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这一局,你看明白了吗?
阮慈由衷道,“道祖博弈,小慈怎能说看得分明,最多只能猜出些许——道祖执掌涅槃大道,乃是宇宙中无论如何不可能被彻底杀灭的道主,是以没有人能够想到,阴阳道祖竟会真的借杀你证道终结。也许在尊驾陨落之后,阴阳道祖证道终结,大道暂时完满,但随着道祖涅槃,其道终将露出破绽,但阴阳道祖在那之前,便——”
“便斩破虚空,携数十大天,自往日宇宙穿渡至此,重新缔造一方新生宇宙,借此证道永恒。”涅槃道祖并未渡池而来,而是在池边悠然落座,白裙之下,玉腿轻踢水面,竟有几分俏皮灵动,但细看之下,那纱裙披帛,全都禁不起阮慈的目光,她望得久了,便片片崩碎,化为灵光,直到她移开眼神,这才重新复原。“三千大道,道主之中,只有我将道城称为永恒,自以为涅槃大道最是特殊,我虽然未能自开宇宙,但每经湮灭,随即涅槃重生,和永恒也相去不远,直到沦落至此,才明白原来永恒道主自有境界,非是下境之人所能臆想。”
她的谈吐用词,和凰阳颇为相似,阮慈听得亦是心驰神往,心中暗道,“涅槃道祖湮灭之后,定有极短一个瞬间是彻底不存,因此才有天地道哀,随后才会涅槃重生,重新证道,想必,想必阴阳五行道祖便是抓住了那短短的一瞬……”
涅槃道祖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颔首道,“刹那即是永远,他先证道阴阳,随后再执掌五行,证第三道之后,已有资格开辟新生宇宙,但旁人多数要积累亿万,甚至要在旧日宇宙终结之前,才能踏出那一步,阴阳却是把握我彻底陨落那一瞬间的机会,证得第三道,立即开辟宇宙,他啊,真不愧是旧日宇宙最为惊才绝艳的风流人物,永远都是那样的孤注一掷,一往无前……”
“这一局,我输在眼界不够,也是心服口服。”
她语调恬淡,并无丝毫怨怼,提起阴阳五行道祖,语气更是温柔缱绻,仿佛蕴藏着淡淡的怀念。阮慈心知这些道祖的喜怒哀乐,已和常人不同,或许涅槃道祖并不怨恨阴阳道祖,因此好奇问道,“那么尊上如今是怎样的存在呢?重生之时,已经深入新生宇宙,但——但却又并非是彻底复生过来。而我又为何不能和恒泽天交流?是所有勘破真相的修士,都无法触碰恒泽天之物吗?”
“开辟新生宇宙之后,旧日宇宙被携去的大天便会接受新宇宙道韵洗礼,便像是些许乘客,从旧船走下,上了本方宇宙这艘新船。这一变化并不仅仅在你所见的‘真实’一面,便是虚数之中,也一样有造化生灵被道韵冲刷而过,但在那一刻,我为虚无,我已陨落,我不为正也不为虚。”
涅槃道祖幽然长叹,“这破碎道基,便是旧宇宙的残余,我在旧宇宙便已不在,如今我是梦中之梦,虚中之虚,仅凭道基本源,苟延残喘,我们这些旧宇宙的残余,如何能登上新宇宙的船呢?”
她这话玄之又玄,若是换了旁人,难免糊涂不已,但阮慈到底曾多次穿渡虚数,落入过去世中与青君倾谈,她不禁随之说道,“我有些明白了,道祖是梦中之梦,你越想靠近谁人,那人便越是远离,那些不知你是谁的修士,能从恒泽天中带走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其实也不过是幻术凝聚,他们是自己骗了自己,所得宝材,无非都是死在恒泽天中的本方宇宙修士的精气凝化。”
“但真正属于恒泽天的东西,他们根本就带不走也触摸不到,便是现在自以为融会贯通,自以为提升境界,但一旦回到琅嬛周天,所有一切全都烟消云散,所得感悟全数遗忘,晋升境界也将跌落。越是了解道祖真实,便越是难以触摸交流,便是双方早已当面,但也是见面不识、闻声不辨——因为道祖本就不属于这方宇宙,你是……你是徘徊在两个宇宙之间的幽影。”
阮慈说到这里,不禁也是一阵怜惜,她一向觉得死亡、湮灭并非最可怕的结局,如涅槃道祖这般,在重生与永眠之间徘徊了无尽时光,无一人得知,一人得见,便是想要将自身存在告知闯入恒泽天的修士,也是说得越多,双方便越加远离,到最后最要紧的那句话出口之时,对方已不能听懂——这也许才是永恒的折磨。
“但……但这是为何呢?”她有些不解,“阴阳道祖既然已证道永恒,为何又将琅嬛周天携来,他已离开旧日宇宙,难道尊上在旧日宇宙涅槃重生,也会影响到本方宇宙的根基吗?”
