道往天边投去,冲开云雾,击向道韵屏障,泊泊漾出一道道光晕,仿似要击穿屏障,但那洞阳道韵如同一张大嘴,将一切吞噬转化,‘交通’为己身道韵,黄掌柜到底是想要冲开屏障,还是为屏障再加固一层,旁人谁也说不清楚。只见他周身道韵之力,随之波动流转,在那极满之中,硬生生地又加了一点,便是这一点令他再也无法容于实数,正不断被实数排挤出去。
就中境况,实在是微妙难言,若非有一定修为,感受到的只有那不断提升的气势,真要以为黄掌柜是要破开道韵,飞升而去一般,但在洞天修士眼中,却可见到那熟悉的洞阳道韵在不断冲刷黄掌柜及其洞天,将他自己对交通大道的领悟汲取掠夺,倘若黄掌柜没有更深领悟,所有一切,都会被交通大道道祖掠夺一空,本人沦为道奴,从此灵智不存,仅为过去反照,若非沉浸于大道之中,便是凭借本能,全心全意为道祖奔走。
但那洞阳道祖是何等威能,若是一条大道已有道祖,后来的合道者几乎只能沦为道奴。像是宝芝行这种本就修行交通类大道的修士,更是如此,永无希望成为道祖,晋升之日,便自知结局。黄掌柜容色平稳,没有丝毫波动,眼见那洞阳道韵已将己身洞天炼化,又往十一道基延伸而去,口中微微一叹,正要闭目颔首,静待那一刻,忽然只觉心中微微一震,举目望向洞天中一处空地,问道,“是谁在哪里?气机怎生如此熟悉?”
下一刻,只见那洞阳道韵翻翻滚滚,交通中‘通融’之意被骤然激发,虚实之间的屏障也因这融通之能而变得薄如蝉翼,一人一蛛的人影乍然浮现,但那蜘蛛此时极为细小,鬼鬼祟祟在那人脚边爬动,蛛身依旧蒙在虚实屏障之后,犹如蒙了一层黑纱一般,黄掌柜也看不分明。但那少女却已完全从虚数之中滚落出来,周身血污处处,仿佛受了道基摇动的重伤,但其身依旧气势非凡,便是法力低浅,但周身一股极为陌生的道韵涌动,令黄掌柜极是诧异,喝道,“不知是何方道祖化身来此?”
那少女一手牵着蛛丝,一手撑地,勉力站起,咳嗽了数声,血沫飞溅,喘息笑道,“正是未来道祖在此,挑动大道波澜!”
她这话似是在对那蜘蛛说的,那蜘蛛不断往少女身后躲去,发出极轻嘶鸣之声,仿佛担忧被黄掌柜发觉。黄掌柜心中疑云渐浓,定睛望去,想要看穿虚实分野,口中笑道,“失敬失敬,不知姑娘是——”
话音未落,只见那少女喘息稍定,伸手便向自己抓来,口中吐露蛮荒言语,仿佛上古神文,仅知其意,“夫、万、物、奉、君、为、主——”
以黄掌柜修为,所谓法体早和洞天炼化为一,此时所在,不过是个虚影,转化之间极是如意,又有道韵护身,按说这少女便是身份再尊贵,也不能将其如何,更遑论其已身受重伤,但不知如何,她身上道韵翻卷,一手伸入黄掌柜虚影中时,却令他感觉己身仿佛突然重新长出一个头颅,而这手便正要从他头颅之中,取走什么极重要的物事,令他不由自主调动道韵相抗。可此时此刻,周身泰半道韵,已被交通大道炼化,能听他号令的己身道韵,所剩已是无几,却偏偏又还没有真正合道,无法调动那遍布天下的洞阳道韵。
此时所剩,和这法力只有金丹的少女所持道韵,可谓是势均力敌。双方又都极善调动道韵,一时间只见两种道韵犹如两道光晕,在空中纠缠相抗,一时难分高下。那少女还在不断念诵功法经文,“承、君、为、道,事、君、如、己——”
随着事君如己这四个字念出,黄掌柜周身大震,再也无法抵抗,被那少女伸手探入头颅,只觉得己身有种极为重要的东西,被那少女源源不断地汲取出去,炼化为她所用,令她道韵气势更强,而他抵抗之力更弱。几乎只是一刹那,识海中有一种东西已是永远失却,却还不知那是什么,只能又惊又怒,望向那少女问道,“道祖,这是为何?”
那少女得他那物补益,面色终于好看了些许,不再那样苍白,血污面容之上,露出惨笑,轻声细语地道,“你即将合道,却又马上要沦为道奴。此时你是人而非人,在人与道奴之间。你的一切,都是道奴诞生的资粮。”
“道奴无灵无智,只有服从侍奉道祖的本能,其由人性之中,尊奉大道、敬拜强者的本能转化而来。此为人性本能,你尊奉道祖,不过是因为你即将全身合入通之大道,通之道祖,便是你心中的最强者。”
那蜘蛛嘶声高鸣,突地猛地跃起,向那少女咬去,却被少女一抖蛛丝,震向远处,那少女面上笑容逐渐扩大,黄掌柜忽地有如梦初醒之感,神念疯狂转动,寻找心中那敬畏念头,却是惊异万分,那念头仍在,但却已无情绪滋生,便仿若一道僵冷敕令,令他知道自己应该敬拜道祖,但却再无崇慕服从之意诞生。他轻声道,“你——你——”
“我便是取走了你这道服从之念的大道本源。”那少女轻声说道,“此后你灵智反照之时,便再没有对道祖的无限崇慕,明知自己永远和大道合为一体,奉道祖之令行事,但却再无服从本能,你不再是道奴,而是大道囚徒,将要囚禁到宇宙尽头,灵智反照的每一刻,都是酷刑,直到永远。”
她突然大笑起来,“你更情愿这样吗?上使?你现在瞧瞧自己,是不是也扬起了和谢姐姐一般的情念之色?”
那蜘蛛恚怒之中,终于不再忌讳黄掌柜,身形越变越大,犹如小山一般,在虚实分界之后向那少女压下,黄掌柜伸手指去,待要止它,那少女却是不管不顾,一指点在黄掌柜眉间,喘息道,“快,未来之身,借我神通,还有你,速速燃烧法力,融通周天!”
黄掌柜心中大震,望着少女,不知多少心绪浮现,多少情念激扬,他再不多想,奋勇体内所有法力,将头顶宝芝钱一点,那宝芝钱猛然冲破周天,如同盈盈高月,直上云霄,大放光华。少女话音,从那宝芝钱中奔涌荡漾而出,“承、君、为、道,事、君、如、己——”
事君如己,己身神念,对自己何须设防?中央洲陆上下,甚而是北冥洲、北幽洲、南株洲等地,也有不少生灵猛地一怔,翘首望向空中某处,呢喃道,“如何白昼见月,这是——”
望向月光之时,却已觉心中空落落的,仿佛被汲取走了什么东西,却又无可名状。天下之间,洞天骚动,周天星图上,无数巨物待要观照,却被宝芝玉钱清光撒去,无不浸入某种玄而又玄、惘然若失的境地之中。
“这是什么!”
上清门内,一位筑基修士抬头望月,疑惑道,“它,它从我心中,似乎取走了什么?”
“楚师兄!”远远有人喊道,“快躲起来,师父说了,不能凝望月光——”
“这是……”
“我少了什么东西……”
周天上下,无数修士凡人反复查看己身,“究竟少了什么……”
宝芝行上方,那少女双目发亮,道韵越发强盛,但法力却已是油尽灯枯,终于喷出一口鲜血,往后倒去,黄掌柜急呼道,“道友请留步,道友——”
他本为洞天大能,又修有交通大道,虽然法力也是强弩之末,但想要穿渡到虚数之中,也并非难事,此时心念一动,自然跟随那少女倒入虚数,只见虚数之中,也是一片紊乱,原本五彩波涛,渐渐被一种情念之色点亮,便仿佛原本全黑的玻璃球,慢慢被灯光一点点照亮一般。
虚数之中,什么时候都是五花八门、七彩荟萃,什么时候色泽同一,那才是不妙,说明即将有虚数风暴酝酿,怕是要殃及实数,黄掌柜心中大骇,见那少女双眼紧闭,往下坠去,气息极是微弱,连忙抛出因果之线,想要将其拽回。但那线扔到半空,却被一只小山一般的白玉蜘蛛衔住,那蜘蛛将因果嚼吃而下,顺着线头爬来,但螯足乱舞,显得极是疯狂盲目,此举仿佛也只是本能,其背甲明暗闪烁,仿佛正处于极其深刻的痛苦之中。黄掌柜待要闪避,心头突生感应,定睛望去,双眼微睁,又叹又笑,最终合十趺坐,叹道,“原来是你,原来是我。”
他不再闪躲,被那蜘蛛爬到身前,螯足一举,大口吞下,不片刻便啃噬殆尽。那蜘蛛在原地转了几圈,脚步逐渐缓了下来,似乎寻回了一丝理智,绕着空地爬了一圈,只见四周虚景碎片之中,全都传出一股强烈情念,情念之色点染扩张,已不仅是原本五彩波涛之中的一股强力情念,仿似就是将来的风暴之眼,不由也吱吱叫了几声。
来处虚景之中,响起悠悠钟声,似是和它叫声应和。那蜘蛛微微一怔,又转了好几个圈子,身后纺器吐出白丝,在此地不知留了什么,这才匆匆忙忙,追着那少女下落而去。它在这虚景之中行动如意,远比那少女下坠之势更快,不片刻便将少女捕捉,吐出白丝捆在背上,吱吱爬远。
那情念之色依旧在四处点染,波涛也还暂且仍遵循原本韵律,潮涌潮落,刷洗地面,只将地面那道白丝,洗得更加分明。定睛看去,正是一行字迹——
闻我钟声风波起,万古风波,将由我起。黄秉元蒙恩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