“他已证道永恒,自然可以穿渡时光,将道基圆满,新宇宙的三千大道,便是他的道基,我在旧日宇宙的变化,已和他没有丝毫关系。”涅槃道祖唇边也不禁现出一丝笑意,柔和地说,“是啊,若我和他当面,当会问他一句,为什么要把琅嬛周天携来此地,令我永远都困在这残梦之中呢。”
她始终没有丝毫不悦,阮慈望着她照人容色,不禁有些痴了,挪开眼神,却又将她的容貌忘得一干二净,她不由收摄心神,暗自告诫自己,不要无意间又当了道祖的棋子。若说青君还是利用她和某位存在对弈,其本身是生之道祖,明显未曾完全陨落,还不算那样可畏,这位涅槃道祖可是身在与阴阳五行道祖对弈局中,创世道祖这对手似乎也太过恐怖,阮慈也生出一丝惧意,不愿细问太多。
“我们在这里这些说话,阴阳道祖能够听到吗?”她暗存了一丝告诫。涅槃道祖也是会意,摇头说,“我并未沾染阴阳道韵,此地是道祖残余,有涅槃灵域压制,你和我的对话,本方宇宙生灵将不能与闻。”
这也包括阴阳五行道祖吗?毕竟阮慈可算是他的造物,不过这层次的存在已非阮慈所能揣度,按她所想,阴阳道祖既然特意把琅嬛周天携来此地,且没有抹去恒泽天,更允许恒泽之名流传,也许亦有自己的用意。她点头说道,“那也就是说,我能在此大谈洞阳道祖的坏话了?”
涅槃道祖唇边跃上一丝笑意,宛若异花初胎般美不胜收,她道,“原来现在庇佑此地的道祖道号洞阳么?这位道友,很有意思,修持他那一道的弟子从来都不敢进恒泽天来。”
阮慈道,“不错,那些商行货郎是从不来恒泽天里的,这又是为什么?”
“他修持的是交、通大道,掌万物之交、之通,万物凡交必通,这是他的大道,他也无法违背,他是怕修持大道的弟子走进恒泽天,无意间带了我的气息出去。”
涅槃道祖的回答意味深长,阮慈不由听得住了,无数思绪因此泛起,更因此地不受洞阳道韵笼罩,又无涅槃道韵,想法非常大胆,思忖了许久,才试探地问,“道祖也无法违逆本身大道?便如同尊上,明知不断转世,会削弱修士意志,令其登临上境变得更加艰难,但亦无法更改道统中的规则?”
涅槃道祖轻叹了一声,“这便是我敌不过阴阳的缘由,不错,道祖无法悖逆所持之道,顺道而行,乃是道祖本能。”
难怪!以道祖之尊,又怎么看不出己身道统之中的弊病,想来是因为大道如此,便是想要更改也有所不能,看来道主之中亦有天敌,有些大道天生便克制许多大道,一旦有修士合道,亦会对宇宙格局带来深远印象。
既然如此,洞阳道祖又为什么如此严密地封锁琅嬛周天呢?
阮慈心中泛起更多疑惑,但亦知道这问题涅槃道祖也无法解答,她显然也在被闭锁在外的造物之中,至少对洞阳道祖来说是如此。因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琅嬛周天的门派还来搜罗恒泽玉露呢?听说此露可以浇灌灵山,但——既然是旧宇宙残余,那么——”
“那么你去浇灌的话,便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不知此事的修士前往浇灌,它便是恒泽玉露,可以生死人、肉白骨,”涅槃道祖唇畔露出一丝笑意,悠然道,“幻阵的规条之一,便是低阶灵物不能拟化出高阶灵物的作用,恒泽玉露是道祖灵液,是世间最精粹的能量汇聚,可以变化为任何一种东西,既然如今这些修士深信其能灌溉什么灵山,那它便一定有那样的能力。”
若是这般想去,这周天又到底是真是假,是否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幻阵,而道祖便是幻阵之主?
阮慈思绪遄飞,又连忙稳住自己,不敢再想,此时她虽然不算穿渡过去,但在旧宇宙残余这样的所在,距离‘实’面已是极远,身边也无大能,不敢招惹虚数来袭,又问道,“尊上允许琅嬛修士入内,是想要借助琅嬛修士的性命,汲取本方宇宙些许本源之力么?”
“大概便是如此吧,但你说的那位洞阳道祖驱使琅嬛修士进来,又何尝不是以本方宇宙本源为诱惑,想要汲取我的本源灵液,令我道基早日枯竭。”涅槃道祖微微一笑,“这样的交易只有双方都尝到甜头,才能继续,大家也是心照不宣,有时我留下的本源之力太少,他们就带不回玉露,有时死的人太多……嗯,没有这样的时候,死的人永远都不太够。”
千万修士的道途、性命,只是两位道祖博弈中微不足道的筹码,阮慈素来不喜这般行事,但此时却生不出任何反感,这两股力量过分庞大,似乎已超出了情绪感应的极限,她并不反感也丝毫没有崇慕,就仿佛在看着一出和自己没有关系的戏码。对涅槃一道的修士来说,看待生死大概也和阮慈有极大不同,涅槃道祖自然不会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丝毫问题。
“可能真正汲取到本源之力?”她不由追问,“怕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被洞阳道祖白白取走了玉露……不对!”
阮慈忽然明白过来,“若是玉露能在道祖注视之下,真正对琅嬛周天的物事发生影响,不也说明尊上开始慢慢融入这个宇宙了吗?”
涅槃道祖面上现出两个酒窝,“不错,你这个小姑娘真的很聪明,难怪青君会将银簪赠你——在你来以前,的确是水中捞月,所留本源,都会渐渐漏去,所赠道韵,从未真正渗入,留在世间的不过是些镜花水月的幻影,但你来了以后,便不一样了。”
阮慈扶住银簪,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青君在无数万年之前,借她之手,要将银簪在这一刻,赠给亿万元会以前便游荡在此的旧日宇宙残党,道祖之能、之谋、之算,竟至于此,以至于阮慈竟不知她能否猜度到青君乃至涅槃、洞阳等道祖的真意,即便他们大发慈悲,愿意将其中的谋划布局一一相告,阮慈也不肯定自己的识海是否能承受这样的亘古之密。
但不论如何,已是走到这里,这枚银簪似乎非给不可,恒泽玉露已被阮慈得到,但她要重炼东华,却非得要涅槃道祖赠予东华剑残余剑气才行。凰阳死在东华剑分支剑意之下,凤凰砂中的回馈,已令她登临三层道基,涅槃道祖所承受的,却是东华剑全力一击,她能赠给阮慈的剑意剑气,确实值得王真人催促她十年筑基,千方百计,也要来恒泽天中走上一遭!
细白纤指在发间收紧,阮慈银牙轻咬,作势欲拔,却又慢慢地放下了手,涅槃道祖斜倚高台,却并不催促着急,依旧悠然自得,仿佛不论阮慈做什么决定,都在她意料之中。
“送上银簪之前,我想问尊上最后一个问题。”
白衣少女立于池畔,身形料峭丁零,仿佛风过可折,“我想问尊上,道祖之下,俱是道争棋子,身为道祖造物,秉道韵而生,生为道争,死为道争,我等修士,是否只是道祖争斗的傀儡?”
阮慈双眸深幽,语调清冷,“便连心中的思绪,体现的也仅是大道的意志?”
涅槃道祖不由对她另眼相看,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唇畔露出一丝清浅笑意,她并不犹豫,爽然答道,“并非如此。”
“你是宇宙造物,秉三千大道而生,道祖仅能执掌你身躯之中一条大道,你的思绪,是三千大道相生相克,所生灵性自然的结果。除非是创世道祖,否则其余道祖仅能操纵种种手段,潜移默化、威逼利诱,但却始终不能直接决定你心中的想法。便是创世道祖想要改变你的思绪,亦不能直接纠正,也只能通过调整三千大道,才能改变你这一刻的思绪——然而三千大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般举动,往往又会惹来不测的结果。是以你也可以这样想,未成道祖,在这宇宙之中,什么都不是你的,完全属于你自己的,其实也就只有你的思绪而已。”
她渺然望着这白衣少女,见她眉目端凝,沉思片刻,终于解颐浅笑,这一笑却是清丽无双、风姿楚楚,透着说不出的洒脱与欢喜。
“不错,若道祖真能拨弄思绪,那么此刻我连这般质疑也不会有。”她念着涅槃道祖的话语,“完全属于自己的,也只有我的思绪么?宇宙之大,仅仅拥有这么一点,想来真是可怜。”
“——但其实,能有这一点灵性,也已足够了。”
说罢,她再不犹豫,拔下银簪往涅槃道祖送来,涅槃道祖飘飞而起,刹那间已闪身踏上池边,玉指伸向阮慈,不经意间却是越过了池边那白玉砖沿,血肉顿时化为灵炁,片片蒸腾,两人的距离虽然无限靠近,但却仿佛又在极速远离,因阮慈深知恒泽天底细,一旦拔下银簪,分离速度便是极快,分明指尖相触仅有丝毫,其中却已隔了无数重破碎空间,关山难越,再也难以靠近一步,每一呼吸之间,仍在不断远离。